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倚大树,右手手肘放在左手手背上支起,尖尖的指头轻轻抵着脸颊,由大殿透出来的灯火与树荫的阴影交叠,把秀丽的脸孔照得黑白分明。
乌黑的眼珠倒映出闪熠灯火,缓缓仰首看天,更流泻出漫天星光。
今天是他光芒初展的大日子,打败孟晓星,在弟子较量大会中得胜,更可能成为与厉无痕齐名的光明护法。
一切一切都象征着不久将来的无尽荣显,但在这个时候,沈沧海只想叹气。
「唉……」
当心中的想法化为行动,花园的另一端同时传来树枝被摇晃的沙沙声响。
他吃了一惊,猛然回头。「谁?」
在林荫间的人似乎比他更惊讶,身体明显地震颤起来,瑟缩着肩头从树木形成的阴影间走出来。
认出走出来的人,沈沧海怔了一怔。
「杏儿?」
杏儿站得远远地问。「沈少爷……我打扰你了吗?」
瞧见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沈沧海露出一抹天真微笑。「怎么会呢?我只不过在发呆而已。」
杏儿登时松一口气。「我刚才看见你的样子,在树荫下面……还以为你不高兴。」
「我怎会不高兴?你没有看见教主把我夸得多厉害,连里面的宴会都是为我而设的!」沈沧海指向大殿,眸光如星,得意洋洋。
仔细想想,杏儿也觉得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了,忍不住傻笑。
沈沧海也笑,陪着她笑。
她傻笑了一会儿,一直收在背后的手缓缓伸出来,边说。「沈少爷,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我的绣功吗?这条手帕是我亲手绣的,请你笑纳!」
沈沧海微微一怔后,接过手帕,瞧见手帕上果然绣着一双水鸭,双眼乌亮精灵,在湖面游着,湖边还绣了一棵大树,上面结着红色的果子,比起他上次看见的绣功更加精美几倍。
他本来有心事在心,但也忍不住欢喜起来,唇瓣灿开,露出笑靥。
「杏儿,谢谢你!这双水鸭绣得很漂亮呢!」一双眼睛笑得弯起来,像两弯月牙儿,朱唇外启,露出皓白的牙齿,说不出的迷人好看,杏儿配灶的脸蛋更红,嗫嚅着说。「沈少爷,那双不是水鸭……那双……那双是……」
沈沧海奇问。「是什么?」
「罢了,没什么。」杏儿咬着唇,摇摇头,瞧见她红透脸,神态忸忸怩怩奇怪样子,沈沧海嘀咕了一会儿,直接了当地问。「杏儿,你不好意思吗?为什么不好意思?」
「我……」杏儿吓一大跳,一口气登时哽在喉头里,差点窒息,连连干咳几下,慌慌张张地说。「我……我不是不好意思!我只是个丫环,沈少爷竟然对我这么好,肯收我的礼物,我只是……觉得很荣幸,太过高兴而已。」
听见她的话,沈沧海没有露出半分得意之色,反而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也只不过是个童仆而已。」
眉心轻蹙,就似一层轻纱薄雾蒙上远山,带着若有若无的幽幽之意。
杏儿第一次瞧见他这样的神色,不由怔忡。
刚才瞧见他独立在树底下时的怪异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她忍不住问。「沈少爷,难道……你真的不开心吗?」问完后连她也觉得自己很傻,一个聪明伶俐,姿容无双,又得众人喜欢的少年郎,仿佛将天下间一切好处尽放在身上的天之骄子,又有什么值得他不开心?
