陆寻懂些日语,听到中途时便用手敲敲音量旋钮说:“是首好歌。”
齐越听不懂,只是在歌声里望着前方的黑夜出神。那种经常会出现的无可奈何之感慢慢探出头,在原本就混乱的脑海里上下翻腾。
……高二的春天,为了充数齐越被班长硬拉去参加学生会办的诗歌朗诵比赛,结果得了倒数第一名。参赛作品是从图书馆里的一本泰戈尔作品选上随便找的,原本相当优美的诗句被他毫无感情又胆战心惊地念出来,实在是有种糟蹋了的意味。
他还记得那些新月之夜下游荡在湖中并轻轻吟唱的文字,当时在比赛时全无兴趣的东西,如今却像山涧中汩汩冒出的泉水,无比晶莹地闪烁着光芒。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我的白昼已经完了——
“在想什么呢?”陆寻注意到了。
“想高中时候的事儿。”齐越在车内可用的空间里勉强伸个懒腰,说,“你以前念哪个学校的?”
他说了个名字。又问齐越的学校,齐越也告诉了他。
“都没多少名气嘛。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铁定是一路重点呢!就算分数不够爹妈也能给使把劲送进学校。”
陆寻边笑边摇头:“偏见啊!自卑感作祟!你以为父母是当官的孩子就一定会沾光吗?”
“通常不是如此么?”
“别提了!就算他们真的想出力也没用。我那时候成天就知道玩篮球,其他一概不论。能考大学完全是靠上高中后请家教、进辅导班恶补的。你呢天才?怎么会没考个好学校?按你这聪明劲儿应该没问题啊……”
“全是小聪明而已。你以前考试作弊过没有?”
“有啊。初三那年最疯狂。”
“我好象只是在高一上学期时特别疯狂来着。尽管现在想来也不觉得有多冤枉,但还是滋味怪怪的。”齐越想了想说。
“怎么了?”
“我学习成绩很好——到那时为止。好得简直不可思议。最厉害的是历史、生物和语文课,老师甚至公开默许我上课不用听讲而是自习或做其他科目的作业,班上的同学一点异议都没有;因为这些课程我不用听光靠自学照样能拿全年级前十名。那段时间我好象被文曲星罩着,聪明的不得了。
陆寻问了一句。“这么厉害还作弊?”
“完全是鬼迷心窍。亲戚家生活也比较困难,所以考上高中后我想靠自己去挣学费。那时候我刚过十六岁,但已经觉得吃人家住人家的,再开口要钱实在是很没脸的一件事。暑假时我开始打工,人也就彻底掉进钱眼里。班上有个成绩很差的同学家里钱多的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他坐在我前面,每次大小考都会回头偷看我的试卷。后来同学主动对我建议以后所有考试只要我帮他拿到及格的分数,他就会给我钱。我立刻就答应了。靠这份地下交易拿到了不少钱。感觉上有点类似如今常说的‘枪手’。
“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被抓住了,学校很不客气地给我一个处分。至于他,因为手上没有作弊证据,家里又出了不少力,也就不了了之。那时是我自从父亲坐牢后第二次发现人的好恶变化是如此之快。前一天还夸我聪明用功的老师现在彻底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不信任。考试的时候总站在我身边,而且还只要求我一个人将课桌倒过来用。就连交上去的作业,也会次次都像无意似地问我‘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总之,我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原有印象被彻底推翻掉,换上来的,是个受父母恶劣影响太深,不诚实不学好爱钻空子的差生典型。我本就是个性格非常别扭的人……很快便自暴自弃了……”
在路口停下车,等待通行的绿灯。稍微静默了一阵,陆寻才说:“头回听你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大概是听电台广播突然想起来的吧。”
“感觉上似乎很不相同呢。”他轻轻摇头,“单从个人这个层面来讲。”
“陆寻,因为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齐越对他说。
从海边回来后的第二天中午,父亲所在的监狱来人了。进门的时候他有些踌躇,四下看了许久才慢腾腾换鞋来到屋里。齐越怕他不习惯坐在地上,就去阳台翻出唯一一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马扎,擦干净递过去。
他道了谢。问:“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齐越点点头。重新开始吃因为他的到来而暂时中断的午饭。他也不再说话,光是抽烟。过了一阵,齐越停下筷子茫然地看着他问:
“我爸出什么事了吗?”
“噢,没有没有。”他赶紧解释,“我听说了你的情况,所以想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这样你父亲也可以安心改造……”
齐越明白了,对他笑一笑继续吃饭。“谢谢,我没有需要帮忙的事。”
他低头掏出个笔记本,将夹在里面的一张纸取出来递到面前。
“你妈妈是叫徐洁英没错吧?!按照你父亲的回忆,我们找到了她的具体住址。怎么了?快拿着……”
纸是从拍纸簿上撕下来的,铅笔字迹潦草凌乱。齐越看着那张纸,全部知觉突然像决堤的河水,冲向所不知道的地方,转瞬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赤露的神经,闪着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
“找她?”他笑了,没有拿纸而是去摸筷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希望我去扰乱她的正常生活吗?你可是人民警察啊!”
