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雨也摇头不语,只是紧握著妙娟的手。
『四王爷......四王爷什麽也没表示?』妙娟哭得泪眼婆娑,『对一个从小陪著他、一切都给了他的人......这麽薄情寡义,教人心寒......』接著她毅然决然的站起来,准备找朱宸济理论明白;却被卢文雨拦下,『别冲动!』
『四王爷还不知道......也不该知道。』卢文雨说:『现在的时机,不能再出任何乱子......不然梅留云的牺牲就白费了。』
回到久违的西苑,朱宸济心中百感交集。受到直觉牵引,他不由自主的来到某个曾经充满回忆的地方。他一度期待再回来的时候将会和此处的原主一起,没想到不但没能一起,反而更一刀两断。被他一把烈火烧光的梅留云旧居还剩下焦黑的馀烬,站在这片彷佛废墟之前,朱宸济看了更心烦。於是,他命人立刻将一切清理得乾乾净净,让那里成为一片只孤伶伶的伫立著几棵半枯萎梅树的空地。新用途他目前尚未决定,打算日後将修建一座戏台或挖成莲池,甚至库房也行,总之越少接触越好。
为了欢迎丰王重返西苑,苑里的管事们为了讨好主人,当然没忘了网罗美女妖童、充盈乐工百戏,让西苑恢复往日的盛况。而朱宸济也像自我麻痹或补偿似的,除了外出办公,閒暇时甚至比以往更沉湎於声色娱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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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丰王爷大恩大德。』伤势大致痊愈之後,卢文电找了一天求见朱宸济,向他亲自表达谢意。
卢文雨本该官复大汉将军原职,然而身体因公伤残,根据大明职官条例,隶属锦衣卫之一的大汉将军有婚丧疾病诸不得已情况出缺时可由家族成员权充。由於卢文雨的儿子尚年幼,朱宸济於是指示其官职由弟弟卢文电递补,卢文雨本人从优抚恤。
花厅里,卢文电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向朱宸济毕恭毕敬的拜谢。朱宸济微笑著免礼并赐坐,卢文电於是战战兢兢的端坐在一旁。
『我说过,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朱宸济故意以轻松语气,半开玩笑的说:『现在你该相信了?』
『王爷,小人......不,下官在寒山寺时举止失当、多有不敬,冒犯之处还请王爷饶恕。』卢文电惶恐的说。
看见卢文电的态度,朱宸济先愣了一下,接著露出一抹淡淡苦笑。与在寒山寺时相比,卢文电显得拘谨许多。他原本颇喜欢这小子的机伶和贴心,还想著以後除了可以委派机密任务之外,或许可有其他发展。但是眼看这样的应对,却教他意兴阑珊。
『你不必如此拘礼。』朱宸济自认无论是「丰四」或「丰王」,不过是称谓不同,他本人从无改变。然而他也注意到,只要一抬出头衔封号,原本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会瞬间变脸,对他唯唯诺诺或百般奉承。当然,他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也不免怀疑,究竟有多少人会以真心和本来面目和他相处?能把他当作个人、而不是个王爷的,又有几个人?
