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留云怔怔的瞪著梅树,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下跪向明吾大师道谢并告辞。明吾大师微笑著扶起梅留云,『老衲祝施主鹏程万里。来吧,有人正在前头等著施主。』
梅留云喜出望外,快步走到前殿。见到等他的人却不禁一愣,『瑞王?』
朱宸浩欣慰的迎上去,『自从那天四哥......总之,自从法会那晚你匆匆离开寒山寺,我隔天便派人四处找你。无奈我的手下都是些没用的饭桶,没能早一步找到......让你多受苦了。』
『我个人的一点小事却多劳王爷担忧,实在惭愧。』梅留云客套的说,同时不经意的四处张望。
朱宸浩注意到看梅留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便微笑著说:『只有我一个人......希望你不会介意。』
梅留云立刻正色表示能见到瑞王是无上的荣幸,『现在的我只是一介黔首草民,在王爷面前只觉得自惭形秽;说介意岂不是折煞了在下?』
『是我失言。』朱宸浩立刻改口,问梅留云接下来有什麽计画。梅留云老实的回答说自己意外捡回一命已是承蒙老天厚爱,对於将来一点构想也没有。朱宸浩於是走去握住梅留云的手,充满期待的问道:『不知道瑞王府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你大驾光临?』
105
回到西苑之後,朱宸济立刻进禅房闭门跪拜一整天。第二天一早就教人拆了草棚,请来工匠计画在那里大兴土木。卢文雨和妙娟等人不解,但看朱宸济终於愿意回复作息,也都由著他来。
稍晚,刑原与江洵来访。
『这是第三审的供词,请王爷过目。』刑原笑盈盈的说:『王爷神机妙算,这一高招,必然奏效!』
江洵却难掩疑色,『虽说高招,却也是险招。那等恶贼毫无诚信可言,到时候难保不会翻供;恐怕养虎反为患。』
原来在之前假借朱宸济之名发至诏狱的手谕之中,指示提牢将狱中待审的柳愿宽放出来。说此人误入歧途,现在有心悔过;便让他以待罪之身暂入提牢厅办事,以求立功赎罪。柳愿宽领命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审讯杨尚容和叶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刑原说:『我知道江总兵悬赏此人已久,自然心有顾忌。不过这个柳愿宽当初是自动投案,看来真有悔悟之心。最重要的是他和两个刺客曾为旧识,对此二人知之甚深;让他戴罪立功的确是王爷的一著妙棋。果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破两人的心防。』
『柳愿宽和两个刺客以「杨柳叶」之名作乱已久,我对此人的确毫不信任。』江洵说:『然而,对於王爷的作法,我也著实佩服。』
若是可以说话,朱宸济必然会说这个计谋其实是有高人指点,自己不但不能居功,更要好好感谢这个人。然而口不能言,他只是淡淡一笑。
朱宸济接过供词,看见上头柳愿宽以提牢司正之名奏报,说此二犯并不癫狂,而是有心有胆之徒,因畏惧株连刑罚不招实供,话中并多有疑点。几经软硬兼施之後,此二犯才坦承是有「内廷老爷」交待他们到某街道的大宅子行刺,说事成後有重赏。
奏报中还说,重金之下必有死士,这两人大胆行刺背後必有主使。若不加追究而糊涂结案,则会成为对主使者的鼓励。愿皇上圣明,将凶犯交敕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审,则案情可水落石出。
果不其然的,这份审奏立刻引起朝中的议论与猜疑。『审供上说两个刺客是受到内廷老爷的指使,为什麽不指名道姓的说出来?』不少官员奏请起彻底追查。看到这个情况,庞保不禁恐慌。
