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晔————石眼

这么快就发现了？“快走！”咦，不是我说的吗？一道黑影从头顶的树梢间飘落。
有些惊异，刚才竟然没有发现。看清他的脸，又不由莞尔。还是担心妻子吧。茗伴在如此俊雅出尘的人身边，没有理由不放心。
“思寒。”他冲我点头，笑。来人越来越接近，清晰的压迫感。
如果我跟他们走，那么谁都逃不了吧。
我平静地说：“你们走吧。”
思寒凝重地想了想，点头，拉过茗。而茗紧紧地皱着眉头直视着我，不愿离开。只好笑：“如果你们都被抓住了，谁来救我？”
茗的眼睛闪了一下，仍固执地不动。
“说吧。”我看着茗，如果有什么要说的话。
“……其实只有几句话。”她有些寂寥地笑，取出怀中的匕首，“一直以来都只有这几句。”我静静地听着，看着茗迷离的眼神。
茗转头看思寒，思寒与她对视一眼，撇开头。于是她看向我，轻轻吸口气，平静地说：“我早就想过你可能不是他。”我楞了楞。“那时会下决心，是因为我知道，即使不是……我仍不会后悔。”她的眼神一如当时，“可是，当你重伤醒来，却只看到皇兄，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时……”

猛地转头不看她的眼。是吗。是吗。“皇兄对你的照顾我一直看在眼里。既然你也……”
听到她的轻笑，我心里涌上渐浓的凄凉。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从未后悔。”
抬头看进茗清澈坚定的眼睛里，心里空空荡荡只觉沉重。
思寒搂过她的肩膀，茗转头看着他：“对不起。”
他淡淡地笑，却见轻松：“没关系……我知道。”
我和茗同时呆住。“即使现在只有一半……以后，会变的……不是吗？”
温和自信的笑容，思寒拉起茗的手，消失在黑幕中。
然后我笑。茗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会得到幸福。
突然意识到还有毓在身边，我急忙看向他：“还不快走！”
毓只是笑着摇摇头，执起我的手：

“……来不及了……一切。”

“你这个大笨蛋，不知道这么做就等于自投罗网吗！”
闻着刑房里难闻恶心的臭味，我心疼地轻抚上毓身上几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低声地咒骂。啧，我才是笨蛋啊。原以为他们会相信我说的，只当是我偷溜出来见一位故友，还劝服毓和我一起回来。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毓有些艰难地牵牵嘴角：“来了？”

痛就说出来啊，逞什么强。动手解下他被勒成青紫的手。小心地平放好他的身体，转头寻找水。
看到浇人用的水桶，我皱眉，但还是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还行。从怀里取出软巾，浸湿，拧干。
毓已经半支起身体，用眼神示意我他的迷惑：“你怎么进来的？”我固执地让他躺好，回答：“帐外的两个点了穴，看着他们的两个已经换成了柳印和易商，看着看着他们的两人的两人应该不会怀疑上吧。”

真是的，一层层的监视呢。每组两人，在每一组视野里都有另一组，一直连到主帅的营帐。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还有不时的巡逻。说服了柳印和易商毓只是我以前很要好的朋友，不是什么敌军，趁换班时解决了问题。好在这里调集的都是各营的精锐，彼此都不太熟识，只要等他们身份确认完毕再在还没混熟的第一时间换人就行。而门外的两人，怕他们用眼神引来巡逻卫兵的注意，只好定住后遮下他们的眼皮重新画上眼睛。夜色中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吧，只要没人突然跑来查房。还有时间的话先草草清理一下好了。

“这一天我等了好久，四处游说就是没人相信我。可你确实不该扯进来啊。”不客气地擦拭下去，感觉毓吃痛地颤了一下，我只好放轻动作。
简单地擦净他身上的污渍，真是不忍心。虽然没有用大刑，但深深浅浅的一道道新伤旧伤，一定很痛吧……抬手清理毓脸上的伤处，不经意间对上他星亮的眼睛。
有一瞬被吸进去，生硬地转开视线，把注意力放在正在擦拭的脸颊上。怎么还这么有神。真是气愤，我为了他的事连着几天心神不宁，晚上睡不好的结果就是大白天更没精神。他倒好，弄成这样了还像什么事都没有。啧，萨金葛丹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我都解释了不下十遍了。咦，这是什么，怎么会有一道线？

在软巾触到线的一瞬毓明显颤了一下，我不由疑惑的看向他，却见他撇过头不看我。怎么回事？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地检查那道痕迹，心里一颤一颤的。不会是被那些人用刀划的吧？不像啊……只是淡淡的一道线，没有血迹没有结痂，那是怎么回事？看着毓，他似乎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为什么一面会滑些？想起什么，心猛地沉下去，呆呆坐在那里僵直着手臂，直直地盯着毓。他转回头迎上我的视线，就这么对视着什么也不说。
如果是那样，那么……那时……现在……
然后我看到他点头。深深吸口气，我要知道为什么，无论你是谁。
放下软巾，伸出手指贴近毓的脸，猛地扯掉那张人皮面具。
深刻的轮廓，精致的五官。
相同的只是那双星亮的眼睛。
却是如此的熟悉的光辉。我摊坐在地上，所有的思绪乱作一团。
“你……你……你这个大笨蛋。”听着自己压制得有些颤抖的声音，恨不得周围所有人都死掉好让我吼出来。他却笑出来：“不要这么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紧紧地握住拳头忍住打人的冲动，我一字一句地蹦出牙缝，“你……一国之君，竟然……竟然……弄成这个样子很好玩吗！”早知道拼死也会让你逃走的！现在，我还有闲工夫和你聊家常？叶支起身体：“你以为我是为好玩来的吗？”

