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祁看着他,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那眼神里仿佛蕴涵了太多的复杂情绪。
良久之后,他终于转过身,将手里的灯放下,拈起神案上的三根细香燃着,恭恭敬敬地对牌位行了三个礼。
而后,他将香插进香炉中才转过身来,平静地道:「大相国寺的主持曾经替我批过命,说我命格显贵百年不出,不足者八字过阴,恐有血光之灾。爹当年把你带回慕容家,是因为你的命格至阳至刚,与我的命格恰成互补,他的意思,原就要你做个为我挡煞的影子,想用你的命来换我的。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告诉过你这一切,不是不愿,而是不舍……」
萧君烨咬住下唇,心中大痛,过往一切如回潮般地在记忆中涌现,他毕竟曾经爱他那么多年……
「但是现在,我知道,什么都迟了……」慕容祁长叹一声,「我可以给你真的《易筋洗髓筋》,甚至将琅琊剑还给雷霆均,但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替我在来年正月十五的泰山武林大会上,争得武林盟主之位。」
「阿祁你醒醒吧,就算你一统武林又能如何,如今太平盛世,谁肯起兵回应?」
慕容祁看着萧君烨,脸上一直挂着那抹奇异的笑。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萧君烨吃了一惊,抬眼,慕容祁已在他眼前,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刚才,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以为这世上,谁能伤我一次,又一次?」
手指往下,顺着他优美的颈项流连不去:「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飘然,如在云端?方才我所焚之香,名曰『画魂』,无色无味无毒,但每天都必须服食定魂珠,否则逆脉而亡,你或许可以不吝生命,但你还想不想活着去见雷霆均?去赎你亲手下毒的罪?」
萧君烨盯了他许久许久,慢慢地笑了,那笑里蕴涵着无尽的悲凉。
他自己心里明白。从这一刻起,属于他的慕容祁已经彻底的,不在了……
我舍不得废你武功,封你记忆,但我一定要你留在我身边,永远的!不论以何种方式!
我慕容祁,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东西。
※※※
岱宗天下名山之冠,自古有天子亲临,登台封禅之殊荣,而江湖人亲之,亦如王者之尊,故五年一次的武林大会,皆在泰山绝顶天柱峰上举行,取其「擎天一柱」之意,选出武林盟主,千百年来无一而改。当然,自百年前洛阳雷家与江南慕容同时崛起于江湖,武林南北分治,两家共尊,这武林盟主一位,已经许久无人敢提了。
但是,这江湖上又谁不神往这「天下第一人」之赫赫威名?
一只手伸过来,重重地在少年头上敲响一个爆栗:「又做梦了你!就你那点三角猫的功夫,能上天柱峰凑凑热闹就不错了,还想做武林盟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南北武林分而治之已经很久了,慕容世家与名剑山庄这些年来明争暗斗,天天和乌眼鸡似的都想一统武林,可谁能吃得了谁呀,依我看哪,这次的武林大会还是那样的结果!」
被打的少年气呼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瞪着自己的兄长:「我说你别整天舞刀弄枪的才是!江湖上都传遍了,名剑山庄的雷大庄主闭关修炼之时走火入魔,据说连床都下不了现在。依我看,这次慕容家应该能一偿夙愿了!」
「不会吧!」另一个黑脸少年瞪大了眼,「雷庄主何等英明,前些日子才扫平昆仑、潇湘、华山几派的敌对势力,大振江北武林,转眼间就卧床不起?我看,应该是道听涂说,说不定人家才练了门么不世神功就等着这次叫人大开眼界呢!」
「算了吧,你以为慕容世家是省油的灯!?」眼见两兄弟都要吵起来了,酒馆掌柜忙出来打圆场。「二位客倌与其徒作争吵不如趁早上山占个好位看个究竟,小的这酒馆开在泰山脚下,离天柱峰还远着呢。」
那黑脸的粗蛮少年不耐地用手一挥:「我们兄弟俩说话你插什么嘴!?」眼看就要扫在掌柜身上,不料那掌柜笑嘻嘻地伸手一托,四两拨千斤地将少年的手推回他胸前:「是小的多嘴,二位客倌继续。」
那少年这才知道这掌柜也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他偷溜出师门,本是想闯荡江湖给自己创个名声立个万,可一想到自己连个泰山脚下开酒馆的掌柜都打不过,不由得心灰了一半,喝在嘴里的酒也如凉水般不是滋味了。他弟弟倒没他那么多想头,此时已将方才的争吵丢至九霄云外,一拉他哥的衣袖:「哥,是峨嵋派。」