『该死!「那个人」使出这个计谋......难道真正的目的是要陷害我?』
庞保便向福王求救,安排东厂番役与福王派的一名御史南下调查。接著寻获得一份机密文件,说杨尚容与叶伟二人不但有疯癫症,而且还是罗教教徒。意图将行刺案演成疯癫叛逆定案。
由於两派意见胶著,皇上於是下旨刑部十三清吏司协同刑部、北镇抚司与诏狱提牢厅等十八堂会审,当事人丰王虽无法说话也列席听审。从来大案件若由三堂会审已属难得,现在动员三司法的十八堂官署联审,更是空前未有的轰动慎重。然而十八个官员之间各有党派利益相互纠葛却也增加了联审的困难度,还没开堂之前,审官们便率先就制度与程序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有口却不能言的朱宸济看到这个未审先乱的状况,只能气急败坏又无奈的摇头。
几经延宕之後,审讯终於开始。会审由官拜二品的都督御史刑原主持,他先以惊堂木击案开堂,命刑役带人犯上来。
为避免串供,杨尚容与叶伟被分开囚禁。两人傲慢不惧的睨视堂上众官,不论任何问题,杨尚容都采取缄默,叶伟则答非所问。第一天的会审毫无成果,而福王派的官员更以叶伟的表现坚持疯魔的说法。
第二天会审开始之前,刑原建议严刑逼供,朱宸济却觉得不妥。柳愿宽於是说了:『行走江湖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官府严刑逼供。只会让他们认为自己是英雄,说什麽三十年後又是一条好汉。罪臣建议以条件交换供词。』
朱宸济以眼神示意柳愿宽继续说下去。『承诺这两个人只要坦白招供幕後主使,就可免去死罪;从轻量刑。』
『荒唐!放那种大奸大恶之徒一条生路?万万不行!』刑原立刻摇头,『柳愿宽,你该不是念在与他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想藉口为他们脱罪?』
朱宸济却制止刑原,点点头,表示依照柳愿宽的方法处理;并手书谕令交给刑原。
106
『人犯:杨尚容、叶伟,王爷知道你们是受人之命,并非真心反逆。这里有王爷手谕一份,只要坦白招出幕後主使,就免你们一死,改充军流放。』
杨尚容和叶伟对看一眼,心中大喜。比起凌迟处死或斩立绝,他们当然宁可流放,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於是坦白招了:『是一个密使要我们上王爷府里行刺,只要事成,不但放我们一命、还保我们富贵。』
『密使?谁派的密使?』
『密使自称是受东厂庞公公之命。』杨尚容说。
满室官员突然噤若寒蝉。刑原继续问:『你能指认密使或庞公公吗?』
杨尚容摇摇头。『密使不在厅上。我们只和密使接触,从没见过东厂庞公公。不过,却有厂公信物,可为凭据。』
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庞保身上。庞保则从座椅上弹起,声音颤抖:『胡说!含血喷人!』
『王爷、诸位同僚。』刑部十三清吏司讨论片刻之後,一同起身,拒绝再审。『此事株连太深,非吾等能轻涉......请恕吾等告退。』
『王爷,接下来......?』刑原询问朱宸济,是否应该暂行收押庞保。朱宸济看著脸色惨白、方寸尽失的庞保,示意暂时仍让庞保留在东厂,只要多派人手严加看管。
终於能将庞保绳之以法,朱宸济却不觉得高兴,并略有隐忧。太明显了,庞保有同谋,而这个「密使」受同谋指示,意图将一切推给庞保背黑锅。而庞保身为东厂厂督,位高权重;能与他同谋、又能成功陷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物。
究竟会是谁?朱宸济在心中不断猜测,难道会是郑贵妃?或是福王?或另有其人?