“听说你们母子关系并不融洽;不过就算如此,她也仍然是你妈妈。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去找她。”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会去的。”齐越告诉他,“而且这事儿并没有发生在你身上。”
他没说话。起身将纸放在马扎上便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他又掏出一张更小点的纸条塞过来。
“这是我的联系方法,有什么事就找我。”
“谢谢。”齐越笑嘻嘻地说,“真的不用您费心。”
说完,便连人带纸条地将他们关在门外。
3.4
陆寻每天下班后都会跑过来待几个小时。如果齐越不在,他就会略微打扫一下房间,留张字条后离开。如果齐越在家,他便做一顿不算丰盛却非常可口的晚饭,他们边吃边谈,然后一起收拾厨房。太阳几近落山时,齐越就趴在阳台上着迷般地望着远处朦胧的淡淡紫色天际。也许是补偿心理作祟吧,他越来越眷恋光亮、绚丽的东西,特别是黄昏的天空;每到这种时候,陆寻总是靠在旁边抽着烟,陪他等待夜的来临,等待路灯亮起。
“看那只小狗!狂追自己的尾巴呢!”陆寻突然用手指向不远的街口,爽朗地放声笑起来。
齐越没有去努力寻找那只狗,而是考虑起其他一些事。陆寻会愿意接近他,也许是因为他单纯的喜欢自己这个人;但自己呢?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喜欢他呢?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表示出的关怀之心,而是其他一些过往从未遇到过的--很温暖,却又如针刺般疼痛的东西。齐越似乎很喜欢、也很怕这些东西。在这段日子里,他渐渐清楚地认识到正是由于这种感觉的缘故,他正一面死死抓着陆寻,同时又一面微笑着、异常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身边的陆寻说了句什么,齐越没有听清,茫然回过头。
“知道劳伦斯吗?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我们社里前阵子做了一个外国文学系列,里面就有他的一部作品。我还是在上大学时看过劳伦斯写的书,今天不知怎的想起来了……”
随后他们就谈论起来。关于这个人的小说,齐越看过几部。大概还记得其中有个故事里他所塑造的厌恶性爱的男主人公之一曾经对他精神上的女人说,在女人方面自己有她就够了。她对他意味着所有的女人。但他还需要一位男性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永恒的。
那个女人很不解,她觉得男人应该和自己拥有相同的看法,就是除了彼此谁也不要,更别提什么男性朋友。男人就告诉她:“有了你,我这一辈子可以不需要别人,不需要跟任何别的女人亲热。但是,若要想过一种完美、幸福的生活,我还需要和一个男人永久结合,那是另外一种爱情。”
男人就是这样说的。在自己所认为可结合的对象--另一个男主人公死去时,他也不禁猛然感叹死者所爱的应该是自己,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了……
“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可以说出他书中的那种誓言,无论男女。”陆寻掐灭香烟,“在书里那两个男人也没成功,不是吗?”
齐越知道陆寻指的是哪一句话:
--我们应该发誓相爱,你和我,默契地、完全地、永久地、绝不反悔地相爱--
是的,最终书中的两个男主人公连约定有朝一日如此发誓的承诺都未能达成。可齐越好象能明白,如同明白眼前他与陆寻的境况。
他们相象的地方实在是很多。渴望家庭温暖又抗拒质疑这种想法,来去不定的热情,对生活及人事的谨慎和戒备。这样做对不对,相信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样做,起码是安全的。
“这个给你。”陆寻说着递来一张纸,若有所思的眼神。
一丝不祥感觉蓦地冲上头顶,齐越如触电般立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喉咙沙沙直响:“什么?”
“在你家门上发现的。应该是谁特意贴在那里的吧。徐洁英,朝阳区春秀路--”
齐越将纸条从他手里抽出来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笑着说:“没用,保洁公司的。经常在各家门口贴小广告联系活儿。”
陆寻不动声色,又拿出一张举起来淡然问:“这个也是吗?韩毅,地址是宣武区--这里已经属于河北省了,朝阳和宣武做保洁的人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贴纸条?保洁公司?穷得连张名片有没有?”
“跟我没关系。”齐越对他说。
房间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半晌,陆寻开口了。口气依旧很随意,但每个字却变得咄咄逼人:
“只要是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你宁肯撒谎骗过去;好,如果这样那我就陪着你撒谎。但这个事我可不想装做不知道。叫韩毅的那个人留了两个地址和电话,一个可能是他家的,一个,是监狱的……”
他见齐越不说话,微微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你看不清这张纸上的字吧?这两个人真的跟你没关系?”