一阵沉默。“我只是没想到，他们看你看的这么紧而已。”
“而已？”我轻蔑地哼出声，“一个而已就成这副样子，你能撑几个而已？”“……如果你在的话，几个都无所谓。”
一刹那没有理解。猛然撇过头，我淡淡地转开话题：“毓呢？”
“什么？”“你装成毓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他的，“那他自己呢？”看着叶楞在那里难以置信的样子，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必要装傻：“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叶一边想大笑，一边又因为身上的伤痛不得不克制，断断续续的听得我直发毛。“你笑什么？”“你……两年的生活没辨出来已经是……现在竟然还……”

什么？“你是说……”叶点点头，仍是满脸的笑意。
“怎么可能……”虽然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消失不见，可即使那样，父皇会放吗？叶但笑不语。不由得生气：“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笑笑：“你知道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吧。”
我语塞，但仍然不能消去怒火，只好偏过头瞪着地上。
两年的时间，我却什么都不知道……突然想起那个月夜他说的那句话，我抬头。你当时的反应，是在暗示我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低低地开口。既然已经是那样了，还有什么必要。“好了。”叶没有回答，尝试着站起来，我起身上去扶，“你是来干什么的？”楞了楞，才想起忘了正事，赶紧集中注意在外面的动静。

好像没有异常。等叶戴好人皮面具，换好我带来的衣物，我扶着他来到帐口，轻轻地撩开帐布。精神抖擞的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很好。向不远处的柳印易商打个手势，看到他们冲我使眼色，才放心地蹑手蹑脚隐进黑暗的地方。小心地在一个个帐篷阴影里穿行，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叶努力地配合我的脚步，看来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右边转角处有脚步声传来，是巡逻的吗？

咬咬牙，转头看着叶。他点头。
提步闪进左面的黑暗中。等到脚步声渐远，我轻笑：“有事吗？”
高大的身影从另一面出现：“不多留一会儿？”
“这么晚了主帅大人还未就寝？”
“呵呵，”他抬头看夜空，“今晚月色迷人那。”
实在不喜欢这种借口，我忍了忍没忍住：“……我说，今晚好像没月亮。”“哦？”他却不见尴尬，“星星一样迷人。”
“……”“何况，”他瞟了一眼叶，又看着我，似笑非笑，“还有比星星更值得我今晚欣赏的。”转头看见叶用同样挑衅的眼神斜睨着葛丹，有点担心。这句话他理解了多少，会不会误会……等等，我为什么要担心？直视着萨金，现在最大的阻碍。如果他想要制我们于死地，我们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可同时……也许，他已经是我们逃脱的最快途径……只是……试总比不试好。不想多费口舌，我直白地说：“我要带他走。”

“呵呵，是吗。值得为一个昔日的朋友豁出命去？”
“是的，”讨厌这种轻蔑的眼神，而且现在的是叶，我没有退却的理由，“我要带他走。”
“如果……”他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来，“我说不呢？”
我轻笑：“我同样可以对你的‘不’说‘不’。”
“哦？”看着他慢慢走近，我不断的告诉自己要镇定。萨金的武功我并不清楚，但绝对不弱，而且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体情况。但在确定以前，相信他还不敢冒然出手。
感觉到右手被人紧紧握住，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把手拦在叶身前。抬头对上叶平静宽慰的眼，清爽没有一丝烦躁，然后看到叶嘴角那一丝轻松的笑意。
于是我也笑，回握住他的手。
突然听到卡差的声响。萨金葛丹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还来不及思考他怎可能会提不住气，就听见近旁密林里一只山雀被惊起，接着两只三只尖声叫着飞出树丛。心里一惊，我有些慌张地与叶对视，屏息听着周围的动静。
遥遥听见刚过去的那对卫兵回来的声音，心里顿时紧张。
更要命的是，面前有另一对卫兵也赶过来。
怎么办？下意识地把叶往阴影深处推，仍然没想好该怎么对付。这里距离外围还太远，何况叶受伤了。而且面前还有一个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是该硬闯出去，还是试着用轻功逃遁，抑或直接挟持了面前的这个突然笑得放松的高官？“谁！”大声的呵斥让我不自觉地转身，脑袋里搭满了线理不出头绪。怎么办！突然感觉甩出的左手被人抓住，整个身体也被拖着往地上倒下去。“谁！啊……”听到士兵拖着惊讶即转尴尬的长音突然转向，我呆呆地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愣愣地看着萨金的气息离开我的唇边。

