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寅夜,密云掩月。一片幽暗之中,两个黑色人影迅速而寂静的出现在东华门外。
『老大,真是这里吧?』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我从没来过京里,那麽多的胡同,不会错吧?』
另一个人连忙嘘了的一声,似是要对方闭嘴;接著也低声说:『小声点!那个人住的是偌大宅院,不在胡同,错不了!』
『第一次进京,竟是来杀人灭口,不是来玩。可惜了不是。』第一人又说:『不过,老大,事成之後总可以乐乐吧?』
『成了再说!你这个败事有馀的蠢材。』另一人又说:『如果你在菩萨庵里没让人跑了,我们需要额外干这一票吗?』
第一人的脸沉了下来,『老柳和那个贱小子......这笔帐一定我叶伟非和你们连本带利讨回不可!』
此人正是叶伟,另一人当然是杨尚容。当日在菩萨庵里杨尚容仔细考量之後,原想活扣卢文电当护身符,逼迫「密使」给他们解药并确保他们日後身家安全,若密使不从,他们就威胁将用卢文电当人证,把密谋和盘托出。於是杨尚容将卢文电交给叶伟管束,却不料叶伟淫性大发,反而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碎。
叶伟外表看来憨直,其实非常会记恨。他发毒誓要向柳愿宽报复、并将卢文电先奸再杀。他和杨尚容一路追著柳卢两人直到淮安,之後苦於漕运兵卫的严密守卫,无法下手报仇。在此同时,密使再度找上他们,并要求执行最後一件任务:只要完成,就真的给他们解药,并从此撇清关系不再牵扯。
杨、叶二人依照密使指示,来到一处大庄园前。『就是这里?』叶伟问,杨尚容点点头。『说那个人现在身罹重病......该比上次容易得多。』
没有点灯,朱宸济躺在草棚中,看著夜空。四周一片幽暗,对他却毫无妨碍,因为就算在日间,他眼前所见的也是晦暗不明。在药方的帮助下他稍微可以入睡,但总是浅眠。他不喜欢服药,之前没服的时候,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梅留云的影像;服药之後,他闭上眼睛只是黑暗一片,再也看不到梅留云。
连作梦都梦不到人,让他觉得更悲哀。
朱宸济还是说不出话。他原本计画完事之後就随梅留云的脚步而去,但越想早点开口,解决一切、将庞保绳之以法,就越说不出话。苦心筹画竟是这样的下场,既无法报母仇、又不能随心爱的人而去,只能活著受折磨。
到底该怎麽做?朱宸济无语问苍天,希望天可怜见,能给他一点指示。
突然间,朱宸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蹑手蹑脚的接进。该不会又是那个爱管閒事的人想看看他做什麽?朱宸济不禁心烦,决定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一阵风起,吹散了浮云,露出明月一角,地上也光亮了些。就著光线,朱宸济看到两个黑衣身影、手持刀剑,俐落迅速的朝草棚而来。
『有那麽大的一座宅院,为什麽偏偏住这个小草棚?』朱宸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说身染重病,该不会是得了麻疯病,怕传染给人?』
『嘘!』另一个人立刻制止,但为时已晚,朱宸济已经爬了起来,歪著头研究来者究竟是谁。
『你不该醒的。在睡梦中让我们兄弟送你上西天比较舒服。』
朱宸济点点头,无奈的双手一摊。他颇同意这个人的说法,而且以他目前的状况而言,更不外乎是种解脱;但问题是他睡不著。
『不过,既然醒了,就让你死的明白点。』杨尚容平举起手中长剑,蓄势准备出招,『如果在镇安坊里,你能乖乖中暗器而死的话,现在就用不著这麽大费周章。』
朱宸济的眉头皱了一下。
杨尚容冷笑一声,『如果要怪,你只能怪那个该死的千户替你挡下了暗器,怨不得别人。』
朱宸济的脸沉了下来。他清楚的记得镇安坊事件之前自己干了什麽好事;即使如此,梅留云却毫无怨言的一心挂念自己的安危。朱宸济觉得心痛,同时对眼前的两人非常愤怒,於是转身走去折下一剪梅枝。
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朱宸济口中无言的心语。
『老大,这个人得了疯症?该不会想用树枝和刀剑对打吧?』叶伟哈哈大笑,『真是自不量力!』
话尾未落,叶伟便飞快的劈出钢刀。而朱宸济仅横手一挥,竟以梅枝挡下钢刀。叶伟错愕,急往旁边一跳,『老大!』他向杨尚容寻求救助,『不是说这个人得了重病?不像啊!』
杨尚容踌躇著是否该加入战局。该死,他心生极不好的预感,难道又是那个密使安排的陷阱?