“别忘了我们在一起只是玩。至于各自的私事另外一个人没权利干涉。陆寻,你越界了。”齐越涩声反驳。
陆寻立刻愤怒地笑了。“我?越界?我?”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办了。清醒的意识像烟尘一般飘飘渺渺地离开体内;电视里三个扮做一家人的演员正异口同声地喊着广告词,张张笑脸都来了个大特写。
又僵持了一会儿。陆寻突然说:“算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的确没关系。你说的不错,咱俩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就算天天上床,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探身过来亲齐越的嘴唇,然后淡淡地告别,拿着包走出门。
已经搞不明白是哪里来的一股子劲儿,齐越猛地追上去把正要下楼的陆寻狠狠拽回屋内。头回发现自己力气吓人得大,三两下就把他摁到地上想也没想便开始动手解衣服。但是那些讨厌的扣子拉链没理由地全都结实无比,任凭齐越那双哆嗦的手怎么扯怎么拉也难以如愿。
“什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怎么可能还会是原来的样子?怎么可能还是?!”他发狂似地喊起来,在刹那间倾泻着自己的彷徨失措。
他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
脑子里全是火,心脏惊天动地地跳着,眼前莫名巨大的阴影令他恐怖战栗,几乎快将失去人性,几乎就会把自己毁灭掉--怀着这样的畏惧,齐越拼命地撕扯陆寻,压迫他,似乎恨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和他的全部碾碎,化成满地的粉末。
随后一切突然停住了。
好像猝然死掉般,齐越倒在他身上;没有力气,没有神志,光是听见一种尖锐的喘息,在黑暗中时强时弱。陆寻始终没动,连点声响也没有。许久之后他才摸着齐越的头发,轻轻地说:
“头回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你相信吗?这是头一回……”
尽管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尽管手脚能碰触到的也全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地板。这句话却让齐越的心里冒出那么一点点暖和的光。陆寻,他好象什么都明白,可是即便这样,又有何用呢?活生生对于自己来说,永远是个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未来的虚无梦想;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呀。
一个怕受伤,另一个不敢信任别人--可是现在,是不是有哪里变了?变的不再是这样了?
门“嘭嘭”响起来,有人在外面很不客气地用脚踢个没䮌。屋里的两个人从短暂的蒙昧中醒悟过来,赶紧收拾了一下打开门。加蓝和史小威马上拎着大包小包冲进来,跟随他们的,还有外面热乎乎,充满轻快活力的空气。
“我做了桔子烤鱼和西姆尼勒蛋糕!皇后布丁!呐呐呐!还有一包小甜饼干!全是我自己做的哦!!”
女孩一边邀功似地嚷着一边从牛皮纸袋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又一个纸盒。旁边的史小威仿佛感觉到了些微古怪气氛的苗头,很仔细地端详他们。
“怎么有股子枪药味啊?”他故意问。
没人理他。尽管刚吃过饭没多久,为避免多说话惹来麻烦,齐越还是很积极地去做那些西餐的品尝者,称赞不绝。加蓝于是非常高兴。
他问加蓝:“大老远来就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
“当然不是啦!天才!”加蓝笑眯眯地,“有事相求哦!”
陆寻像只听到动静后的猫立刻全神贯注绷紧身体一般直盯着她问:“求齐越什么事?”
原来,七月份曾经帮加蓝的客户所做的新产品平面广告,颇受那家公司领导赏识。因此他们准备再找齐越为另外一个产品做包装设计。加蓝觉得他应该会答应,就带上一堆吃的由史小威领着跑来,准备大家一起加个通宵班。
“之前有过合作经验,那些领导的喜好你多少也清楚了。再帮我一次忙如何?不过他们挺急的,能不能今晚就熬夜做出方案来?”加蓝拱手做了个拜托的姿势。
齐越想着自己的眼睛,没说话。站在阳台门边的陆寻这时却主动回绝了。
“这回不行。加蓝,你还是找别人试试看吧。”
“哎?”加蓝诧异地大声说,“为什么啊?有困难吗?”
齐越笑着说:“别听他胡沁,我没困难。明天一早包准交方案。你们也不用整宿陪同,谁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我这里遍地都是床。”
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陆寻的脸。彼此之间隔着各自制造出来的烟雾,一层又一层,无法剥离消去。加蓝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他,又详细讲了讲对方的具体要求。为了防止他们看到什么破绽,齐越表示虽然自己不怕吵,但还是希望能先独自完成设计,之后再由他们提意见。这样一来,至少避免在他设计的时候,被那两个人发现眼睛的问题。
他们果然满口答应,跑到角落里去玩PS2。陆寻却像是要抗议示威似的径直走到电脑前坐下,拿起文件夹翻看里面的材料。齐越没有像轰那两个人一样轰走他,就如同一早便等着这种场景出现一般,一个安然地看资料,一个安然地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