什么？猛地想起刚才的一幕，顿时全身僵硬，保持着半支起的姿势只能盯着萨金说不出话。拉过叶递过来的手，视线还是停留在萨金的身上。
这么说，他是……可用这种方法……虽然效果很好没错……但这样我不就……当作临别饯行？机械地拉过叶伸过来的手，站起来。
“你……”我迟疑着开口，不知道该不该打破死寂。
他点点头，却用更加挑衅还有得意的目光看着我的身边。
“这样做，你，会不会……”就算是主帅，还是会被怀疑的吧，何况是在案发当晚被人目击如此画面。不过……也许刚好用来当幌子？
“不用担心我，”萨金重又看着我，轻笑，“还是想想你们自己吧。”说着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感觉着身后渐渐微弱的火光，身前是愈浓的黑暗。
柳印和易商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和追究，当时没让人看见我们的脸。恒还在梦乡里流口水吧，是不是又会见到太上老君和猴子强桃吃。最后的就是萨金格丹了。
应该不会有问题，凭他的地位和计策。但他这么做，是不是等于告诉我他会放弃？千万不要是相反的才好……本来万无一失的，谁知道又成了这样。下次见面时该怎么开口呢……咦，前面怎么没人了？疑惑地转过头，看到阴沉沉的叶。

下意识地提高警觉，环顾四周。真是的，走神了，万一有情况怎么办？“怎么了？”没什么啊，我压低声音回头。
突然被推到身后的树干上，叶的鼻尖就在我面前。
“什么？”被吓一跳，叶的眼里是深邃的黑色，完了……
没听到回答，只看到叶眼里愈趋的平静，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这下惨了，叶真的生气的话，我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呃……叶，有话好说……”现在不求饶更待何时！
“哦，现在知道有我的存在了？”叶的嘴角牵起弧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啊？呃，之前好像确实没理他，这样就生气了？赶紧补偿：“那个啊……你有没有什么地方痛？”“没有。”“这样啊……肚子饿不饿？”

“不饿。”“哦……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不要。”“渴不渴？我有带水壶的。”
“……”看到他更加阴沉的脸色，我立马噤声。怎么人人都威胁我呀……“……你和那个人关系挺好的嘛。”
“你误会了……”萨金，你害我啊！
“看来不止‘还好’哦？”
“不是的……”欲哭无泪，这要我怎么解释？“叶，你生气了吗？”“嗯，是啊。”他的气息吐在我的耳边，痒痒的有些发麻，“还不止如此，一边走一边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阴郁……我很生气那……”

“呵……我不是故意的……”谁会知道有这种后果呀……
只听到一声沉沉的哼气。我不死心地想拉开叶环过我的手，试图保持距离。不过，好像是反效果……
“呃，你快走吧。”再不转移他的注意我确定我不会好过。之前引叶如此生气的小太监可是被整的好惨的。“你说什么？”叶的头微微离开我的颈边，我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我快走？”“是啊。”我赶紧点头。腰上的劲道放得更重：“你什么意思？”

看到叶的眼里有一层一层的阴幕，暗流汹涌，不禁有些胆怯。怎么会是这种冻死人的声音啊……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危险的……
“这个……这个的话，我要帮手来帮忙的吧，答应过要回去的……”开玩笑，不然柳印易商会答应帮忙？“不行。”叶直接打断我的话，掩不住的怒气，“你要和我回去。”“可是，我答应过的。”有些为难的看着他。虽然现在情况突变，不过，答应过的，就是答应过的吧。何况，还有一些事……叶的气息变得有些粗重，放开我，转身背对。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开口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只好低头沉默。“……哼，你不也曾答应过我？结果是什么……”
幽幽的声音传过来，我的脑海闪过那时的情景。
我对他说过，好，我陪你，一直陪你。
可最后……叶转过头，直视着我：“什么时候，你才能实现对我的诺言？”读懂他眼里的沉痛，我的心狠狠地纠结在一起。
“你知道吗？你放弃了对我的承诺，我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看着叶，真实的诚挚与受伤。不由得撇开头。
当初是我许下的，理应由我来完成。
而他等了我那么久，只为了一个谎言。
谎言……当初心里所想的，真的只是一个谎言吗……也许，是真的想要在一起……现在，已经可以了？可是，实现……甩甩头，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尽量没有遗憾。
吸一口气，轻笑：“不过，你要再等我一些时候了。”
叶脸上的惊喜凝在那里：“为什么？”
因为……身边的树丛中隐隐有火光透过来，然后我对叶笑。
看到叶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我的笑意更浓。捧起近在眼前的叶的脸，舔上他的唇。
“前面不远就有思寒来接应的人，路上小心。”

 

 

第九章

“你来了。”我平淡地开口。“嗯。”泷点头，松口气，“回去吧。”身后只剩追出去的马蹄声了。
“好。”怎么也不会放心的吧，虽然我已尽量不理政务，但要是我想通风报信，能泻出的秘密还是有的。而萨金，这么快就见到我，不知会摆什么表情呢？
只求叶能安全离开。拉拉衣襟，尽量竖高遮挡住一侧脖子。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咬我一口……挺痛的，都出血了……我才不是谁的呢，什么叫做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