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凤舞九天在身,我不以常言笑之香暂时封住你的内力,如何能全身而退?」萧君烨的表情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冰冷,「琅琊剑,我势在必得。」
为什么?一个慕容祁你甘之如饴而我雷霆均你弃之如履!雷霆均很想这样吼,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痛到极至,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他只能踉跄着摔坐在石椅上,愤怒地将那盆分外灿烂妖娆的牡丹花挥落于地,摔成粉碎,随即仰天大笑道:「雷霆均,原来你也有今日!」一滴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混着他的血,慢慢地淌下脸颊。
「雷霆均?」萧君烨怔了一下,常言笑虽然剧毒,但是这雷霆均只闻了花香,顶多内力被封,怎会七窍流血?
他忙扶起雷霆均想要把脉,雷霆均一把推开他:「你既不念旧情,为何还要管我生死!」
「我……」萧君烨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他有一个可怕的预感。
「公子爷,你还在犹豫什么?」红袖的语气在这个萧瑟的秋夜里听来竟有几丝肃杀之气,「你忘记答应过少主什么了?」
「红袖,到底怎么回事!」萧君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愤怒地问。
「『常言笑』之香的确只有暂时逆血封功之效,可您忘了,刚些天在雷庄主的贩菜里下了巴豆加天竺茴香之时,红袖怕夜长梦多,就悄悄加了常百笑之蕊.天竺茴香可以暂时压制常言笑的毒性,可平日无事也就罢了,一旦催劲内力,便立即毒入骨髓,散功而亡。」红袖捧灯,慢慢地走进院中,带来凛冽刺骨的寒风一阵。
萧君烨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明白了。
这个方法,不是红袖一个人能想到的。
雷霆均已经瘫在地上,掩着口鼻的指缝里正不住地向外淌血,萧君烨已经慌了,心像活活剜出一般,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止血。他是恨他,恨他不守承诺,恨他醉心名利,可他从来没有想他死。可若不是他,雷霆均怎会中常言笑之毒,若不不是他,雷霆均又怎会催发内力引毒上身!
「你自小研习毒药双经,难道不知道此毒无药可医么?」一个萧君烨无比熟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这个声音曾经是他唯一的支柱,可如今,听来生令人胆寒。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已在眼前,才听得他幽幽一叹:「叶子,你离家太久了……」
萧君烨终于有勇气回头,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芝兰玉树般的锦衣公子,临风凭月,见之忘俗。
他就是——公子慕容。
十六、春风化雨
所有该有不该有的回忆瞬间如潮水一般涌进脑海,整整十三年的感情……虽然慕容祁从不知道,又或者,装做不知道。
他只是他的朋友,他的属下,他的……影子。
慕容祁转眼间已经到了雷霆均的面前,皱着眉看着满脸是血的雷霆均,「北武林的王者?呵呵,雷霆均,你也配?」随即偏过头去,淡淡地扫了萧君烨一眼:「叶子,你爱上他了么?」
「君烨不敢!」萧君烨咬着牙急道,他知道慕容祁越是阴毒性子发作的厉害,面上就越是淡然。
雷霆均看着这个一出生就注定是他的对手的男人,眼中的怒火像是要迸发出来,可他刚刚才费尽心力拔出剑来,慕容祁只是袍袖一扬,便使他再次重伤倒地,明珠镶嵌的鞋子轻轻点在他的胸口:「枉我还特地以南剑龙泉来杀你,现在看来,你还远远不够格!」说罢,神色上闪过一丝阴狠,足下施力,就要以「大至上神功」取他性命,不料耳边突然风起,慕容祁将手一挡,夹住袭向自己面门的那柄竹箫,刚欲发话,另一手竟不知从袭来,眨眼间已经连击十掌,出手如电,吐力如雷,硬生生地将慕容祁逼退二步。
慕容祁收掌站定,脸色一变:「叶子,你要与我为敌?」
萧君烨执箫挡在他面前:「当初有言在先不伤其性命,少主要剑我可以为你去夺,但我不能看着他死。」
慕容祁笑了:「你挡得住我?」
「挡得住要挡,挡不住,也得挡!」萧君烨咬着牙也笑道:「少主难道不知道君烨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好。」慕容祁眸光一凛,但见白光过眼,龙吟不绝,一把冷光粼粼的二尺青锋已然出鞘,被慕容祁握在手中,正是南剑龙泉。
「公子!你疯了吗!你要和少主动手!?」红袖万万没想到会看见他二人动手的场景,急得大叫出声。萧君烨被叫的微一分心,那厢慕容祁却已经动了!
破雷裂冰,白驹过隙,能走得过这一剑招的,天下间绝不出三人,然而萧君烨躲过了,确切地说,他是被推开的,龙泉剑插在雷霆均的肩膀,划出了一道绝色的伤口。
「我的命,用不着你救。」雷霆均喘息着昂起头,任血流如注,「我欠你一条命,如今,还清了。」
萧君烨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雷霆均恨他,是他陷他入这个生死之局中,是他把他变成了一个无力反击的废人!