无论是谁,朱宸济心想,他都得找出这个同谋才行。
『四哥这次过来又有何贵干?』
会审之後朱宸济来到瑞王府。朱宸浩正意兴阑珊的逗鸟,甚至没正式招呼他。
朱宸济双手一摊,要人取来纸笔,写道「我们毕竟是兄弟,难道不能閒话家常?」
『閒话家常?好吧。』朱宸浩懒懒的说:『四哥府上正在盖的新房子,檐角要放仙人还是祥兽?』
朱宸济双臂抱胸,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四哥还是找不到他,代表他不想见四哥。来我这里找也没用。』瑞王没好气的说:『我还不是没能留住他。』
朱宸济的脸沉了下来。
『明说了吧。』朱宸浩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到底想知道什麽事,四哥?』
107
梅留云伴随著朱宸浩继续在苏州停留数日,之後也北上返京。不仅一路游山玩水,朱宸浩对梅留云更是礼遇。小酌大宴不断,整天吟诗作对,日子过得逍遥而惬意。
瑞王的性格和丰王完全不同,他每天都会问梅留云:『今天想做什麽?』,而梅留云总是摇摇头,微笑著回答:『只要王爷高兴,什麽都无所谓。』朱宸浩最後则会说:『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梅留云在心中告诉自己既然重获新生,过去种种已如昨日死,重要的是开始新生。但是,却也发现像他这样在过往岁月中久受束缚的人,似乎已经习惯;还没准备好面对突然给予的自由,心中竟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瑞王总是温柔的看著他,渐渐的让梅留云感到有些不自在。而瑞王的温柔的眼神之後藏著一股忧郁,他不想也不忍心伤害对方。
一日,朱宸浩找梅留云到画阁欣赏一批新收来的画。『周东村〔周臣〕的《桃花源画》。』梅留云看著画轴,顺口而出。
朱宸浩点点头,『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他指著画面上灵秀飘渺的山水,『在这幅画里表现的非常贴切。』
梅留云下意识的接口:『的确符合王维诗中意境: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他突然住了口。
『怎麽了?』朱宸浩关心的问道。梅留云摇摇头,『没什麽。是了,韩昌黎也以桃花源为诗: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流水盘回山百转,生绡数幅垂中堂......月明伴宿玉堂空,骨冷魂清无梦寐。人间有累不可住,依然离别难为情......』
朱宸浩就算再不机伶,也听得出来梅留云有心事。『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从来没有这麽快乐过。』
梅留云放下画轴,看著朱宸浩。『小时候,每次经过毓庆宫,看到你陪四哥念书,我心里总想著,如果我也有个像这样的侍读有多好......大概因为我不像四哥那样会闹,所以只有内廷小太监侍读。』朱宸浩故意夸张的摇摇头,『毫无风雅,真是乏味的很。』
『我一直......很羡慕。』朱宸浩将画轴卷起,故作轻松的说:『我和四哥不一样。我没办法勉强决定一个人的去留。所以,如果你待在这里并不快乐......』
朱宸浩轻叹了一口气,『不需要......』
看著朱宸浩的表情,梅留云的心一软。片刻之後他严肃的摇摇头,『过去一切已如昨日死,我想给自己新的机会。』接著,梅留云突然转头主动往朱宸浩的唇上吻去。
梅留云的举动让瑞王有些讶异,却又欣喜。朱宸浩於是拉住对方的衣襟,梅留云则顺势跨到朱宸浩的身上,将他半扑倒在榻上。
朱宸浩笑了,『如果你比较喜欢这样,我也非常乐意接受。』
这一点也和朱宸济完全不同。梅留云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只有一次半开玩笑似的的推倒朱宸济;就像小时候唯一的一次将他打得半跪在地上。结果,他立刻被对方一脸贼笑的反制,还因为这个不轨意图而被双倍奉还。
当时,朱宸济总对他说:『我会把一切都给你,你只能接受,然後好好享受。』全然不给他选择的空间。
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梅流云一甩头,继续往朱宸浩的耳鬓颈窝厮磨慢吻。朱宸浩陶醉的将手伸进梅留云的衣服里,抚摸他肌理精实匀称的线条。
突然间,朱宸浩摸到一个沁清温润的物品,原来是一块羊脂白玉佩。他原本想将玉佩扯下,却被梅留云抓住手腕,扣到身侧。朱宸浩迟疑了一下,梅留云却彷佛没事似的对他微笑,并继续沿著朱宸浩的胸腔往下的探索。
