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种很诡异的氛围。
上官煜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朝华苕伸出「手臂」,但尚未触及他,却又缩回,当那只手再次伸长时,感受到一股恶意,上官煜猛地醒觉,也不管是否有用,举臂挥出就要格开。
被上官煜挥过的地方有那么瞬间散落成一片细点,后又凝回一只臂膀,这举动的结果是身影将目标从华苕调至上官煜身上。
上官煜顿感压迫临身,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这时床上的华苕轻轻地翻了个身,黑影竟忽地朝上官煜扑上来,同一时间凝聚细点的力量消失,几乎要碰到上官煜的一剎那,原先身影的轮廓已然看不出来。上官煜感到很冷很冷的风从他耳边拂过,也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覆上了低温的嗓音,冰冷地,对他说道:「……他因你……而将与我作对……我……不会……放过你……」
***
房门的轻敲声唤醒沉睡中的华苕,他倏地睁开眼睛,并发现不知何时躺在他身侧的上官煜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醒转过来。
没有等待回音,便悄悄开了门的正是莫遥,此时他已然梳整完毕,待天明,便返回早先住宿的房间探看华苕与上官煜两人的情况。前一晚由于半边卧床被上官煜给占据,他与华苕商量结果,便前往原本属于上官煜借宿的房间,尽管房内残存酒气,他倒也有一夜好眠。
朝上官煜点头招呼之后,莫遥来到华苕身边,看见那张面容上完全没有疲惫神情,显见得到足够的休憩,莫遥很是惊异,却又有更多的欣喜与安慰。
待得两人同样整理完毕,轻咳一声,莫遥便也谈起正事:「关于接下来的事,我想过了,我决定同岱兄等人,前去探查什么练霄楼的状况。」
不单是上官煜吃了一惊,华苕更立即说道:「莫遥,你无须——」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莫遥截道。「我一直住在陈梁,未曾远游,早想要到外头看看你每每回去时提到的好山好水。更何况,我总觉得空有一身功夫,却没为皇朝为社稷做些事情,未免可惜。正当这回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大娘会担心的……」华苕喃喃说道。
「我身强体壮,从未有什么病痛,我娘才懒得管我哩!」莫遥一笑,却又转而正色说道:「她担心的是你,小华苕,她担心你一人在外不懂照顾自己,不知有没有吃好睡好……总而言之你还是早点回去,让她看了安心。」
如此说定,因而在客栈内用过早膳后,莫遥便与华苕道别,准备出发。
临行前,他不忘趁华苕不注意时,将上官煜拉到一旁,私底下对他交代了声:「我就只小华苕这么一个兄弟,就请你多替我顾着他点。他是个别扭的家伙,说的做的和他原本的意思或许会不一样,你多了解他一点便会发现了。」
该算是,早就发现了吧?上官煜不作声,只是点头应承。
然后莫遥便一脸放心地与岱等人依着华苕所指引的路线离去。
不多时,华苕、上官煜和骆紫甄收拾妥当,离开迎宾客栈,出了洹阳城门,朝另一个方向前去。上官煜单独驾驭爱马湛星,华苕则骑乘离开蒻水时所买的一匹马,并因为骆紫甄的要求,将她带上马坐于前座。
鼻中嗅入从骆紫甄身上飘来,清而淡雅的莲香,一边操控着缰绳,华苕边聆听着她轻轻哼唱的曲子。
待她哼到一个段落,华苕开口,道:「郡主怎知我和雪岩堡的关系?」
闻言骆紫甄将脸庞转过来,面向华苕,眸光流转同时,说道:「我不爱这么生疏的称呼。」
华苕挑眉。「那便唤你一声甄儿姊,现下可愿将详实告我知晓了?」
骆紫甄噗嗤一笑。「我道你还要别别扭扭许久才肯如此唤我,哪知竟这么轻易便叫出来了。」
「妳早从莫遥口中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也无须做什么遮掩。」华苕垂下眼睫。
「这你倒是说错了。」骆紫甄摇摇头。「我与莫公子算来也是凑巧遇上,根本还未有机会详谈。实际上我会了解这些,全是京城中某个人的关系。」
「某个人?」这话真挑起了华苕的好奇心。
「当朝宰相傅大人,人称赛诸葛的便是。」骆紫甄说道。「傅大人对卜筮深有研究,经常替皇上运卦,处理国事,分忧解劳。也莫怪他与宗阳宗大人一文一武,被誉为皇朝两大支柱……」
「但他竟能算得我与雪岩堡的关系……」华苕沉吟。看来这傅宰相的确不简单。当年其师枯隐老人曾谓每当欲卜算华苕之运,总觉他彷佛周身浓云笼罩,难以看清,难以测度。
但今日一朝之相竟有如此能力?甚至较能看透古今的枯隐更为厉害?