『谢王爷。但是礼数不能免。这里毕竟是丰王府,而不是寒山寺。』卢文电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依旧没有平时那样自然。『王爷,今日下官除了感谢大恩大德之外,还有一件事......想斗胆请王爷成全。』
『说吧。』
『我不想当这个卤簿仪仗、直驾御前的大汉将军......』卢文电有些嗫嚅的说。
朱宸济挑高双眉,笑了,『大汉将军不比一般,甄选较普通锦衣卫缇骑要求甚至更严格。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觊觎你这个位置?』
『可是,二哥和我不一样......二哥是个正经的人,长得高大威武,脚没伤的时候功夫更好。而我......』
卢文电的身材中等,五官也较细致秀气。朱宸济於是说:『你不必妄自菲薄,外貌不是评定一个人有没有能力的标准。』
『不,先父也总说我太浮躁,以前在庄上我成天就喜欢玩乐乱跑......』卢文电尴尬的坦白,『我知道自己的个性,绝对受不了整天在殿上喊『威武』、『大胆狂徒』......』
朱宸济看著卢文电说话的神情,瞬间想起在微服外访的日子,他脸上的笑容更开了。原本想告诉卢文电大汉将军不喊威武或大胆狂徒,但是看卢文电窘迫脸红的样子,反而想多捉弄他一点,於是叫他坐到旁边来,『不只,还得喊好、上、快、万岁,太多了。』
『这要我怎麽喊得来呢?』卢文电皱著眉,越来越懊恼,完全不怀疑朱宸济其实正在逗他。朱宸济又继续说:『别担心,我有一套秘方,可以让你喊叫的声音嘹亮,摄人心魂。』
『真的吗?』卢文电看了朱宸济一眼,接著又低下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还是算了吧,我不是那个料。』
卢文电喝了一口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滚出泪水。『这是我们庄里的碧螺春......』
朱宸济一愣,才发现沏得的确是卢阳庄的茶。自己竟然没有事先注意,现在要换却迟了,更不好多说什麽。卢文电慢慢的把茶杯放下,摇摇头,眼神幽远的说:『......不,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不能待在这里─』卢文电一脸恍然若失,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之後才幽幽开口,『─的真正原因......王爷,您曾经疑惑或後悔过吗?』
朱宸济的表情顿时僵硬,心头一惊,他斜眼瞪著卢文电,揣测对方的言下之意,该不会想指责他?『什麽意思?』
卢文电丝毫没有注意到朱宸济表情的改变,彷佛自言自语的说:『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接著又摇摇头,『不,更贴切的说法,不知道对什麽事......很遗憾。』
卢文电突然从起身跪倒,『为此,请求王爷谅解,我得回去,等心里踏实了,再回来伺候王爷。』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伺候。』朱宸济神情严正的说:『只是将应得的还给你们卢家,并不是我的恩赐。』
『这是王爷大量,凡施大恩德者从不求报。但受人恩惠者,绝对不敢忘。』卢文电说:『王爷对我的救命大恩,卢文电一定结草衔环以报。』
『施恩?』看著卢文电,朱宸济沉吟片刻,缓缓的开口:『我的确替府上讨回公道,但救你命的人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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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电的一番话,什麽疑惑、後悔、遗憾,彷佛蛊虫似的种在朱宸济的脑子里。他刻意的不去想,但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候,这几个字就从藏匿处跑出来,把他的耳根心头脑海咬得千疮百孔。
朱宸济不断告诉自己没有什麽後悔或遗憾的事,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最好抉择。
在此同时,刑部、北镇辅司和东厂联合会审在即,十二年前毒杀事件正如火如荼的展开调查。由於朱宸济对案情密切关注,大部分时间都在刑部与吏司郎中讨论研究;而自身的职掌的兵部与吏部事务便带回西苑,利用空閒时间处理。
『王爷,这份名单请过目。』
一日傍晚,朱宸济刚从刑部回到西苑,兵部侍郎便差主事送来一份文件。
