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谁呢。
他尝试着试探而不揭破那个窥视者,但是并不成功。发现那人并不精于跟踪,不能很好的把自己的气息藏起来,但是个机灵的人,总能从他突然转向的视线里逃掉。
发现了他的反窥视,可是那视线还在锲而不舍的跟着。莫边城渐渐觉得有趣儿。他开始每天步行回家,走路的时候身体捕捉着身后的视线,常常就会微笑起来。权当一场游戏吧。
有一次莫边城差点捉住了他的这位隐秘的朋友,那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他在常去的酒吧留连,当带着微醺酒意穿行在灯火昏黄的长街巷道的时候,已经几尽深夜。他触摸着和暖潮湿的清风与灯光,再次捕捉到那样的眼神。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静,偶尔有刺眼的汽车尾光扫过,在某一个瞬间,他抬起眼,看到这城市是座空城。在空荡荡的一片空洞中,身后似乎有轻微的,轻微的脚步声,沉稳坚持得响着。也许有点荒谬,可那是当时当地的莫边城所能感受到的唯一温暖和人性的声音。也许是黑夜让人放松和纵容,他忽然想见见他,这个神秘的并无恶意并且已陪伴他多时的陌生人。就当是个玩笑,可以让他欣赏其中的新奇体验,调剂自己生活的贫乏。
他的做法很简单。摇摇晃晃的恣意前行,转过一个街角时,轻轻的停下来。靠在墙上,默默地听石头的另一边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莫边城似乎能听到沉稳流畅的呼吸声。
然后脚步声停了下来。停了几秒,再次响起。莫边城的身体和神经都很放松,以至于他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那脚步声是渐行渐远的。猛然一惊,眼神一扫,赫然发现街角的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来时的路上,长长的倾斜着,像条裂缝横陈。自己的影子出卖了自己的行踪。
脚步声变得遥远而杂乱急促,那人跑了起来。莫边城抢出街角,只来得及远远看到一个奔跑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边街道。夜幕下只能辨清蓬乱的头颅和年轻矫健的身形。
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莫边城站在空荡荡的街头,站在灯光里怔怔的看进远处的黑暗和光亮中去。
莫边城忽然有想叫喊的冲动。在这样一座空城的深夜里,在微凉的空气和如水的夜色中 向一个不存在于眼前的陌生人叫喊——这样的场景足够感动自己了么。
莫边城这样自嘲着,摇摇头,转身,拖着长长的影子继续自己摇摇晃晃的路程。
41岁。自己终于要……老了。
忆昔年少轻狂,不过化为嘴角温柔而苦楚的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原来是将孤独终老。
终老。
第九章
入秋之后寒流来袭,莫边城生病了。早上起床时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睛。摇摇晃晃的起身想去厨房,一阵天昏地暗的摇晃,又跌进了床上。看看表,已经迟到了。摸索着想给公司打电话请假,忽然想起自己本就是闲人一个,而且也不知该打给谁,于是又把话筒撂了。
摸了摸额头,有点烫,发烧了。发烧了,应该……该吃药,可是家里好像已经没有了。
于是他昏昏沉沉的套上外衣出门买药。
小区外面的药店刚刚开门,相识的老板一大早就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扶了坐下,开完药伺候他喝了,才依依不舍的送出门,还不断冲他挥手:“莫先生您自己小心点,行不行啊您……”
莫边城虚弱的回头笑笑,晕眩中颇有些自鸣得意的想,这点小病算什么,当我是文弱书生呐……
转过头来,他就在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中与靳倾擦身而过。
不过他当时并没认出来这个擦身而过的偷偷瞄着自己的糟乱头发络腮胡是谁。要知道他那时的神智已经可以去做一个意识流的哲学家了,一个略微眼熟的路人甲和路边的垃圾桶并没什么分别。
回到家中退烧药的副作用开始发作,莫边城倒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浑身潮汗,口干舌燥,他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在昏睡中好像做了梦。梦里有靳倾,靳倾好像蓄了胡子,真是滑稽,得要他剃回来……
忽然清醒过来。
靳倾,靳倾找到这里来了。
手心里一片冰凉。
老实说,靳倾并不是有意出现在莫边城的眼前的。那天不过是一时不查。其实也有一点点故意,他想看看莫边城到底病得如何,是否严重。莫边城果然没认出他来。但是看到莫边城脸上一片病态的潮红,迷离的眼神扫过他的脸,然后毫无反应的越过他走过去,完全就像一个陌生人,这又让他感觉愤懑。