102
翌日清晨,西苑押送两名企图行凶的刺客交与巡城守卫。当值的御史立刻将刺客下昭狱等待发落。
丰王身体违和,竟然还遇人行刺。消息传出立刻惊动京城,满朝惊愤。丰王掌管兵、吏二部重权,向来受人觊觎;许多朝臣不免疑心是有人背後主使恶意谋害。而支持丰、福二王的两派在朝中不和早就公开的秘密,於是福王派的带头人物东厂厂督庞保自然第一个被怀疑。而深居大内的皇上也难得的最快时间表态,下令刑部严讯。
庞保震怒,立刻请旨让东厂加入侦查,想要撇清关系,力求明哲保身。
『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告诉你家主人,这个篓子捅大了!』庞保在书房里怒斥:『他是第一天认识丰王吗?能和那个煞星硬杠吗?如果乖乖照我的计谋,只要再等个一年半载就能帮煞星办後事,随便出手,倒底是想陷害谁?』
『厂督说话用不著那麽难听。』暗处一个人影说,『说起来「他」不过想一劳永逸。』
『如果是他的东西,迟早是他的;需要急在这时候?』
『有钱难买早知道。』那个人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厂督再责备也於事无补。不如想办法亡羊补牢。』
『这一次......恐怕没那麽简单。』庞保摇摇头,这次他是真的担忧,『我会安排人......你也得担待一点!』
『刑大人,这是行刺丰王的人犯所录下的口供,请过目。』
由於皇上的高度重视,督察院立刻协同刑部以最高规格进行案件审理。都督御史邢原由於之前的毒杀案受阻,现在有新机会,当然卯足全力要将案件查到水落石出。
『第一审由谁负责录供的?』刑原随口问道,同时拿起口供仔细研读。
『新任的巡城御史:孙隆参大人。』
刑原没说什麽,点点头,示意该人退下。巡城御史在口供上奏称行刺的两人分别叫做杨尚容与叶伟,在录供时语言颠倒、形似癫狂,再三拷讯之後,发现两人行刺原因为精神疯魔,才敢干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於是奏请斩立决,以正视听。
阅毕,刑原紧皱眉头。『一个疯子还有可能是巧合。两个刚好都是精神癫狂......只能是故意安排。』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沉吟片刻之後,便招下属备轿,前往西苑。
当日午後,督察院立刻回覆刑部:行刺案件兹事体大,须更细加盘查,勿枉勿纵。刑部於是再派郎中胡士相进行第二次审讯。结果仍维持疯癫说法,但改求以凌迟处死之刑,以儆效尤。
两次审问都以疯癫说法终结,再单纯的人也知道其中有问题。
光听到第二次审讯由胡士相负责,朱宸济就知道绝对会维持原判:胡士相是福王派官员,当然帮著庞保一鼻孔出气。那天夜里他之所以留下两个刺客小命,目的其实是想牵扯出庞保。朱宸济的想法是就算无法用毒杀案将庞保正法、总能利用行刺案拖他下水。却没想道庞保这次反应如此机敏,立刻上下安插人手覆盖一切。
不,朱宸济心想,庞保再老谋深算也不可能到这麽滴水不露的地步,他绝对有同谋。
会是谁?
