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惆怅此情难寄
冲出酒楼还顺便取回了行李的两人头也不回地向港口狂奔,而此时身后已有追兵跟上。
只见傅放一声冷哼,突然站定回身,双手连挥,那十几枚黑棋子就快如流星地向他们迎面打去。虽然此时是天上连月亮也没有的黑夜,但仍能感觉几道黑光闪过,那些人便已倒了好几个。
“傅放快闪!”只听得童谅清亮的嗓音一声长啸,傅放眼光一精,也不再恋战,足下点地,一个“燕冲天”的身法,已经凭空跃起几丈高。他在空中翻了几个身,不仅轻松避过了剩下几人发出的密密麻麻的暗器,也稳稳地落在了童谅的身边。他一拍身边人的后背,沉稳地道:“谢谢,快走!”
两人都运起轻功,几个跳跃已把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拉开了好几丈。
“你早就查觉有异了,是不是?”童谅足下维持着飞速的脚步,头也没转地问道。
“对。那小二上来帮我收行李的时候我便觉不对了。因为他把我的扇子和笛子都收了去。若是收你的剑倒还算正常,但一般人不会把扇子和笛子当作武器收走的吧?若他们真的只是你天同岛的人,不可能知道我的武器是扇子。他们很可能早就认识我,或者……当心!”听见身后呼呼风声,只见又是几个飞镖以非常刁钻的角度射过来,傅放咬牙揽过童谅的身子向边上一闪,却一个趔趄向前倒下,还不忘把童谅护在身下。
童谅心知不妙,微微起身探头,借着不远处港口隐约的火光,他发现傅放的背后早插了数枚暗器,还有暗红的血正汩汩流出,不禁惊呼:“傅放……!!”
“别……叫,我没事。快走……”傅放咬牙道:“那酒中的毒不是简单东西,我不吃解药单靠自身要把毒化去还是勉强了一点……”
“你等等,我帮你拿血泪丹……!”事实上,童谅在看到傅放的受伤场面之后已是一阵天旋地转,但他强撑身体欲从怀中掏药,却被傅放的急吼制住:“笨蛋!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能浪费时间!你快走!他们只是要抓我回去,而你……他们是真想杀了你啊……!”
“不行……”童谅心口此刻已是疼的翻江倒海,只得咬紧下唇拼命忍耐才不发出动静,但却几乎把口唇咬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紧要关头,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清啸,接着一个身影已是当在他俩身前,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港口已经备好了船,你们快走!”
“三师兄!”童谅眼中出现了掩不住的惊喜神色,来者正是童洋门下排行第三的弟子,卢远萌。
“小师弟你终于回来了。师父师兄师姐都在等你。”卢远萌转头对童谅笑道,手中长剑却不停地挽出剑花,那一道道暗器发出的银光就如落雨一般叮叮当当掉在了地上。
“这边有三师兄先挡着,我们快走!”一瞬间,童谅也不知哪来的劲,咬紧牙关,一手抱紧傅放身躯,深吸一口气,脚下摆好阵势,便踏波起舞。
因毒药作用,傅放的头晕晕乎乎,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待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在一条大木船的甲板上。
“三师兄!快!”童谅口中不断呼喊,只见卢远萌一个箭步刚踏上船来,船舷就已离开码头。追兵赶到码头,却见船已远远开走,只有望洋兴叹。
见船已平稳地航行在了海上,童谅算是大大的放下了心。只见他唇边含笑,却浑身一软,身子便瘫在了甲板上。“小师弟!”卢远萌惊呼,而傅放跳得比他更快,还未平息自己胸中因中毒造成的不适,他就已冲了过来,一手扶起童谅身躯,一手捉住他手腕。片刻之后,一丝阴云便浮上他眉头。
“怎么回事?!为何你到现在还未康复?你经脉淤积的情况已不是一句‘没事’可以带过去的了。你说,这真的只是余毒未消吗?!”傅放简直发怒了。
“哼……”童谅冷冷一笑,打开傅放扶住他身体的手,却偷偷咽下一口已经冲到嘴边的淤血:“我真的没事,你别管我了!”