骆紫甄又道:「不单如此,他还将你的年龄、长相,连同该往哪儿找你,都一并说予我和皇上。也因为他说得笃定,再替我算出这一路上不会遇上任何险阻,才教皇上放心地让我南下。」
「这么说来,他确实深得皇上的信赖?」隐瞒心中百种揣测,华苕仅是淡淡问道。「你若见着傅大人,大抵也会与我有同样的感觉。傅大人知书达礼,懂得进退,每每为皇上提出精辟建言,在朝中受到许多人的崇敬,更且几乎没有人同他对立。」
华苕淡笑。瞧骆紫甄如此形容,世上真有这般完人?
这时骆紫甄偏了下身,朝策马在旁却一直没有出声的上官煜,问道:「上官大哥,你对傅大人的印象如何?」见上官煜不知何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骆紫甄又再唤道:「上官大哥?」
骆紫甄叫唤了两三次,上官煜突地醒悟过来。「啊,呃,什么?傅大人么?」抬眼看见华苕那双带着笑意的碧眸,以及骆紫甄的浅笑,上官煜微赧,顿了顿,便道:「就我看来……该说是个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学问渊博,通古识今。」
「那位傅大人可懂得术法?」华苕突然问道。
上官煜攒起眉头,思索道:「术法?这我就不甚清楚,但应是懂得一些,毕竟当年岱的双亲因术法而亡,是傅大人将岱实时救下,而后收留为徒的。」
听罢,华苕点头,却沉静下来,不再多言。
这时骆紫甄银铃笑声忽地响起,道:「方才上官大哥是在想些什么?离开洹阳之后,魂儿也不知飞哪儿去了。」
上官煜苦笑道:「莫再嘲笑我啦。」
其实打从离开迎宾客栈后,上官煜就不时想起前一晚在房内发生的事,导致一路上的心不在焉。
对于那个奇特身影,以及最后消失前留下的谜样话语,上官煜满肚子疑惑,但光是用自己的脑子思索,又无从得到解答。他知道若询问华苕,应能得到些许澄清,毕竟根据那句话能够推断,那黑影与华苕必定早就熟识。
但那究竟是人不是?要如何开口询问?总不好劈头就问:你可认得一团像是人的黑影?