慕容祁笑了:「你以为我会真的杀他?嗯?」微一抬手,龙泉剑带着一道血雨拔出,回归鞘内。
随着红袖微微的惊呼,慕容祁转过头去,就看见萧君烨缓缓地跪在地上:「少主,琅琊剑已是你囊中之物,放过他……」
很好,名满天下的萧君烨,视生死富贵如浮云的萧君烨,跪下了,为了另一个男人。
慕容祁瞇起了眼。你难道不知道,你越在乎的,我就越憎恨么?
他长叹一声,「红袖。」
萧君烨还来不及反应,周身十二大穴就被极快地点过一遍。招红袖虽然武功平平,但认穴之准、点穴之快却是慕容祁都自许不如的。
「红袖!」萧君烨愤怒地挣扎起来,想以全身内力冲破穴道,可就在此时
慕容祁出手了。
从前,慕容祁曾经拉着萧君烨的手,对他说:「你知道『春风化雨』么?」
他知道这是慕容世家世传的一门绝学「春风为刀,化雨情浓」,但他依然摇了摇头。
慕容祁笑了,他一措手,数不清的细如牛毛的针真如过眼春风一般扑向十步外的一树海棠。萧君烨跑过去一看,每一根针都深没于海棠花叶之中,就好像方才它真的不过受了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但萧君烨却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如此风雅,如此……毒辣。
可现在,他只能看着轻烟一般的针笼住了雷霆均,而后,针针没顶。
他连叫上一声都不能。
他无声地嘶吼起来、每动一下,都像是自绝筋脉,招红袖只能紧紧地抱住他,抱住这个已经陷入疯狂的男人。
连她都没想到,慕容祁对雷霆均的恨,会那么深,那么大。
可她很快发现萧君烨已经强行冲破了穴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的力量。
慕容祁收手,平静地看着萧君燥挣脱了红袖,向他走来。
「你要杀我么?叶子?」他笑。
三步。
萧君烨只能走出三步,便呕出一道污血,软软地、缓缓地摔在地上,再不能前行一步,任那血迹蜿蜒,染红了绝艳的牡丹。
常言笑,暗魂销……
这是强以毕生内力冲解穴道后的反噬。
轻则内力大损,重则经脉自断永不能续。
慕容祁看着红袖扑上去,满脸是泪的抱住萧君烨棉软的身子,他不自觉地悄然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陌生的钝痛感。
回头看着已经人事不知纵身血污的雷霆均,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他弯下腰,拿出一颗通体碧绿的药丸,塞进他嘴里,轻声道:「雷霆均,我改变主意了。泰山武林大会,我要看看一个散功后的废人怎么主持江北武林。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我如何夺走你的一切……」
他站直了身子,走到红袖身边,招红袖立即不敢再啜泣出声,只是颤着手,不住地摩挲着萧君烨毫无血色的面庞。
慕容祁面色如冰,只是信手将萧君烨唇边依然不断渗出的血痕抹去,而后打横抱起,轻声道:「叶子,我们回家了……」
温柔地如同燕语呢喃。
秋风卷起慕容祁墨黑的貂袍,再一瞬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见踪迹了。
※※※
「公子爷,你瞧,去年才做的围脖,今年毛色就不新了,也不知道柔福庄是怎么办事儿的!亏他还是老字号,照我的说,今年干脆再做条水貂的……要不,还是狐狸毛吧?」添香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公子最怕冷了,虽然还没初雪,这天却已经够冷的了。」
萧君烨长发委肩,没有理会她说的话,只是站在窗边,凝望天际孤鸿。
支呀一声,雕花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水红色的倩影走了进来,先往地上的熏炉里丢了几块沉香木,才对添香说:「又不懂事了,这么凉的天,也不知道给公子爷递个手炉。」
萧君烨头也没回:「出去。」
红袖脸色一白,差点落下泪来。整整一个月,他没有看她一眼。
她知道他的恨他的伤他的痛。
毕竟是她与少主骗他利用他在先,可公子也是慕容家的人啊,那雷霆均再如何也是个外人,能和少主比吗?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弓身一福,退了出去。
慕容祁端坐于席,面前的周公文王鼎正袅袅散出几缕香烟,他沉默地凝视着缭绕雾霭里并排卧于剑匣之中的绝世双剑。
天下至尊,琅琊龙泉。
终于在他手中合而为一,可为什么时至今日,他依然参不透个中秘密!
『阿祁,你要光复鲜卑慕容,光复鲜卑慕容……』
他狠狠地闭了眼,将父亲临死前说的话驱出脑海。
无兵无粮无名。爹,你要我从何做起!