『什麽名单?』朱宸济来到书房坐下,开口问道。
『锦衣卫的人事调动名单,就等王爷过目,然後就能发下去执行了。』
议事一整天,朱宸济其实已有些疲劳,於是随口说:『你念念吧。』
『这......事关机密,下官不敢擅越职权,还是请王爷亲自过目。』
朱宸济叹了一口气,瞄了一眼,原来是新千户人选的提名,空缺的部分由御史邢原之子递补。『准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主事踌躇著,不知道该怎麽开口,『是关於被除名的千户梅留云......』
朱宸济不耐烦的斜眼恶瞪主事一眼,『又怎麽了?他想怎麽样?』
『他的後事如何处理?』
『後事?』朱宸济错愕不解,『什麽後事?』
主事小心翼翼的说:『就是「後事」。该算因公殉职呢?还是失职自戕?』
朱宸济脸色一变,『瞎说什麽?他是被削官罢职。』
主事思考片刻,『下官琢磨王爷的话,意思就是给他下一个「办事不力,畏罪而死」的评语,是吗?』
朱宸济没好气的瞪著主事。提起这个名字就已经够让他心思混乱了,还净编造一些触霉头的话,分明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麽?』
『王爷息怒。下官并非故意叨扰,而是有非问不可的原因。』主事有些委屈的说:『在执行任务之前,厂督庞公公让领旨的千户服了信期红,用以考核功绩;必须於期限之内完成任务才能领取解药,之後再依执行结果论功罚过。』主事顿了一顿,『算算时间,期限早过了,梅留云却没有回来覆命领取解药,那麽只能是毒发身亡了。还好梅留云是军户遗族,无家无室,所以没有抚恤或株连的问题。虽然如此,总得交代死因才能入殓下葬。』
朱宸济彷佛在晴天突遭五雷轰顶。
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瞬间只想刺聋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以乾涩的声音,非常艰难的说:『他......他服了信期红?』
主事点点头,『是的......』
朱宸济只听到『是的』两个字,接下来主事又说了什麽或做了什麽,他完全没意识。他的耳朵里什麽都听不到,眼前什麽都看不见;一瞬间,朱宸济感觉脑子整个抽空、心脏被挖出来。好像灵魂从身体抽离,俯看自己紧握著椅子扶手,一动也不动的呆坐在书桌前。
『王爷?』过了大半晌,朱宸济依旧毫无任何反应,主事不免疑惑。仔细一看,才注意到他整个人两眼发直、脸色发青的僵定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著扶手,甚至已将扶手捏出凹陷的指痕。主事皱著眉,胆怯的碰了一下朱宸济的肩膀,发现他整个人彷佛癫痫似的轻微发颤。主事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叫人请内医过来。
『王爷受到重大打击,内息失调气脉错乱,还好内力深底子厚,若是常人,老早经脉俱断、走火入魔。』
闻讯之後,不只内医,卢文雨、妙娟等人也第一时间赶到书房。看诊之後,内医只是摇摇头。朱宸济一直定在椅子上,抓著扶手的力气之大,几个人都没办法将他拉下来。
『这种时候......』卢文雨捶胸顿足,他之前所担心的正是这种状况:朱宸济发生意外,不但会审恐生变数,而他这个当证人的恐怕更要提高警觉注意安危。
妙娟眼眶含泪的看著朱宸济好一会儿,接著走去靠在他的耳边低声细语几句。片刻之後,朱宸济的眼睛才眨了眨,手指慢慢松开扶手。内医见状,立刻命人将朱宸济扶回房里。
在妙娟的服侍下,朱宸济喝了安神的药。他眼神怨怼的看著妙娟和卢文雨,张口似是想问什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接著,内医开了安神入眠的药方交代下人准备,并示意众人离开,让王爷静养休息。卢文雨同时吩咐将卧房内所有危险的物品移开,并命人看守,好好注意,别让王爷做傻事。『王爷不会寻短的。』内医说:『刚才为王爷把脉,脉象还算积极强健。只是......王爷打击太大,恐怕有失语病症之虞。』
『失语?』卢文雨愕然不解。t
『虽然喉咙声带无恙,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内医无奈的摇摇头,『这是心病,还要心药才能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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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後,朱宸济走出房门,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来到曾是梅留云旧居的空地上,傍著半乾枯的梅树,搭了简单的草棚住下,严禁打扰;任何人接近都会被他