她不知道的是,沈沧海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的武功很好,今天才在弟子较量大会胜出,无痕哥向来疼我,迟早要教主提拔我为光明护法,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喃喃自语,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杏儿。
眼神竟然也是幽幽的,像被蒙蒙细雨打湿的夜空,星光黯然只余无垠漆黑,杏儿觉得自己的心像要被吸进去一样,刹时间无法言语。
沈沧海满怀心事,根本没有精神理会她,彼此间不知道沉默多久,杏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开口说的却与刚才的话题毫无关系。
「沈少爷,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对你……」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垂首绞着手指头,欲语还休。
沈沧海歪歪头,追问:「一直都对我怎样?」
少女情窦初开,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看着沈沧海一副懵懂的样子,杏儿又羞又恼,跺跺脚,也不说一声便跑走了。
回到房间里,厉无痕已经在里面,看得出回来好一段时间了,外袍已经褪下,只穿着单衣斜卧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听见他回来的声响,厉无痕没有睁眼,只是招招手,说。「小海,过来帮我捶捶腿吧。」
「是!」沈沧海乖巧地应了一声,走过去跪在他的脚边。
雪白的手攥成两个小拳,顺着他大腿轻轻地捶着,锦瑟侍候在侧,看准时机为厉无痕送上茶水。
接过茶盅喝了两口,他还是没有张开眼,手向下探,匀称的指头插入沈沧海柔软的发际,轻轻抚着,问。「小海,为什么中途离席?不开心吗?」
沈沧海摇摇头,旋即想起他看不见,便开口说:「不是。」
厉无痕柔声问。「那为什么要独自走到花园沉思?」
厉无痕明明比他更多离席,但不单止知道他也中途离席,更知道他走到花园去了,从此可知道,他在他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沈沧海心中微凛,想起刚才杏儿送手帕给他的事,不知道是否也被知道了?
他勉强镇定下来,说:「我只是觉得殿里太吵了,出去这口气而已。」
厉无痕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皮睁开,眼睛露出透视人心的精光,仔细地打量着他。沈沧海不自禁地垂下头去,半晌后,厉无底弯腰,把他从地上抱起,拥入怀中。
「小海,今日的事情不必介怀,光明护法之位迟早是你的囊中之物。」他似乎以为沈沧海是因为不能成为光明护法而不欢,柔声安抚,沈沧海登时松一口气,顺势把头埋入他的怀中。
「我有一点不开心,他们都欺负我!」
撒娇的语气,引得厉无痕微微一笑,轻轻地拍一拍他的头顶。
「放心,这口气无痕哥一定会替你出的。」他说得从容,但沈沧海知道这已经是一个言出必行的承诺,心里不由得有点感动,自从相遇以后,厉无痕对他极好,不允许别人亏待他半分,这点他是知道的。
垂下眼睫,他把头埋入厉无痕怀中,轻轻地蹭着。
厉无痕的体温比较低,隔着薄薄绢质单衣,一股清凉便从脸颊透入,枕着的肌肉结实而有韧性,比惯用的玉枕更加舒服,加上整天的疲劳堆积下来,沈沧海不由得打个呵欠,有点昏昏欲睡。
漂亮的单眼皮一垂再垂,即将完全合上之际,忽然感觉厉无痕动了动,轻轻地握住他的右手。
「小海,掌心的伤口好了没有?」
沈沧海登时醒了过来,猛地睁开眼,用受惊小鹿一样湿润乌亮的眸子看着他。
「让我看看吧!」厉无痕握着他的手向前拉,他向后缩,一拉一缩之间,厉无痕微微一笑,运指如飞,由虎口至腕骨,连点少泽,合谷,神门三个大穴,沈沧海只觉右手倏然发麻,摸紧的五指不由得便松了开来。
灯火之下,瞧得明明白白,雪白的掌心上之前被指甲掐的伤痕都好了,只留下一道粉红的浅痕尚未消失。