又由于骆紫甄在侧,为免引起她不必要的忧心,有些问题到口便又问不出来。上官煜只得继续朝其它方面推敲,只待有机会再向华苕提出此事。
自从六年前陈粱发生惨事之后,失去丈夫的莫大娘并没有离开当地太远,与独子莫遥长居附近一座村内,小屋就盖在林与平地的交界处,和被烧尽的旧宅没有太大差别。
莫遥离家一周左右,这天,莫大娘走出屋外,望见清朗朗似无边际的一片顶空,大地寂静。尽管秋色已浓,今日却无半点风拂,就连树梢也都静悄悄一动不动,好似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原本已弯下腰来准备将一篮湿衣物晾上架的莫大娘忽地直起身,看向平日鲜少有人经过的小径,远远传来隐约的声响,细听之下莫大娘确信是马蹄踏地,且不只一匹。
莫遥徒步离去,村中人不但少走这条路,顶多藉由驴骡驮载物品,极少拥有马匹,此时来到的应是生客。放下手中衣物,莫大娘穿出篱栏,看见平地与天空交界的那条线上出现两个小黑点。
黑点愈显愈大,好不容易出现个轮廓,莫大娘面露惊喜神色,也不管自己身着粗布长裙,跨开步伐朝来人的方向奔去。
诸君若有印象,应记得莫大娘并非寻常女子,在与莫遥之父,曾为御前一品带刀侍卫的莫洹允成亲之前,便已是个使双剑成名江湖的女侠。这许多年来,虽然外表看似不起眼的村妇,然而武功底子犹在,走起路来速度较常人为快,更遑论拔腿奔跑。
也因此陪伴华苕来到陈粱一带的上官煜驱策着湛星,跟在华苕和骆紫甄骑乘的马匹旁,缓慢前行时,忽而发现一个人影飞快地朝他们靠近。
看清莫大娘的模样,上官煜咽咽口水,只感此地方真是卧虎藏龙,就连这样一个村妇都能足踏上乘轻功。
啊地低喊一声,华苕拉住缰绳将马停住,轻巧地翻落下马,足尖才点地,便快步上前,恰好与这时来到跟前的莫大娘对个正着。
「大娘。」华苕先开口唤了声,神态恭谨,脸上半丝邪气不存。
「好孩子,你回来啦!」莫大娘语气激动,她爱怜地抚着华苕的脸颊,摸摸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臂膀,然后一脸不满意地注视他看来略显消瘦的身形。「你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很好,大娘放心。」华苕说完,回头示意已然下马的上官煜上前,并搀扶骆紫甄自马上着地。「大娘,给您介绍两个人。这位是崇莲郡主,另外他则是宗阳之徒上官煜。」
将近二十年前受楚凝羽之托,将鱼形玉佩与信函交在宗阳手中,莫大娘对宗阳阅信之后心碎的模样印象犹新,此番乍闻宗阳之徒来到,莫大娘不由得将上官煜从上至下好好打量一番,见他容貌俊朗,与仪表堂堂的宗阳有相似之处,唯独一头半长不短的发,显得有些狂野不羁。
点点头,没有多表示什么,莫大娘转而将视线调向骆紫甄,这一看去,不由得心口一缩,一痛。尽管是完全陌生的脸容,但那温而润的棕眸,却忒是熟悉又令她不忍。
那是同融儿——楚凝羽一模一样的眼睛呵。
莫大娘神情有些恍惚地上前握住骆紫甄的手,急急问道:「妳叫什么名儿?」
骆紫甄温柔地看向莫大娘,浅笑。华苕则在旁替她接道:「骆紫甄,是皇室之人。」因而和楚凝羽有着血脉渊源,因而在美丽凤眼之下,都有灵动润泽的棕色眼眸。
「妳从京城南下?这一路上应是辛苦了罢?快快随我进屋去,好好歇憩。」说着,莫大娘便热络地牵起骆紫甄的手,往小屋带去。边走着,不忘回头对在她俩身后牵起缰绳准备举步的华苕说道:「小华苕,你也赶紧过来罢!」
拉着湛星的马辔,上官煜跟上华苕,在他耳边低问道:「若玥,你何以说紫甄是皇室之人?」
上官煜心感疑惑,乃由于骆紫甄之父——平西王爷之爵位乃因过去弭平西乱有功受封,并非世袭,更非皇族成员;其母嬛夫人更是平民百姓出身。如此一来,要说骆紫甄身上流有皇室之血,未免与事实不符。
