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太爷轻轻咳了几声,分家们立刻闭上了嘴巴。他慢慢的说,“我不知道你们的传言是哪里听来的,不过你们也不会动动脑子,我会承认一个凭空出现的孙子么?这孩子不是在路上偶然碰见的,边城9年前就找到了,只不过没有及时送回来。现在边城来了,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他吧。”
这话显然是很有影响力的。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立刻就有人表态:“原来是这样。其实倾少的相貌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刚才不过是想再谨慎一些。冒昧之处还请倾少勿怪。”
“这是七叔,为人正直,可以信赖。”林家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靳倾身后,轻声提点。靳倾愣了一下,连忙出声笑道:“七叔说的哪里话。以后还要靠您提点,应该是我先谢您才对。”又环顾全场,朗声说:“靳倾在这里也先谢过各位叔伯。”说完微微鞠躬,心里默念,千万别让我一个个招呼了,我还认不齐呢。
屋里一片谦让之声,先前紧张的气氛立刻消去不少。立刻有人跟上拍马:“我早就说倾少肯定是真的嘛,瞧那长相气度……”拍到一半,被截了话头,一个硬板的声音插了进来。
“先别忙着拉拢长辈,咱们还没问清楚事情呢。莫特助打着石膏被我们从医院里接来,也不能让人白来一趟是不是。”那是一个线条刻板的长脸中年人,看着靳倾的眼光像毒蛇一样令人生厌。“你的二叔。”
莫云飞的父亲。林家明冷冷的盯着他。“小心这个人。”
“劳烦您记挂着。”莫边城说话了。“那么还是我来说吧。”
“最好说得清楚点,别漏洞太多。”莫云飞坐在角落里稳稳开口,“不是我信不过特助,只是您这些年闲得也太久了。”
“莫云飞,你的表哥。”靳倾立刻看过去,正好接到莫云飞的目光。莫云飞挑衅似的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一个嗜血的动作。
靳倾看到莫边城拿出了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发现靳倾是个巧合,起因是这篇报道,记载的是九年前C市一个孤儿院毁于大火。也许你们中有些人会记得这个人——”他把报纸立起来,指着文字新闻旁边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片——“至少你们听过他的名字,叶恩容,不过我们一般称他为——黑狐。”
人群骚动起来。靳倾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自己的脸——那是容。他紧紧的盯着莫边城,被愚弄的感觉再次填满了他的感官。他攥紧了拳头。一只手忽然抚上了他的肩头,靳倾浑身一僵,转过头去,是林家明。他的脸上有莫测的表情。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你应该学会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情感。放松。”
你明白?不,你不明白。
靳倾盯着他半晌,慢慢的松开了拳头。
莫边城已经开始继续讲述他长长的故事。
“……我们都知道黑狐是个怎样犀利的杀手。我和林助理刚刚查出他的真实身份,还没来得及行动就看到了这个报道。叶恩容,就是黑狐。”
“这个孤儿院很不干净。他们在收养的孩子里挑出资质好的加以培训和控制,黑狐就是其中一个。所以我去了C市调查,没想到在一堆大火过后无处容身的孤儿里发现了靳倾。如果没有黑狐放的那把火,也许我们的小少爷已经成了我们暗中的仇敌,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莫边城的声音冷静自持。靳倾冷冷的盯着他的背影,终于转过头去。
“当时你如何能肯定就是那个孩子?”这次出声的是四叔,一个败顶的表情和善的中年人。
“凭他的长相,凭孤儿院的档案里记录的他的出生日期。他当时的样子和他父亲十岁时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当时并没有立刻把他带回莫家大宅。其实档案上记载他被收养时随身带了一块玉佩,形状形容似乎是莫家祖传的那一块,但是收在院长室里遗失在大火中,我没有亲见。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他停了一停,环顾四周,没有人对这一章节再有异议。于是他继续讲下去。
“我找了一对身家清白的夫妇领养他,带他到B城生活。他们照顾他的生活,定期把他的情况汇报给我。这一段的事情只有我和总裁知道,这样的做法也是经过他的同意的。”他回头看了看莫老太爷,后者眯着眼睛微微点头。
“靳倾十五岁左右的时候,我们开始考虑接他回来。正巧靳氏夫妇告诉我他在生活中可能遇到了一些困扰,所以我就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到他身边去观察和辅助他。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年。如果没有意外,今天的场景两年前就该上演,但那时出了一个意外,是我的疏忽——我把这个孩子弄丢了。”
他最后的语气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宠腻和神伤,但是靳倾觉得自己的眼神已经可以把他的背影烧出火来。有那么一刻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然后莫边城的语气忽然一转。
“老实说,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那样的话似乎失于鲁莽,并且可能会导致一些我们所不希望发生的局面。但是在座的各位都是莫氏亲族,你们有权利知道其中的始末。并且——靳倾他自己更有了解的权利。这些年我们的活动都是背着他进行的,这对他其实是不公平的……”
莫边城终于回头寻找靳倾的眼,但是靳倾只是低头看着前方的地面,面无表情。莫云飞的声音在这时插了进来,“不要这么煽情好吗,大家都是成年人,麻烦你尽你的本分陈述事实好不好?还是说你打算为自己推托?你在这中间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莫云飞。莫边城看了他一眼,安安静静的说下去。
“靳倾17岁时遭遇暗杀,未遂。”一语毕,四座皆惊。
“我想他本人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当时——我在他面前把这件事盖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只是安排他们一家立刻离开,但是当天晚上——他离家出走。直到前些天被我在街上逮到,中间三年时间音讯全无。这是我的失误,我在这里向各位请罪。”他在轮椅上支起上半身,弯下腰,不失优雅的向众人举了一躬,然后就不再言语。
“——谁下的手?”七叔沉声道。
“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不能肯定。”
“也就是说你心里有谱?”