朱宸济气恨又感叹。在这样的重要关头,他竟然说不出话。越心急,一肚子想说的话越哽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可以倚重的人,他唯一信任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想到这里,心头又一紧。
越想越急恨气愤,朱宸济心一横,他豁出去了,决定私下复仇,便带著两个手脚俐落的侍卫直闯昭狱。
朱宸济一路疾行至北镇辅司昭狱,此处算起来隶属他的管辖之内,平时要来要去其实像逛自家後院一样。只不过他最近极少过来,管事也听说丰王身体有恙,突然看到他带著两个侍卫行色匆匆的大驾光临,不免有些失措。於是狱役便请他稍坐片刻,立刻找管理昭狱的提牢主事过来。
坐在厅里,朱宸济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空气中彷佛有种怀旧的氛围,让他很想掉泪。老实说从出事到现在,他虽然痛苦难过,却从来哭不出来。此刻他却顿时呼吸困难,很想夺门而出,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王爷?』才跨出厅门,提牢立刻赶到。『王爷想亲审行刺的人犯吗?』
朱宸济摇摇手,他不知道为什麽有些错乱,甚至忘了来的目的。
提牢有些疑惑的看著朱宸济,『王爷之前吩咐的事,属下已经交代下去办了。王爷还有不什麽放心吗?』
朱宸济错愕的看著提牢。他才刚到,哪有吩咐什麽的事?看到朱宸济的表情,提牢惊觉自己恐怕犯下大错。『王......王爷,一早瑞王亲信带来一封您的手谕密函,教属下照办......唉呀,小的真蠢啊,若是真的王爷手谕,王爷当然会派自己的信差来,怎麽会让瑞王府上的人代劳呢?』
提牢边说,边劈啪的赏了自己好几巴掌。朱宸济已经气到无力,只是摇头。过了片刻,他伸出手,示意提牢把手谕给他看。他想知道,事情究竟还能乱到什麽地步。
提牢找出手谕,胆怯的交给他。朱宸济看了手谕,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好几步,脸色蜡白的跌坐在椅子上。
103
『丰王爷,请在书房稍坐,我家王爷一会儿就过来。』瑞王府的小厮恭敬的奉上香茶和瓜果点心之後便告退请示瑞王,留下朱宸济独自在书房中。
朱宸济想都没想的,急忙赶到瑞王府。他怎麽样也没料到朱宸浩竟也牵扯其中。不,他从以前心中便多少怀疑,但并不相信竟涉陷这麽深。
等待的同时,朱宸济走近书案旁,案上还晾著一幅字。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胃中更一阵翻腾绞痛。纸上写著:
朱宸浩节录柳永词
一场寂寞凭谁诉。萍水逢、聚时短。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四哥。』来到书房里,看见朱宸济盯著书案上的那幅字。朱宸浩知道解释或客套都是多馀,只慢慢的说:『四哥总是晚一步。他已经走了。』
朱宸济沮丧的垂下头,许久之後,慢慢转过身。他拿起桌案上压著字纸的砚和墨,神色阴郁的凝视著瑞王,眼中充满疑问。
朱宸浩苦笑,『没错。我知道紫玉光素端砚和世宝墨都是四哥送他的。我向他要,他便给我了。』
不久前,朱宸济瘫坐在椅子上盯著手谕一动也不动,让提牢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问道:『王......王爷?手谕是假的?小、小人该死!』
朱宸济几乎窒息。手谕的墨色浓郁微带清香,显见出於上好墨砚;而用笔语气和字迹,都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招手示意提牢拿书写用具过来。
提牢立刻照办,看见朱宸济在纸上草草写了「的确是我的手谕。就照上面执行。好好的办,往後要更小心警觉」。他原本顺手要将手谕小心收进怀里,看见提牢疑惑的站在旁边,才不舍的将手谕又交还给提牢。
朱宸浩从丰王手中拿下砚、墨,又放回桌案上。既然对方看到了他写的字,也没有必要再多掩饰。於是他缓缓的开口:『四哥向来不知道珍惜。占了天下最好的东西,还这麽糟蹋。我就是看不过这一点,总之,四哥对他不够好,不,根本是不好。』