「嗯!好得差不多了!」指尖在红痕上来回扫动,厉无痕点点头,状若满意。
「无痕哥……」沈沧海借机把头埋人他的怀中撒娇,厉无痕怜惜地轻拍他的肩头,但声音依旧冷静。
「锦瑟,去把板子拿出来。」
「无痕哥!」沈沧海惊呼起来,惶然的眸子先向厉无痕冷静的脸孔扫去,随之落在锦瑟脸上。
不要,不要……
看着他一再做出无声的口形,写满惶然,惹人怜惜的小脸,锦瑟不由得心疼起来,竟没有立刻依照厉无痕的吩咐去办。
「锦瑟!」厉无痕再次开口,眼角轻轻一扫。
深邃的瞳仁中射出如箭寒芒,锦瑟登时打个冷颤,不敢再迟疑,立刻转身,走到八宝柜前,拿出一个剔红长方木盒。
打开木盒,内里确是一块板子,比手掌略大,手柄是上好的红木,板子两面包着柔软漆黑的皮革。
厉无痕把板子拿出来,在手心轻轻掂量两下,眼角不经意似地挑起,向坐在他身上的沈沧海看去。他的脸色早在见到板子前已经白了三分。现在更加自得隐隐透明起来。
微笑,厉无痕向他举起右手,指尖还未碰到沈沧海,他已像只受惊的兔子,猛然他身上跳下。
厉无痕来不及拉住他,已被他逃到远远的角落去。
「小海,过来。」叫他过来,他反而拉起薄纱窗帘,把眼睑掩住,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等同掩耳盗铃的做法,瞧得厉无痕忍俊不及地微笑。
「小海,过来。」
沈沧海抬起头,从薄纱后悄悄窥觊,视线所及,是厉无痕总是带笑的俊脸,难分喜怒,甚至连声音中也没有半点焦躁,他却忍不住一颤。
相处多年,即使厉无痕的城府再深,沈沧海多少也能够感觉到他的喜怒,知道他开始不悦了,心里挣扎一会儿,咬着唇,走到他身边。
眼角轻轻瞄向厉无痕手中的板子,沈沧海始终畏惧,想了想后,轻巧地屈膝,跪在厉无痕脚边,伸手摇他的衣袖。
「无痕哥,我以后都会乖乖的,这次不要罚我好不好?」
撒娇撒痴的小孩儿神色,确实容易令人心酥软,厉无痕微笑,指尖揉着他的头顶。还是这么怕痛吗?」
「怕!」沈沧海老实地点点头,眼见厉无痕似乎有几分心软的迹象,当即再加把劲地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蹭着,撒娇地说。「无痕哥,你最疼小海了,就饶我一次吧。」
「嗯!我的确最疼你了。」俯视着沈沧海,厉无痕神色满是宠爱。「不过,赏罚必须分明。我只打十板,趴下来!」
头顶上忽然传来绝无转弯余地的命令,沈沧海登时怔住。
自己到底做错什么,只不过是不小心弄伤自己的手,为什么就要被责打?
如果说弄伤手只是表面的理由,难道自己和杏儿在竹林里玩耍是错的吗?
没有他的批准,自己就不可以和别人一起,不可以觉得快乐吗?为什么他总是要这么霸道?
忿忿不平地咬紧下唇,一排雪白的牙齿咬得娇软的唇瓣深陷,色泽份外朱红。
「小海?」厉无痕挑起眼角斜睨,儒雅的眉目间没有催促,只有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他咬着唇从地上起来,默不吭声地解开腰带。
锦瑟忙不迭垂头,把目光转移到地上,心里暗暗叹气。
浅草色的里裤沿着光滑的肌肤顺畅滑下,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腿,厉无痕坐起来,拍一拍自己的膝盖。
长而密的睫扇煽呀煽,沈沧海的双眼红了一圈,迟迟不肯再动半分。
厉无痕笑着,伸手拉过他,按在自己的腿上。
被逼趴在他的腿上,沈沧海的头垂下,长长的青丝沿着肩头流泻,露出小截雪白的脖子,后背与腰成一横线放平,唯有腰下高高撅起。
指尖轻轻撩起他的衣摆,露出双臀,皎洁的颜色漂亮得如同将明月对半切开放在眼前,厉无痕也不由得沉吟半晌。
等待的时光最是难奈,沈沧海忍不住浑身细细颤动,把脸埋在他的腿间。
终于,厉无痕缓缓地把握着板子的手提起,最先的一下拍打,就像第一道惊雷划破长空。
倏然传来的猛烈疼痛令他开始尖叫着扭动身躯,却被无情的指爪紧紧按住。
坚硬的板子砰砰啪啪地拍打在最娇柔的臀肉上,火红火红的疼痛间,沈沧海一再叫嚷。「不要不要!饶了我……饶了我……」
小动物一样的哀鸣声远远传开,连锦瑟听见也揪心不已,偏偏厉无痕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手起板落,没有半分迟疑。