果见一众青衣灰挂的尼姑迤俪而来,簇拥着为首的一个中年女尼,但见她剑眉入鬓,不怒而威,手中一把银丝拂尘纹丝不动,正是峨嵋掌门静心师太。
「付掌柜,准备一桌干净席面。」一个年轻女尼递过银子,那掌柜的哪敢怠慢,忙不迭地招呼去了。过不久,崆峒、青城也联袂而来,将个不大的酒馆挤得水泄不通。再一细看,不仅是掌门亲临,不少门派都是将门中年轻一辈的好手全部派出,来赴这五年之约。
想是都听说了雷霆均伤重不起,慕容祁行踪成谜的消息,南北武林的各门各派都开始蠢蠢欲动,想在这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再争一席之位。
因而酒馆虽然人多,但人人屏气凝神,除了兵器碰撞,倒是一点声响都无。
坐在角落的一个男人悄然压低了自己的斗笠,轻声对同桌之人道:「走吧,我们也该上山了。」
出了酒馆,二人再抬头遥看这片齐鲁大地的上空,阴沉沉的,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十九、武林大会
天柱峰玉皇顶因峰顶有座玉皇庙而得名,乃泰山主峰之巅。玉皇庙不大,里外三进,殿内祀玉皇大帝铜像,神龛上的匾额题字「柴望遗风」,传说三皇五帝曾于此燔柴祭天,望祀山川诸神。其庙住持道号「子虚」,白须皓首,一如这世间最平凡的老道。
但这个老道并不平凡,论辈分,他比如今的武当掌门清风真人还高出两辈,论资历,他主持过整整五界的武林大会。
因而即使面对「江南慕容」,他也只是稽首微礼。
一乘华丽的八宝琉璃轿在庙前停下,添香掀起流云毡,慕容祁展衣而出,一笑拱手:「子虚道长别来无恙?」
慕容世家十八影卫两翼排开,慕容祁昂首信步而来,当真是英雄少年,风采卓然。
子虚一笑,须发皆动:「慕容公子气势更盛往昔矣。下榻处早已命人收拾停当,只待公子入住。」慕容祁抱拳回应,正欲前行,子虚却突然开口:「萧少侠?」
被点名的萧君烨只有停住脚步,向其施礼。那老道望了他半响,才一笑合目:「五年前,老道初见少侠,彼时萧少侠虽未成名江湖却是锋芒毕露,雏凤清声,然现今老道察言观色,萧少侠似有不足之症……」
萧君烨听得一震,那厢慕容祁已是一笑制之:「道长说笑了,君烨有疾我岂能不知?」
子虚望他一眼,不再复言,扬手命人带路不提。
离十五月圆的武林大会还有两天,江湖上的八大门派,百余小帮都已经来了大半,或住玉皇庙中或自安营扎寨,将偌大一个玉皇顶挤得满满当当。
可直到江南慕容世家入驻玉皇庙,江北名剑山庄依然杳无音信,江湖群豪早已经私下议论纷纷多加猜测了。
东厢房中的慕容祁如老僧入定,凝望着眼前的两把稀世名剑,整整两个月了,他侦骑四出多方打探阅尽百书,都没有关于双剑合壁的半点线案。
剑中之秘唾手可得,却偏偏无从下手!慕容祁恼恨地执起琅琊剑——琅琊剑虽为软剑却极厉无比,一旦灌注内力,锋芒噬人而起,可剑身仅余半分之厚——这样的一柄剑里,究竟如何能隐藏秘密?他慢慢看向另一把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龙泉剑,这把剑早已被代代慕容家主研究透了,却还是参详不出个中机关。
他揉着自己皱作一团的眉心,只听得门外一个清丽的女音:「少主。」
慕容祁信手将双剑收起,方命:「进来。」
只见红袖推门面入,身后跟着一袭青衣的萧君烨。
慕容祁努力不把视线转向君烨,只对红袖道:「情况如何?」
红袖看了君烨一眼,方道:「名剑山庄自雷霆均不起之后,行踪成谜。但据探子回报,雷霆均领况少天唐一刀依旧奔赴泰山。」
「呵呵,他如今还敢来?倒也是,名剑山庄若此时仍不出面,莫说武林,只怕在洛阳都无立足之地,你说是么?」后半句话他是对着萧君烨说的。
萧君烨面无表情,彷佛真的无关痛痒。
慕容祁冷笑一声,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这是今天的解药。」
萧君烨接过服下,起身道:「少主若无事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公子……」红袖担忧地轻唤一声。
自那天起,萧君烨就再没叫过他的名字,一次也没。
他越如此,慕容祁心中对雷霆均的忌恨就越深一分。
过得这月十五,我看你雷霆均还有没有命在。
名剑山庄在武林大会正式召开的前三个时辰终于到达玉皇顶,虽然众人面上如常,但见名剑山庄门人各个偃旗息鼓讳莫如深的样子,心中的猜疑越发深了几分。
午时一到,照例是行大典祭拜天地。
但见玉皇庙前的广场上早已准备妥当,祭起一座三丈高的祷天台并一只三足青铜大鼎。江湖群豪一早都已经按照各门各派的位置排列妥当,候在原地。
当正时礼炮鸣毕,庙门大开,自东西中三个方向走出三列人马。中间自不必说,是武林名宿子虚真人携少林方丈云深大师与武当掌门清风道长;西面是慕容祁、萧君烨并慕容世家一众好手。东门开时,萧君烨第一次忍不住转头望去,雷霆均率先走了出来,依然衣冠楚楚神采奕奕,彷佛仍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江北武林霸主。