莫边城迟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妄言的好,我确实不能肯定。”
“莫边城,这件事关乎整个莫家前程,你最好知无不言。而且这里都是自己人,无需顾虑太多。”这次是四叔。
莫边城摇摇头。“四叔,您老大概也能猜得出,我的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是在暗示主嫌正是莫家人么?”
“老七!”莫老太爷忽然睁开眼睛,重重顿了顿拐杖。“边城,不要越矩。”
莫边城忙惶恐的低下头,“是,边城知错。”
“还有什么疑问么?都摆出来,过了今天一概不理。”莫老太爷说完,再一次入定一般闭上了眼睛。
“说来说去,你就是凭长相判断的是吧。但是世界上容貌相同或极为相似的人至少有三个,莫特助,不论有意无意,你确定你在中间没有疏漏?”又是莫云飞。
“莫非表少爷有什么证据?”
莫边城说着,静静的看莫云飞的嘴角逐渐弯起。他在那双略薄的嘴唇开启之前忽然作出恍然状,又说:
“表少爷倒是提醒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记得三年前在B城通往这里的高速公路上有一起车祸,丧生的那个少年和靳倾长得颇为相像呢。那次车祸据说是人为的,又正好发生在靳倾出走之后,要不是仔细辨认后发现那死者不是靳倾,我恐怕真的会以为是上次的暗杀者暗杀成功了呢。表少爷莫非指的是这件事?”
莫云飞眼神一暗。他抬起头盯着莫边城脸上谦和的微笑,那暧昧的讽刺心知肚明。他慢慢的笑了起来。
“莫特助真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呢……实在是无懈可击。您尽心尽力至此,我们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在鸡蛋里挑骨头了。莫特助,经过今天,我对您只有一句佩服好说。以前多有冒犯之处,都是作小辈的狂妄不懂事,还请不要介意才好。”说完居然煞有介事的抬起手鞠了个礼,礼毕立刻转头笑着对靳倾说,“算起来我该喊你一声表弟了。今天实在是对事不对人,如果有冒犯之处也请千万见谅。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等一下。”二叔打断了莫云飞的示弱,瞪了他一眼。怎么忽然放弃?收到一个玩世不恭的眼神。算了吧,连底牌都让人家设了套,还有什么好说的。“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你自己在说,这些年经手这件事的实际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我们凭什么能够相信你?”
莫边城的表情顿住了。他轻轻收拢了眼帘。
“——凭我的左眼。”
这句话结束了一切的碎语闲言。
短暂的沉默之后屋子里开始充斥了圩叹、恭贺和关照之声,靳倾莫家嫡孙的身份自此无可动摇。莫边城试探着转过头去看靳倾,只看到他得体的微笑着向众人还礼。“各位长辈千万别这样,我担当不起啊。以后要请叔伯长辈们多多提点才是真的。”一时间心中五位杂陈,叹息着苦笑起来。
无论如何,莫云飞,这一役是我赢了。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而靳倾,后来莫边城终于询问他在这一天的感受,他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好像是做了个梦,很长的梦,梦到了我的整个青春……原来真的是场笑话。”
第十二章
可以预见,上一章提及的那场会议对这个故事主角的人生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对于莫边城来说,这些影响是极为快速和显著的体现出来的。比如,从那天起每天跨进他病房的人比一年中跨进他办公室的人还要多;又比如,他腿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他不得不延长呆在医院里的时间。
当然这又是拜靳倾,或者我们已经可以称他为莫云倾,所赐。
那天散会时靳倾被众人绊住了一会儿。当他走进位于顶楼的总裁办公室时,他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到里间莫边城和莫老太爷的身影。里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他坐在外间的沙发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听里面的谈话。
莫老太爷正在交待自己的事。“先让他跟着家明熟悉一下公司运营,等你腿好了出了院,就让他跟着你吧。你们相熟,并且你自小跟着存尚,对他们家的事情也比较了解。他想知道什么,就老老实实告诉他,什么都不用顾虑。包括我在内。”存尚是靳倾父亲的名字。
靳倾冷笑了一下。他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然后他听到莫边城,居然在拒绝。
“莫总,我想这件事还是交给别人来做吧,我并不真的适合。”
“我这些年在公司里几乎是闲置的,对公司的事务恐怕早就生疏了,帮里的事情更是……恐怕到时只会添乱的。况且……您看得出来,我们认识这件事,是绝没有让他对我产生好感的。”
“是在怨你骗了他这么些年吧。”
“是啊,少爷的心性高傲的紧呢。把我放在他的身边也只是让他更恨我而已,反而对他不好。就让他跟着林助理吧,我看这几天他们相处得不错。”
莫老太爷摆摆手。“家明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再说了年轻人的脾气很容易消掉的,他已经长到这么大,谁是真正为他好他总有一天能分辨得出来。不用担心。你只管做你的事吧。”
莫边城显然疑虑未消,过了一会儿才恭敬的答道:“好的,我会尽力。”
靳倾的眼睛已经要因为愤怒而冒出火来。
莫边城转着轮椅正要出去的时候,抬眼看见靳倾双手抱胸斜斜倚靠在门边。他微微一愣,低下了头。不知他刚才听到了多少。
靳倾不怒反笑,他说,林助理现在不在,我送特助回医院吧。
咱们正好叙叙旧。
开始时两人都很安静。莫边城坐在轮椅里,微微昂起脸,眯着眼睛听靳倾轻稳的脚步声和轮轴转动的吱吱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引起的空洞而单调的回音。有那么一刻他无意识的数着上前方不断扑面而来的描绘着精细纹理的隔断,空荡荡的廊檐下穿越的微风抚摸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居然感到一种安宁。可是他出声打破了它。
“你有很多疑问吧,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还敢相信你?”