你可以的!你是慕容祁,是慕容世家六百余年来不世出的至贵命格,你不行,谁行?
他不行,谁行?
慕容祁再睁开眼时已经心平气和,文王鼎中的余烟已尽,他弹衣而起,走到东侧的墙壁上按住机关,正面墙壁翻转过来,顷刻间就将慕容祁带离密室,出现在他眼前的,依然是他那极尽奢华的书房。
红袖早已经等候多时,一见慕容祁出关,忙上前步:「少主,公子他依然不声不响如活死人般,只怕这次是认真的。」
慕容祁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挂好掩住机关,才转过身道:「有照我说的做么?」
「是。除了不让公子出府,其余皆从他意。」红袖赶紧补了一句,「可难道少主你就放任他如此自残下去?自那日在名剑山庄公子强行以十八道真气同时冲穴后心脉之损不亚于走火入魔,可不论我们怎么劝,他就是不愿意让我们好好治疗。」
慕容祁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他是心病,他放不下那个废人么。」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名剑山庄放出来的风声是雷霆均为参见明年正月十五的泰山武林大会而闭关修炼因而不慎走火入魔。呵,他倒要看看这个废人到时候能不能爬上山去。
「我去看看他。」慕容祁起身,走了几步又吩咐道,「再过几日就是十一月初一,君烨的生辰,家里好久没热闹过了,好好准备一下。」
慕容祁推门而入,添香正不知如何开解自己的主子,见他来了,赶忙行了个礼就在慕容祁的示意下悄悄退下,临走还不忘记掩上了门。
「叶子……」慕容祁走过去,顺着萧君烨的目光向外望去不由地温柔一笑,「你从以前起就这样,喜欢呆呆地看着天边的归雁,以前红袖小的时候不知分寸,还常常用手绢丢你,骂你做『呆雁』,还记得么?」
「雷霆均没死,是吗?」萧君烨终于开口了,却冷的像冰。
「……」慕容祁毫无愧色地点点头:「你不希望他死,他自然没死。」
只是武功全失,成了个连直力行走都不能的废人。
萧君烨突然回头横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慕容祁怔了一瞬。再细看时,又重回冰冷无情的面容了,再之后,无论慕容祁如何引他说话,萧君烨都没再开过口。直到最后慕容祁百般无奈下拂袖而去,那已经陷入无限幽明的眸子才闪了一下,重又寂静无光。
十七、情之一字
十一月初一。
慕容世家的庭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厅台楼榭之上俱是妙歌漫舞,纶音处处。
萧君烨坐于主位,一袭朱色凤毛长袍衬得整个人越发俊逸非凡,只是脸上的神色冷若冰霜,叫人见之生寒。
慕容祁笑着替他斟满杯中之酒:「瞧这霓裳羽衣舞,较之明皇所编,也不遑多让吧?」
话音刚落,那众多翩翩起舞的妙龄少女中突然有一人排众而出,柳腰轻转如太液波翻,似瑶池玉立,如凌波仙子,待一曲舞罢,玉貌锦衣,恍然如梦,正是当年秦淮河旁一曲动天下的曲灵儿。但见她袅袅婷婷地上得前来,水袖翻飞,参拜君前。「小女子遥叩萧公子生辰。」
慕容祁笑道:「故人来访,萧郎何不展怀一笑?」
他可真算是机关算尽。
萧君烨只看得他一眼,终于扯了扯嘴角,这一笑,不只慕容祁喜出望外,就连一直不敢离开萧君烨半步的红袖添香也都喜上眉梢。
但见萧君烨展身而起,对曲灵儿一抱拳:「韩夫人,一别经年,尚无恙否?」说罢登登登地数步下了台阶,顺着镂花甬道来到设在湖中的妙音台上。
「托君之福,一切安好。」曲灵儿又是一福。
萧君烨将其扶起,笑道:「不知君烨今夜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与夫人共舞一曲。」
「不知何舞。」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自然是剑舞!」萧君烨一扬手,意气风发,彷佛又是当年那个浪荡风流的玉虹公子。
添香看了慕容祁一眼,慕容祁沉默了一会,微微地点了点头。添香这才将自己的配剑解下,送至君烨手中。
此时水榭之上的其它舞女在曲灵儿的授意下已经鱼贯退下,妙音台上只有一双璧人相对。舞乐骤起,与方才旖旎缱绻之曲不同,大开大合,慷慨悲歌,闻者无不动容。但见萧君烨执剑在手,如痴如醉,边舞边唱道:「踏碎九霄凌罗殿,何须弯弓射天狼?今日把酒葬明月,一片豪情附汪洋!」
听到此处慕容祁陡然站起,将手中玉杯一掷而下,大喝一声 「君烨!」
可已经来不及了,萧君烨看着勃然而起的慕容祁,脸上依然挂着那道淡然的笑容,就仰面摔进了烟波浩淼的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