梅留云在他身上留下的吻很热,但朱宸浩却隐约有些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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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丰王患疾失语的消息也传进瑞王府。朱宸浩偷偷观察梅留云的反应,发现他似乎无动於衷。朱宸浩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那麽多年的感情,他知道梅留云需要时间;他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我决定,明年到我的封国就藩。』一日,朱宸浩试探的问梅留云,『你愿意和我一起来吗?』
梅留云只是随便点个头,没有给予任何明确的答案。几天後,朱宸浩又问了一次。
『如果这是王爷的心愿,在下一定照办。』梅留云说。
『心愿?我的确期待你一起来,不过......我更希望你是真的想,而不是因为我的要求。』
梅留云於是跪地行礼,『王爷的恩情更重於山。只要是王爷的心愿,在下必定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也会尽力达成。』
『恩情?』朱宸浩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一个忧郁的笑容,声音几乎颤抖。『我不要你报恩......我对你不是施恩。』在恩与情之间,他要的是後者。
『除了恩之外,其他的......我无法回报。』梅留云却摇摇头,微笑的说:『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不值得这麽......请原谅。我相信,王爷绝对能找到更好的人。』
『不需要说这些话敷衍我......』朱宸浩咬著牙,『我只想知道,你为什麽就是放不下?』
梅留云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摇摇头,笑了。『我想起一件很愚蠢的事。』
朱宸浩不解。梅留云又继续说:『从小进宫当侍读以来,我只有一次威胁说要宫里,不再当侍读了;因为四王爷拿弓箭在御花园里射我。』
『我明明可以跑快一点,早点出城门的,却偏偏等到四王爷带著一群猎狗来拦我下来......真是惨。』梅留云顿了一顿,才淡淡的说:『现在想起来,或许我其实一直都在等著有人拦我下来。』
东厂厂督密谋安排刺客行刺王爷的消息传出之後,朝野震惊。督察院御史联名上疏,说此等大逆不道的密谋绝对并非只出於一人之手,必有内应、外援,兹事体大,请皇上不能沉默姑息,必须明告天下以释疑。
由於庞保曾是郑贵妃的内璫,说到他的同谋,郑贵妃当然第一个受到怀疑。於是在联名上疏之中,还力求皇上速惩庞保,严加拷讯供出共谋。如此谋逆大罪之人,就算是位高权重的要人,不但宫中不能掩蔽,皇上更不能庇护。
言下之意就是要郑贵妃也自动认罪。
『皇上,此事与臣妾的确毫不相干......臣妾是无辜的,皇上明察!』受到牵连,郑贵妃立刻向皇上哭诉乞怜,极力撇清。皇上却摇摇头,爱子和宠妃之间,他动辄得咎,谁也不能偏袒。於是便向郑贵妃表示,这事得要她自己想办法解决。
郑贵妃逼不得已,只有向太子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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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个皇子之中,太子向来较受轻视,并且一直与福王派不甚和睦。但或许因为郑贵妃低声下气的态度,让他受宠若惊,竟表现出雍容大度,派人传谕:
刺客擅闯丰王府,然至王府外殿便束手就擒。丰王毫发未伤,可见刺客实为疯癫之人,误入王府,虽有犯罪,却非大逆不赦。之後招出庞保之名,经本宫反覆参详,庞保乃东缉事厂之主,如欲谋害王爷何须假外人之手?此恐为有人故意陷害,才诬庞保为主使。
庞保虽非主使,然於职责有所缺失则无法推诿。其馀内宫嫔妃就居深宫,但有何干?为此,本宫念人命至重,谋逆大事,不可轻处。於此奏求父皇,速速处决两人犯,以安人心。而庞保於职有失,从重论处。而其馀宫人若一概牵连,恐伤天理。当以清浊各自论处,以此奏请定夺。
坐在禅房里,朱宸济看了这份太子手谕,几乎不敢相信眼中所读的。脑中反覆思索著不久前在瑞王府里朱宸浩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