他发现自己不能原谅莫边城,但是也无法恨他。
这段时间以来他疯狂的搜集莫边城的资料。一个消沉的失势的青帮干部,一个勉勉强强的莫族人。似乎是安于现状的和没有野心的,但是靳倾知道他不是,自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自己当年的出逃毁了他在青帮的前程么?靳倾恶意的笑。只不过,自己又是什么人呢,劳烦他这样记挂着。其实,以他的聪明机智,参考收集来的资料,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是他拒绝去揭晓它。
就好像是在幽暗的山间行走,在羊肠小路上绕啊绕啊,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就在悬崖边,底下是汹涌的海浪,击打着岩石哗啦啦作响。一时间只知道束着手站立,被反扑过来的浪头打得措手不及。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报复。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该要怎么去报复,冲上去喊打喊杀,嚷嚷说老子什么都知道了你再继续骗我呀。仍然是个傻瓜。那么去策划一场阴谋,冷冷的酷酷的在暗处看着他一步一步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如果自己真的也卑劣阴狠心思复杂到这种地步,顶着受害者的帽子把自己和别人都弄脏,那么自己也真的可以和莫边城说再见了。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莫边城对自己的教育真的很成功呢,自己似乎如其所愿真的长成了一个心智健全清醒公正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会感觉欣慰的吧。
况且是真的无法恨他。在内心深处他拒绝相信莫边城是个卑劣和善于钻营的人物,可是又怎么可以轻易原谅。要去听他的解释么,可是他还没有做好见莫边城的准备,假如自己暴露在他的面前,后面的发展是现在的自己无法掌控的。不论如何,在决定好对策之前,他发现自己已经在自发自觉的一天天跟着莫边城了。
莫边城的病好了。靳倾又恢复了漫无目的的跟踪生涯。
他还惊恐的发现一件事,不管是之前的想念还是现在的踌躇,他的脑中心中眼中满满的都是莫边城了,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达到和爱情一样的效果。那么,莫边城,我们以后会变成怎样?你可以回答我么?
呵呵,也许你会笑着再一次卖了我,所以,这个问题现在不可以问你。
你要等我长大变强,足以和你博弈制衡——在那之前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所以,当那天晚上莫边城措不及防的从街角的暗处扑出来把他按倒在墙上的时候,靳倾完全呆住了。
如同从天而降,这是真正的措不及防。
现在莫边城和靳倾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在黑暗中僵持,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头脑空白不知所措。莫边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隔着不足一分米的距离死盯着靳倾,他的眼镜的细框又在反射亮光,尖锐剔透的一道儿,靳倾在一片混沌中想,这光圈自己以前似乎是见过的。
莫边城的表情变得痛苦。他开口说话。他只来得及艰难的吐出两个字:“靳倾……”
靳倾猛地挣脱他的手臂沿着街道跑了出去。莫边城回身去追,奔跑中仰起头绝望而焦急的叫喊:“靳倾————”
两个人就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奔跑起来。
直到靳倾听到身后刺耳的刹车声尖锐的响起,生生撕裂沉静的夜幕。
几天后,莫氏集团的总裁助理林家明,向外界证实了一条震动A城的消息。
莫家嫡孙尚在人间,已于日前找到,重回莫家。
平地乍起波澜。沉寂多时的关于莫氏集团以及青帮继承人选的争论与猜疑,再度喧嚣直上。
好吧,我想我还是应该先交待那天晚上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以便于我在讲述时能够贯彻一贯的风格。
如你所见,我们的莫边城在慌不择路中——撞车了。
小腿闭合性骨折,脑壳儿破了一个口子,后来诊断出可能有轻微脑震荡。不轻不重的伤,可是血液却淌了一地,刺目的车灯打照下莫边城呲牙咧嘴的坐在一滩血泊之中,醒目的红黄颜色和光影对比下痛苦和诡异的感觉在靳倾的眼中都被放大了。于是在同一个晚上,他又一次结结实实的被吓着了。
立刻把人打横抱起来往附近的医院跑,刚进诊室就骂的狗血喷头:你都不晓得先做一下急救么?一路颠簸着他腿骨都错位了!