“那么我来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
靳倾不说话。
“为什么只是跟踪我?”
“莫边城,如果那时我知道原来这个故事是如此精彩和缜密的话,我发誓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莫边城背对着靳倾,苦笑起来。
“——你恨我了。”
原本——我还希望你只是讨厌我而已。
他们停在电梯前,转了半个圈面向闭合的电梯门,等着。电梯升上来,叮咚一声打开门,又空荡荡的合上。靳倾掉转车头,从电梯前走开。
推着轮椅向走廊的尽头行进过去。拐进安全出口又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现在莫边城乘坐的轮椅停在楼梯口,前轮悬空,后轮堪堪接触地面,全部重心都维持在靳倾握在推把处的那双手上。他轻轻放开了一些力道,椅身立刻颤动着向下倾斜,后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莫边城下意识的握紧了扶手。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向我解释,来决定我要不要把你推下去。”靳倾把轮椅稍稍向后拉了一些,“最好不要说什么‘我是为你好’之类的废话,你知道,我还小,不懂事,那种说辞我听不进去。”
“那么不妨告诉我你想听什么?”
“——你当我真的不敢动你?”
“好吧——我只是想照顾你。”
“鬼才会信!”靳倾踢了轮椅一脚。
“那么,为了功名利禄,步步高升。”
“你!”
“大少爷,你不愿意发现我很丑陋,我说我很善良你又不信,你自己到底有没有想好要怎么对待我?”
靳倾怔了一下,随即恼怒起来。狠命地把手中的轮椅向后一撤一甩,轮椅倾斜着撞到后面的墙壁上又反弹开去,胡乱的撞在门边上,乒呤乓啷一阵乱响,总算没有倾覆过去。莫边城只觉得打着石膏的地方一阵剧痛,抱着小腿脸色苍白的喘息。靳倾看着他因疼痛而稍稍扭曲的脸,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我要怎么对你?我总要知道你是怎么对我?是你欠我又不是我欠你,为什么总是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你不相信我,要我怎么向你解释。我本想等你冷静一段时间……”
“我怎么能相信你,就算是现在你还是在对我撒谎!刚才你不是对爷爷说要放弃我,一段时间以后我们还会有牵连么?你打算就这么从这幕戏里退场么?!”靳倾激动之下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逼他看着自己,“说话啊,再给我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啊!”
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审视莫边城的脸。这次他捕捉住了他低垂的狭长眼睛里一闪而逝的痛苦和哀伤。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潮,也许是源于疼痛,也许是源于……心伤。靳倾为他脸上这么浓重的悲剧式的痛苦而感到快意了。可是他进而发现自己心里隐隐的疼,甚至还有一丝被诱惑的感觉,他忍不住想原来他有这么一张清秀而深邃的看不穿的脸……
松开手,退了两步。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这到底算什么?这么多年的钻营就这么拱手让人,是害怕我的报复么?如果你真的是想要照顾我为什么又要放弃我?你倒是说话啊,来告诉我该怎么对待你啊!”
——不要真的让我恨你啊。
他听到莫边城轻轻的笑了起来。他低着头说,“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呢。可是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放弃……真的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靳倾感到怒火在心里重新燃烧了起来。他一脚踢在轮椅上,满意地看到莫边城痛苦的抽气的神情,咬着牙说,“我真恨我自己没办法很你。”
说完转身奔下楼梯,却听见莫边城在喊:“不要乱跑,外面危险!”然后是咣当一声闷响。
靳倾停住脚,回头,发现莫边城倒在地上抱着小腿痛苦的呻吟。他下意识的想去追靳倾,可是忘了自己不能自由行动,结果身体前倾翻下了轮椅。他咬咬牙,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