拳打脚踢的赶走,活像头野兽。卢文雨和妙娟等人只敢远远的在旁边注意著,以免再发生什麽意外。
而朱宸济还是说不出话。
丰王失语的消息悄悄传开。不明就理的外人纷纷揣测,说他染了恶疾或被人下咒。他白天照常办公,无法语言便以书写代替。回府之後就待在草棚里。单从外观判断,除了身材消瘦、眼神沉郁之外,与往常并无太大改变,精神甚至比以往更警醒。但是他进食量少,在外办公时有官员陪同,多少吃一点,回到西苑却总没有食欲。此外,他几乎无法阖眼入睡,这一点教内医颇为担忧。
『王爷胃口不好,进食少......问题不大。』内医语带忧虑,又开了一份药方,『但如果还是无法入睡,就算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了多久。少则一个月、至多半年,恐怕......』
卢文雨雨妙娟面面相觑。内医将药方单子交代下去,『我已经在新药方上加重助眠药材,只要定时服用,还来得及。』
『问题是他不喝......』妙娟愁眉苦脸的说:『任何人接近都会被他赶走,更别想劝他服药。』
内医沉吟片刻,意有所指的说:『这......王爷总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妙娟领悟,於是叫来渡能,在耳边吩咐一阵。接著,渡能请了黄贵妃的牌位、带著熬好的药一起,战战兢兢来到小草棚里。看到渡能,朱宸济原本要发作,想起他是在最後和梅留云一起的人,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王爷,看在贵妃娘娘的份上,请喝药吧。』渡能恭敬的捧著黄贵妃的牌位,将母亲交代他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出来,『不然贵妃娘娘的在天之灵会伤心的。』
朱宸济背过身,不愿面对渡能。卢文雨看不过去,忍不住出来为儿子帮腔:『王爷曾说我是不孝不义之人,那麽王爷此刻的孝义何在?』
朱宸济依旧背对著,片刻之後找出纸笔,写下几字之後往後一丢。卢文雨看见字纸上写著「滚开。带著你的一家妻小好好过日子去吧。」
『既然如此,王爷何必大费周章硬把我带回京?我做这个证人究竟是为谁讨回公道?梅留云又是被谁逼著服毒?王爷真要这麽意志消沉,让幕後原凶称心如意?』
然而,关於毒杀案的调查与会审之事,依旧由於这个突发状况而完全停摆。
御史邢原的儿子刚顶上锦衣卫官职,他知道朱宸济对会审非常重视,便想多出点力,藉以表达感谢也表明立场。於是,他和几个刑部吏司一起来到东厂府衙找庞保讨论。好不容易终於成功的让朱宸济出事,庞保喜出望外,还听说他吃得不多睡得更少,心想就算煞星王爷也终究是个人,如此下去看来大限不远;终於能铲除心中大患,不禁一乐。
『毒杀案调查与会审都是由丰王一手主导......』庞保坐在东厂府衙里,神色故作忧虑,几乎泫然欲涕的说:『毕竟事关黄贵妃,至亲血海深仇。唉......无奈现在丰王身体有恙,但是为了尊重......邢御史、诸位吏司,我看此事就等丰王康复之後再议吧!』
坐在草棚中,朱宸济的视线盲目地落在某个不明的角落。『朱宸济,你不为母亲报仇了吗?你要梅留云白白牺牲吗?』那一天,妙娟在他耳边不断重复著这句话,强迫他回到现实。
这麽大的事,他竟然是最後一个知道。
朱宸济觉得羞愧、悔恨,他唾弃自己,每天用最难听的话咒骂自己。他问自己到底都在干些麽?看到梅留云颈子上的红斑,不但没想到他正受毒药折磨,只会幼稚愚蠢的以为他和别人有染。朱宸济不停的责备自己,满脑子除了嫉妒之外,他到底干得了什麽正经事?
回想起来,当梅留云说『後会无期』的时候,已经清楚暗示将不久於世,自己这个腐木朽脑,竟蠢的听不出来。
最教他後悔的,是他对梅留云所说的最後一句话竟是:『对我而言,你已经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
而不是他有多爱这个人。
总而言之,是他轻负了对方。後悔当初没有多爱一点、多体贴一点,抱紧一点,用力一点将对方留下。想重新弥补这个遗憾,却怎麽样都来不及了。自以为潇洒的将一切烧成灰烬,甚至连一件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也没有留下,
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情薄幸的报应。凡自作孽者,不可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