靳倾在医生的叫骂声里转身想走,这时他听见莫边城虚弱的喊,拦下他,他是肇事的。
值班医护们的眼神立刻变了。包扎伤口的大夫应声说,你不是他的家属啊,那谁来来照顾病人啊。他腿骨错位说不定还要动手术呢,谁给手术签字啊。
于是就找来了林家明。事后想来,这是让莫边城无尽后悔的一个决定。也许我们可以归罪于,或者归功于莫边城在失血和疼痛中的神智不清。
这个优雅俊美的男人把他裹在高级西装里的精瘦的背轻轻的倚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侧过头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在焦虑和冷眼中犹如困兽的靳倾。
你认识边城多久了?
你今年多大?
恕我冒昧……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的名讳么?也许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莫边城仍然在疼痛和麻醉药的效力中神智不清。林家明一半哄骗一半暴力的把靳倾弄上了他的车,向莫家大宅的方向绝尘而去。
靳倾生命中最大的一个秘密终于揭晓。
第十章
我们的主角——A城新贵靳倾,在搬进莫家大宅之后除了莫老太爷和时常随从他左右的林家明之外见到的第一个与他的未来生活相关的人,不是莫氏族人,而是红帮现任老大,朱荣麒。
从血缘上看,他是靳倾的外祖父。
当时他站在双方约定的私人画廊里,垂头站在一幅新锐画家的人物画作前,双手插进裤袋,正抬起眼默默端详画布之上容颜败散的红衣舞娘。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晴朗的阳光从设计别致的采光玻璃照射进来,把靳倾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他已经减去了过长的头发与胡须,穿着妥帖的亚曼尼休闲衬衫和西裤,姿态自如,眼神清亮。甚至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对自己的新身份和新处境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
他看那幅红衣舞娘。这个女人独自在舞台上,妆容精致神情淡定,乍看之下完美平淡无懈可击,但她的衰老破败隐藏在在画者的每一个颤抖的线条里,每一处油彩的皲裂里。她的焦虑与衰弱埋在她妆容精致的身体和鲜红色的裙裾飞扬里,丝丝缕缕却又源源不断的从一笔笔色彩的皲裂处挥发出来。她的身体,似乎马上就要因为这样被冲破而碎掉了。
这时候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沉稳的行进至他的侧旁。他于是转过身来。
身材魁梧的老人。朱荣麒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比与他一生缠斗的莫老太爷好很多。他盯着靳倾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有上前来拥抱。
靳倾低下头,微微弯腰,算是行了一个敬礼。他轻声喊:“外公。”
朱老太爷对靳倾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靳倾无法回答。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我。”
“……”
“我是说,你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莫家人,你身上看不到我们朱家的一丁点影子。”
“……是么?”
“是啊。”
“你还记得你妈妈么?”
靳倾摇摇头。
“一点都不记得。我从记事起就在孤儿院里了。”
“那你对你父母的事情了解多少?”