“小师弟,你……怎么了?”卢远萌见状,不明就里,担心道。
“三师兄,我好的很,刚才只是一下子点头昏,你……你别听他胡说。”童谅心知卢远萌不通医道,便刻意隐瞒。
“什么好的很……你给我过来!”傅放露出了少有的恼火神色,不由分说便拉起童谅将他拖至船舱,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接着神情严肃地问:“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的身体……”
夜色已深,船舱没点蜡烛,一片黑暗。但即使看不见对方面容,童谅仍能感觉到傅放汹涌的怒火。他一句话也没说,却这么怔怔地望着他,但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隐隐流过的感情却已是百转千还。忽然,他像是幡然醒悟一般,淡淡瞥了眼面前认真的面容,推开傅放站起身来,道:“不关你事,不要管我……”
“什么叫不关我事!”傅放几乎是恶狠狠地一把揪住童谅的手,一个反手将他按到了墙上,怒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童谅听闻此言,心中一苦,但最终眼神一凛,狠下心来,左手疾动,狠命扭开对方右手。就只听得浓黑深沉的船舱中忽然响起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喀啦”——想是扭地傅放猝不及防,肩膀脱了臼。
傅放一声惨呼,捂着手臂跪了下去。虽然他可以自己轻松接上关节,但他现在心下一片茫然,抬头颤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见傅放痛苦,童谅几乎比他还要揪心,但他只能忍下胸口疯狂的闷痛,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吐出毅然决然的话语:“因为,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朋友。”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步出房间,哐啷一声摔上舱门。
“小师弟,你……”见童谅面色比刚才更加青白,卢远萌瞠目结舌地问道。
“没事。我累了,想去休息。三师兄,谢谢你。”
“啊……”卢远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童谅的气质向来是优雅淡然的,像现在这样似乎没有表情却比哭还要痛苦激烈的神态,他从没见过。
到了自己的船舱,童谅合上门,却终于如浑身被抽空了一般,闭着眼睛顺着门背缓缓滑落。
果然,无法解脱……
佛祖啊,如果可以的话,救救如此卑劣的我吧……
如果罪无可赎,那就把我的性命……拿走吧……拿走吧……
深夜的海面上没有月亮和云,只有昏暗的微弱星光与无边的黑夜混合在一起。就在那一团团的浓灰色中,空荡的船舱里含糊地传出了隐隐约约心碎抽泣般的回声。
第三天下午,船终于到达天同岛岛主门下的专用码头。
早已接到传信而来迎接的人只有童谅的二师姐何施施。
走下踏板,童谅对着早就焦急等待的师姐露出了一个惨白却温柔的微笑:“师姐,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来!”不知怎的,看到童谅笑容的何施施却刹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僵硬了身子,然后极不自然的也挤出一个笑容。
见何施施表情有异,童谅略觉奇怪:“师姐,你怎么了?”
童谅过于坦然的表情让何施施硬是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她好不容易平复了笑容,道:“没什么。你一路上还好吧?”