「不要……不要……」哀鸣渐渐细碎,狂风暴雨式的拍打过后,厉无痕把他翻转过来,看见的并不是预期中,被泪滴打得湿透的梨花脸孔。
眼睛红透了,却没有哭泣,牙齿把唇咬得紧紧的,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滚动,苦忍着不肯掉下。
斜目冷睨,厉无痕的神色似笑非笑。「为什么不哭?是不是心里不服气?」
「……」冷冷嘲弄令委屈更深,唇瓣微微蠕动,沈沧海还未说话,一颗泪珠便滚了下来。
清澈的眼泪纯净无暇得像一颗水晶,终于融化了厉无痕冰冷的心肠,右手拥着他的腰,左手指腹轻轻地接着他的眼泪。
沈沧海不肯让他碰,别开脸,不停地嚷着。「很痛很痛很痛……」
眼泪一颗又一颗地从通红的眼眶滚下,细密得根本无法掬接,厉无痕不以为然地说。「好了,别再哭。只不过打十板子而已,能有多痛?」
这么一说,沈沧海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很痛很痛很痛!」
泪流满脸的样子瞧得厉无痕眉头一皱。他看似铁石心肠,但下手时早就斟酌过力度,绝不至于打得沈沧海如此痛哭。
虽然知道他的哭泣多少带了些夸张的成份,厉无痕始终忍不住心疼。
「乖,别哭了,无痕哥最疼你了,别哭……」
无论厉无痕在他耳边说什么,沈沧海一概不理,反反复覆只说着同一句话。
「很痛,很痛,痛痛痛痛痛……」到最后完全变成哽咽。
厉无痕拿他没有办法,索性不再说话,紧紧地抱住他,轻拍他的项背。
自己这么痛都是被他打的。沈沧海明明觉得他讨厌极了,却又不得不依靠他。
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里,随着体温的渗透,疼痛似乎也为之消减,但沈沧海还是觉得很委屈,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埋着脸,不住地细细啜泣。
冰凉的泪水一直渗湿衣服,也渗进厉无痕的心里,他弯下腰,轻声说。「小海,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杏儿只是个下人。你不应该与她太过亲近。」
我以前也是下人!你为什么又要亲近我?
沈沧海忿忿不平地在心中呐喊,偏偏厉无痕早就看破他的心思,说。「小海,你要记住自己和她不一样。你是我——厉无痕亲手养大的最疼爱的孩子,亲传的徒儿,不久将来的圣教光明护法。」
斩钉截铁的言语间流露出真正的疼惜关爱与期待,沉重得沈沧海根本无法反驳。
「小海,别把自己放在与丫环同等的地位上,你是最贵重,最与众不同的。」
一字一顿,所言所语皆是那么地肯定有力,沈沧海垂下眼看地,整个人静默下来。
厉无痕拉起衣袖,轻轻抹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瞧着那两抹随着呼吸而颤动的美丽睫扇,神色也益发地温柔起来。
「是不是累了?上床休息好吗?」
沈沧海不吭声地点头,于是厉无痕抱着他向床榻走去,也不使唤锦瑟,亲自帮他宽衣。
半卧在铺着丝金的柔软大床上,沈沧海乖顺地让厉无痕逐一脱去他身上的鞋袜衣裳,但当指尖摸上贴身的里衣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不应该忘记的事,脸色刹时刷白。
来不及叫止,匀称的指尖已经拉开里衣,随着衣服落地,飘下来的是一方手帕——刚才杏儿送给他的手帕。
雷光火石间,沈沧海忘记了屁股的痛楚,猛然跳起扑向丝帕,动作敏捷得令人惊讶,厉无痕的反应比他更加迅捷,在他跳起的同一瞬间,足尖挑起,左手伸展,便把手帕勾在指头上。
自从他养育沈沧海以来,沈沧海身上所穿所用,全都由他首先过目,所以由第一眼他已经认出这条手帕绝非沈沧海之物。
「区区一条手帕而已,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紧张了?」他先笑着向沧海斜睨一眼,接着把手帕在双手上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