“一点点吧。我想应该只是一点点。”在莫老太爷面前是没有人敢提起这段旧事的。他私下问了林家明,又零零碎碎的从下人口里听来一些。他知道那段婚姻是青红两帮联姻的结果,虚假的联盟因父亲被红帮暗杀而告终结。似乎朱家女儿从一开始就是有所图谋。丈夫出事的时候她逃离了莫家,她和她肚子里的血肉就此失踪。
当然,这是莫家的版本。靳倾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做到中肯。
朱荣麒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他偏过头看着画中的舞娘,神色之间竟有一丝想念。
“真相你自己去找吧,我不是来给莫老头拆台的。况且我和他一样,都是拿自己的子女当棋子的小人。”没有指责对方的资格。他笑得幸灾乐祸起来,“只不过他赔进去的是独生儿子,我却不止一个女儿。”
他把目光移到靳倾身上,继续扯着嘴角微笑。
“所以我把这个外孙全部让给他,应该也不算吃亏吧。”
靳倾一惊,猛地抬头。难道他来不过是因为要放弃他?
“今天我把你血液里朱家的那一份收回来。从今天起,你只是莫家的孙子,与我朱荣麒没有任何关系。以后相见,我不会认你,你也不用对我手下留情。咱们都彼此小心。如何?”
“……外公,您这是在关照我么?”
“哈哈,乖孙子,再多叫几声外公来听听。”朱荣麒大笑,伸出手来拍拍靳倾的头,“小子不错啊,蛮像个人样的,跟你爷爷不一样。”笑完了又摇摇头自言自语的叹气,“我也真的是老啦。”
“我们以后就只有兵戎相见了。千万不要心有顾虑,并且你记住,我绝不会对你心软。”
“你自小接受的是正常的学校教育,所以对于黑道生活恐怕缺少心理准备……尤其是在莫家,那里不是纯洁宝宝可以生存下来的地方。你爸爸可以算作一个例子……”
“必要的时候,不要害怕弄脏自己的手。”
“最后一个忠告……小心莫云飞。”
朱荣麒走了。靳倾盯着他的背影发呆片刻,从相反的方向走出画廊。莫家的车子已经在门外等候。
外祖父,以及杀父仇人。靳倾在红帮的时候也曾听过他的许多事迹。一代枭雄,现在也许真的是老了,所以开始变得柔软。
他钻进车后座,看到莫老太爷线条瘦削的脸,忙低下头喊,“爷爷。”
莫老太爷点点头,示意司机开车。既不询问也不解释,他什么都不说。
靳倾在他的威严和沉默里看他的侧脸。这一刻,他决定原谅这些老人们,他们翻云覆雨但最终也不过是孤独终老。大家都被权力驱赶着穷尽一生,又有谁得到了真正的安宁呢。
他又想起他自己。没有人教导过他以后应该走一条怎样的路,可是他想他至少要生存下去。他忽然发现莫边城花费这些年的时光,却只教他过光明坦率的生活。
明天的莫氏高层会议,他就要和莫氏所有的亲族、干部见面。莫边城也会来,他可以和众人一起,听一听他要对自己的事情做出一份什么样的报告。
此外,将要见到莫云飞。
第十一章
尽管事先考虑充分,那次会议留给靳倾的印象,仍然是令人惊奇的。
靳倾想象过自己的凭空出现将会招致的疑惑,不满和质疑。但是亲族里针对自己的负面情绪如此铺天盖地,却是他所始料未及。除了一开始对他肖似的容貌报以一致性的惊讶,大部分的第二代干部都纷纷表示了谨慎的质疑或者露骨的攻击。靳倾觉得头痛。弱中央,强地方,莫老太爷的权威地位原来并非牢不可破。这种布局和风气是莫老太爷长期病痛的结果么?只是这些人切题太快,他根本就没时间记住他们的排名和称谓。比如他根本就弄不清现在正在向莫老太爷表示“我们不是信不过您,只是觉得应该再谨慎一些,好对得起列祖列宗”的胖胖的中年人,在一长串叔伯之中到底排行第几。
不露声色的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莫老太爷,接到了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于是也放下心来气定神闲一言不发。
当坐在轮椅上的莫边城被林家明推着走进青莫大厦宽敞的会议室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在激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抱着双臂扯起嘴角的莫云飞,一贯的高傲与自信丝毫未损。他冲莫边城挑了挑一边眉毛,抛过来一个得意的,甚至带了些威胁意味的笑容。莫边城于是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