“恩,还好。让师姐费心了。面对一直对待自己如家人一般的何施施,童谅的表情是难得的轻松与温和。
“那……”忽然,童谅听见身后傅放迟疑的声音。
“什么事?”面对傅放,童谅脸上的笑容却立刻消失了。
“我想,我还是回去了。你既然已经到了天同岛,我也就不再打扰……”与何施施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傅放吞吞吐吐地道。
“这怎么行!”未及童谅发言,卢远萌与何施施却不约而同地出声。卢远萌纯粹出于热情与好客,而何施施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你原先不是说想来天同参观游览么?怎的改变了主意?”童谅低声道。
“就是您特地送小师弟回来的吧?辛苦您了,为什么急着要走呢?难得来天同,当然要让我们好好招待一下啊!”何施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直觉觉得这个青年与小师弟关系必不寻常,非得好好打听不可。
“我……”傅放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双眼只是盯着童谅的表情。
“你就留下来游玩一番吧。我答应了你的。”童谅说出如此话语之后却扭身而去。
傅放忽然放下心似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对卢远萌与何施施弯了个腰,便追了上去。
何施施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好一阵,直到卢远萌唤了声:“师姐,你怎么了?”她才略略回神,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小师弟……在笑……”
在同朝的二十一个州府中,并不包括天同岛。
天同有自己的郡县制度与贸易城市,全岛分为入神、面照、通幽、智巧、斗力、若愚、守拙、坐隐、忘忧九个郡,九郡之中,坐隐、忘忧两郡位于岛的中央,是童洋及其门下的居住地。岛上多山,只有四周靠海的地方才有狭长的平原以供农业耕作,但山间出产天同独有的极品好茶“凝波团月”,还有其它珍稀山货与药材,因此岛民的生活也算的上富足。
天同岛西面靠近大陆的几郡大都贸易发达,岛主门下专用的码头就位于岛上最大的港口贸易城市通幽城的南面。前来迎接童谅的一行人下了船还要换马前往童洋所在的坐隐郡拜见,于是便在通幽住了一宿。养足精神之后,傅放便与众人一同顺着岛上最长的河流隐竹溪进入岛中间的坐隐忘忧山。
天同南北走向,南北长七百多里,形状就如一个北头南底的葫芦。中间山区,南为坐隐山坐隐郡,北为忘忧山忘忧郡。傅放一路走来,见天同岛上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情景之祥和的远超同朝大陆;而山中风景更是秀美,云雾缭绕,翠竹遍野,满山皆是奇花异木,心下不觉赞叹不已。
几人骑马到得山下,因山路陡峭,便弃马而行。
这一路,傅放已经开了不少眼界。但他心中依然好奇,不由问道:“听说天同原来只是海外荒岛,没想到居然如此兴旺发达。想来童岛主必是下了一番工夫整治吧?”
何施施微微一笑,语气中无不自豪地道:“其实这里原本也不算荒岛。此岛气候适宜,只不过一直孤立于海外,原本的岛民尚未开化。知道我们来了之后才渐渐发展到这个样子。”她顿了一顿,接道:“当年建平皇上驾崩之后,以前追随他的大部分人都带着家眷随师父一起来了天同,人数也颇为不少。到了现在,天同来自同朝大陆的移民已越来越多了呢。”
一路谈笑,似乎崎岖山路也变的好走了不少。何施施与卢远萌与傅放相识不久就发现他的正直豁达,从而心生好感,聊的也颇为投缘。倒是童谅一直默默跟随,上岸之后就几乎一语未发。
“傅少侠,前面的出云涧是拜见师父的必经之路,但也是最险的一道天堑。您小心了。”卢远萌正说着,傅放就听见前面传来潺潺水声,只见一道深涧横在面前,唯有一条铁索连接两岸。傅放探头向下望去,但见崖壁光滑潮湿,崖下云雾迷蒙,虽然听得见溪流声音却无法见底。有这么一个天堑横在岛主门下驻地与外界的交通要道上,想来若不是具备一定武艺的人还真无法通过。
“这崖其实并不深,只不过山间湿气重,崖下都是水气,‘出云’之名也由此而来。虽然如此,溪间都是礁石,若是真掉了下去也不是好事。”看见傅放有些兴趣的表情,卢远萌笑着添上了几句。
傅放吐了吐舌头,跟在何施施后面,微微运用轻功,轻轻松松几步便掠过铁索。
这时,除了童谅,几人都已过了铁索。何施施心下微觉不对,回头唤道:“小谅,怎么了?快过来啊。”
但童谅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他举步欲前,却又收了回来。来来回回几次,眼见对面几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最终咬了咬下唇,道:“我这就过来。”
说罢,他略略提气,眼睛一闭,按着踏波行的身法口诀向铁索迈出步子。
正当童谅想如以前一样轻轻飘过铁索之时,傅放却突然一阵心悸,拨开站在卢远萌,直向那铁索冲去。与此同时,就见童谅竟然一脚踏空,直直向涧中跌落!