萧君烨鼻子一酸,不由得低下头来。他怎么看不出来,雷霆均虽然昂首阔步,但脚下虚浮,甚至不如一个粗知武艺的凡人。他那一身武功,只怕真的已经毁于春风化雨之下。
他自心神不定,那厢雷霆均与慕容祁已如多年知交一般点头寒暄起来,彷佛在斛园中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只是他萧君烨一个人的幻想。
中间三位武林名宿又怎么看不出雷霆均的问题,三人互看一眼,却一时也是不知何故,更加不知如何着手,但三人都知道,这次的武林大会只怕绝不平静。
最终还是子虚道长前行一步,一手携了一个,朗声道:「列位既已来齐,吉时已到,不如即行祷拜天地之礼,请二位自东西首座落座。」声音不大,却让每个站在玉皇顶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番内力修为较之狮子吼之类的霸道内功无疑又深了一层。
慕容祁冷眼看了看面色镇定如常的雷霆均,心中咬牙道: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众人都站着注目子虚道长上祷天台上香祷告完毕,慕容祁与雷霆均也分别执香拜毕天地插于大鼎之中,才纷纷落座。
子虚此时方轻咳一声:「江湖百派,同气连枝,进行武林大会。业已数百余载,不忘初衷,求同存异。而今南北武林在二位盟主的主持领导下也都一片太平安定……」
「太平安定,我看未必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上,还从没人敢打断子虚真人的发言,引得江湖群豪人人侧目。
子虚却也不恼,反微笑道:「是哪位英虽说话?不妨畅所欲言。」
果然见得一个红脸大汉跳了出来:「在下昆仑派董彪,有事不解。我大师兄全秋雨是先掌门钦定的接班人,于鄙派又有大功在身,却又为何无故被杀?新掌门即位之时,在下竟然见到名剑山庄司武堂中人送来全师兄之首级,却是何故!?」
萧君烨一凛。来了!
「全秋雨弒师灭祖在先,雷庄主也是尽应尽之责,还个武林公道。」
「全师兄弒师灭祖却又有何证据?在下只知道前掌门死前已经将鄙派大小事务委于全师兄,想来,他又何必诞而走险,做出弒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事?凡事总凭一面之词,道长这就是所谓的武林正义?」董彪一开口,人群中层然有了稀稀落落的几句附和之声,更有人暗自议论道:「还有华山邱如意邱老前辈,似乎也死得不明不白……」
「雷庄主颁格杀令后,似乎也没召集武林同道声讨罪名,倒还真是武断了些。」
慕容祁脸上还是挂着那抹完美的微笑,缓缓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雷霆均。
雷霆均却是面色如常,甚至捧起手中茶盅来悠闲地啜了一口。
虚张声势。慕容祁暗中冷笑,这还只是开始呢。
子虚见场面混乱,只得向雷霆均道:「雷庄主可有话要说?」
雷霆均放下茶盅:「没有。」
「或者有证据证明全秋雨有弒师之行?」
「也没有。」
雷霆均无所谓的态度更引得众人哗然,议论声更加大了。
「不过,我倒想问问董英雄,若依你说,雷某有失在先甚至枉杀错杀,又当如何?」
董彪怔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雷霆均会抢先将他要过问的话先说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去接,幸而人群中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既然雷庄主不能令江北武林安定,何不退位让贤?」
群雄大哗,雷家统领江北已经整整七十余年了,江北颔袖换了他家却要何人去做?
子虚定睛一看,是海沙派的掌门沙露天,原在山东暗中勾结官府贩卖私盐为生,后来被名剑山庄察觉,将其势力在山东连根拔起,逐往东海一座荒凉的小岛之上,其仇不可谓不深。于是微笑道:「雷庄主不坐盟主之位,难道让沙掌门你来做?」
沙震天语塞了一下,随即大着胆子道:「江湖盟主自然能者居之,沙某人坐与不坐又何足挂齿!?但总不能因为祖上有功就一直世袭下去吧?」最换一句话已经将矛头直指雷霆均了。而各个门派竟然有不少应和之声,其中尤以江南诸多小门派最为鼓噪。
萧君烨看了胜券在握的慕容祁一眼。为了这一天,他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去分化收买各大门派?
此时,况少天却再也忍不住了,出列道:「那依各位的意思是要以武会友,手下见真章啰?何人要与名剑山庄一别高下,况某一定奉陪!」
这话仿佛火上浇油,原本还在观望的江北群豪纷纷被煽动起来。谁不想做江北武林第一人!?谁想一辈子屈居人下!
「各位!」慕容祁瑟开口了,慢慢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向广场中央,「请听在下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