朱宸济知道若是以前的自己,听到这一番话绝对会妒火中烧,不知道又会干出什麽乱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有满心羞愧。
朱宸济垂头丧气的取了一张白纸,迟疑片刻之後,写下「多久了?」
数月前的清晨,又是寒山寺的早课时间。阵阵念颂经文与梵音旋律构成令人心清意静的佛国乐章,佛塔後院有棵盛开灿烂的梅树,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看著满树缤纷繁花出神。
『阿弥陀佛。』明吾大师来到树旁对正在赏花的人影说:『梅施主今日起了大早,看来精神不错。』
梅留云转头向明吾大师深深作揖,非常感激的说:『大师的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无以回报。』
『施主的救命恩人是自己的无我心,并非老衲。』明吾大师面带微笑,摇摇头,『是施主舍身取义,又为救人奋不顾身的情操感动上天,所以因祸得福。』
明吾大师解释,梅留云身上的信期红之所以能解,是因为他意外中了其它的毒,如此以毒攻毒的结果。梅留云左思右想,才意识到当时在镇安坊挡下的两枚暗器其实含毒,所以才会留下乌黑痕迹。也正因为两毒相抗,他才会丹田剧烈疼痛,并且提早逼出毒发症状。
104
『在下原以为生命将尽,已经做好临终的最後准备......没想到只是命运的玩笑一场。』梅留云忍不住感叹道,『这下子......反而没了方向,不知道以後的路该怎麽走。』
『且把每刻都当作最後一刻经营,但求充实无悔即可。』明吾大师说:『施主大难不死,後福无穷。』
『上天怜我一条命,或许我该留在寒山寺礼佛。请问大师愿意收我为弟子吗?』
明吾摇摇头,笑著说:『施主尘缘未了。留在寺里只是想逃避、并非真心为佛。这一点施主自己心中该是最明白的。』
梅留云低著头,并不回答。两人沉默片刻之後,明吾大师才又开口:『看看这棵梅树。初栽时水土不服,慢了花季。然而,开花虽迟,花期却久,直到现在依旧傲放。这棵树......让老衲想到一个故事。施主想听听吗?』
梅留云点点头。明吾大师缓缓的说:『从前有个每天苦读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他家隔壁住了一个姑娘。姑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树,紧挨著围墙而生。桃树长得很好,结实纍纍,书生总是偷爬上去摘桃子。书生每天偷摘,姑娘每天骂。就这样过了几年。』
『有一天书生得了重病,整整半年没偷摘桃子。他期待姑娘能探望他,姑娘却不闻不问。书生病好,反而听说姑娘准备出嫁。书生听了很震惊,於是跑去问姑娘怎麽如此无情无义。姑娘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病了,我怎麽会知道?书生却说,我没偷摘桃子就代表有问题,你难道不会关心一下?』
『姑娘摇摇头,说:我怎麽知道你不偷桃是不是因为找到了其它更好的桃树?你每天偷桃、我每天叫骂,如果真的不希望你偷,砍了桃树不是更乾脆?言下之意,是姑娘心里其实希望书生每天偷桃的同时,也能把桃树的主人放在心上。』
『如此说来,不是偷桃,而是偷心。』梅留云笑著插嘴。
明吾大师点点头,『可不是。然而姑娘等不到书生的回答,她心想,青春有限,总不能一辈子没头没脑的等下去;於是嫁给了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书生有些後悔,问姑娘说:那我怎麽办,你这不是折磨我吗?』明吾大师顿了一顿,随口问梅留云:『梅施主知道姑娘怎麽回答吗?』
梅留云摇摇头。明吾大师又接下去:『姑娘回答书生:从一开始,折磨人的都是你,而最後,受折磨的还是你自己。接著,姑娘拿出一柄柴刀,慢慢的把桃树砍倒。』
『在下敢说,那个书生必然当下大澈大悟,成了一代高僧。』梅留云笑著说。
明吾大师也微笑的念了一声佛号。过了片刻之後,又说:『这棵梅树和那棵桃树不同的是,当年姑娘砍了桃树;而种棵梅树的主人在离开之前原本也想劈了梅树,足足犹豫了两天,最後还是不舍,终究没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