电光火石之间,连何施施的惊呼都未来得及出口,傅放就一个纵身也跳下涧崖。
傅放在空中一手揽过童谅的身体,同时另一手迅速抽出他腰间佩剑,硬是用足了全力将手中剑插向崖壁。那无雨剑真真锋利无比,不仅立插入石,居然还在坚硬的石壁上划出一道七八尺长的裂缝这才停住。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傅放却觉得像过了几百年一般。确定两人无恙后,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傅放抬头看去,剑身三分之二已经入石,总算比较稳当的让他们悬在了半空。他听见崖上云雾中传来何施施与卢远萌紧张的呼唤,于是运点中气喊回去:“我们没事!马上就上来!”接着就不再多说什么,任只能看见一片雾气的两人在上面干着急。
他低头看向怀中童谅,只见他面如金纸,嘴唇苍白,额上豆大汗珠已是不住滚下,看上去极为痛苦。
傅放急了,无奈一手不得不紧握剑柄无法松手,只有连声唤道:“喂,童谅!你没事吧!喂!”
经过刚才变故,童谅发现自己内力已经衰退到几乎无法运用的地步,再加上刚才一阵刺激,胸口传来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几乎立刻昏厥过去。
但童谅岂是软弱之人,他硬是忍住好像被无数把尖刀翻绞着的痛苦,咽下刚才几乎又要立刻冲出口的腥甜,才淡淡开口道:“我没事。谢谢你。”
这大约是两天来他对傅放说的第一句话了。
“你再说没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看看你自己,有这样‘没事’法的吗?”傅放瞪着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那我该怎么说?傅大侠?难不成我该说,‘我的事很多,麻烦你赶快把我们俩弄上去’吗?”
童谅没好气的一句话突然冲出口来,才发现不对——他以前可从没用过这样类似玩笑的口气说过话啊!意识到这点,童谅忽觉无比尴尬。而他现在这种表情,也是傅放从未见过的,以至于让他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还是禁不住笑出声来。不过童谅这一个“失言”,却打破了在两人间持续了将近四天的僵硬气氛。而此时的他们两人又哪里像是命悬一线的被吊在悬崖峭壁上,根本就如同手捧清茶坐在庭院里对话家常。
这时,傅放手中剑有了微微颤动,看样子两个年轻男子的体重还是逼近了剑的极限。傅放不敢用力,只是更加抱紧了童谅。童谅心知不该,但身上被傅放的手臂接触的部分还是不争气地热了起来,几乎要在他的身上留下永久的温度,连带胸前的疼痛更深一重。
这时,傅放却脑中火花一闪,似是想出了办法。他正色道:“童谅,这剑是不是非常重要?”
“你问这……啊,难道……”童谅刚要开口,就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啊了一声。
“是啊,我们俩若要上去,这把剑看样子是保不住了。”傅放苦笑道。
童谅低头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那便也无法了,你看着办吧。”想及陪伴自己多年的爱剑即将被毁,童谅心中毕竟不忍,口气颇为无奈。又想起是因为自己不慎坠落山涧才导致不得不舍剑救人,心口更加疼痛。
“我知道了。你抓紧。”傅放一手揽紧童谅,把剩下的力气全部用到另一手上,努力一撑,整个人向上带起,脚正好点到剑柄之上。那一点似乎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一点之下傅放全身连带怀中的童谅却是斜斜跳起两三丈,而剑身也啪地折断,落入深涧,只剩一截剑身就此留在峭壁之上——一把稀世名剑就这么毁了。
傅放那刚才那一点其实用的是“燕翔六式”中的第四式“燕冲天”,不过又略有不同。真正的身法就如他之前在江口躲过暗器暴雨之时,可以垂直地面向上跃起好几丈之高。但刚才若是按原样使来,就算能向上跳几丈,但没有之后的着力点,非得来个“先上后下”不可。而借着现在这个斜跃,他就能点到对面崖壁,接着成“之”字型不断跳跃,便可最终回到最上面。
童谅也不知剑折断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觉身子好像晃了几晃便被放下地来,间隔不过一瞬。傅放那最后几跃,用的是“燕翔六式”第五式“燕双飞”。原来的身法是可以如瞬间移动般飞速移动身体,以至在人眼前几乎形成两个相同的人影,“双飞”因而得名。现在怀中多出一人来,速度自然减慢,但何施施卢远萌还是只能看见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云雾间快速跃动,眼睛一花,傅放就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他俩面前,稳稳地放下了童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