没有直接回答上官煜的问题,华苕反而无端冒出另一句话:「皇上应极为宠爱甄儿姊,是罢?」
「确实如此。皇上对紫甄的好,是有目共睹。甚至较对太子的态度更好,好到连太子都时常嫉妒她……等等,你的意思是——」上官煜突然将话打住。
「你既已猜出答案,我也不必再多作解释。」华苕淡淡一笑。
这时他俩已然随着莫大娘之后来到一间简朴的屋舍前。看着敞开的木门,华苕对获知事实尚处在震惊之中的上官煜说道:「我想大娘应该会准备些简单小点给咱们,虽然没有于婆的手艺好,但说来也算是不错的了。」他顿了顿,续道:「休息一会儿,若时间尚早,就顺道去趟环幽谷罢。」
***
「原来你果真遇上遥儿了?」
「是。他托我来向大娘说一声,待事了之后,定会尽快返家。」
这时华苕等人坐在桌前,食用着莫大娘端上来用油酥面团制成,像是芝麻饼、桂仁菊花饼一类的小点心,莫大娘还为每人盛了一碗山药粥,粥才刚从火上拿下,氤氲着热腾腾的蒸气。
「其实前些天我还弄了木樨糖点粥,只可惜昨儿已见底,若知小华苕要回来,我就赶紧先弄点……」莫大娘的脸上不无懊恼神情。「这口味还合么?」她转而又向骆紫甄询问道。
「这山药粥是头一次吃到,好吃得紧哪。」骆紫甄说得并非表面话,瞧她斯斯文文地以匙杓起热粥吃下,却没两三下便将整碗吃光。
莫大娘见状眉飞色舞,拿起骆紫甄刚放下的碗。「口味合了就多吃点。」说罢转身回灶下盛粥去。
「你还要多吃点么?」
在莫大娘暂时离开后,也将热粥呼噜吞尽的上官煜听见华苕的问话,忙地抬起头。但这一看,心神又是一阵激荡。
几天赶路下来,华苕脸上却未有一丝倦意,向来白皙的双颊如今带上浅浅粉色,整张脸显得明亮而动人,而沾了粥汁润了水色的薄唇在上官煜眼底竟是如此红得诱人。
「不……我不……」对上如湖水绿而沉静的眸子,上官煜竟无法克制地结巴起来。
这时也已将山药粥吃完的华苕,伸手轻轻拭去唇角些许残留的粥汁,此举又引得上官煜一颗心怦咚不已。接着华苕微垂眼睫,而后抬起,看向骆紫甄,再对端了另一碗粥刚走近的莫大娘说道:「大娘,等会我和上官打算前往环幽谷一趟,日落前会回来。」
「不先休息会儿?」莫大娘一面将粥放在骆紫甄面前,一面问着,但话语中倒没有多大的反对意思。她知道华苕和他母亲楚凝羽一样,对环幽谷特别钟情,虽然就她看来那地方只不过花开得美了些,溪水看来也较为清澈。
「不了,晚点回来再休息罢。您和甄儿姊先聊聊。」说罢,华苕直起身,对骆紫甄示意了下,便和来到他身侧的上官煜往屋外走去。
***
从木造屋舍走出之后,上官煜与华苕顺着屋后一条小路走下去,绕过几个弯子,再穿过一小片树林,最后终来到小路的尽头。
小路的尽头,同样也是小树林的边缘,与林子相接的平地草木不生,漫地碎石黄沙,仔细望去还可察觉地面透着怪谲的暗红,以及烈火焚过的焦痕,就像一股怪力狠心辗压这片地方,拔去自然再生的能力,也骤然切断一旁扶疏林叶向外拓展的去势。
上官煜突地感到冷意自脚底窜上。那是心不甘的幽魂徘徊未去的阴寒。
「这儿是……」
「是陈粱旧址,六年前被火焚去的地方。」华苕回道。
偏头注视华苕的侧脸,上官煜看见那张姣好的面容上,虽力持镇定,却仍稍微显露出心中的紊乱与伤感,甚而,还有未加掩饰的憾恨挂在眉宇间和紧抿的双唇上,那是上官煜从未见过,令他感到忧心害怕的表情。
「若玥,你还好么?」上官煜忍不住一把牵住华苕的臂膀。
华苕微震了下,但也因此跳脱回原本的神情,淡淡的,未留任何方才带着恨意的感伤模样。
其实久久来到陈粱旧地,由于当年全村数十条人命一夕之间被灭,残存在此地的冤气经年未消,像是生了根似的,华苕感受性本就较常人为强,竟不免被其间的气息所影响,牵带起一直挂怀心中,却甚少表现在外表上,对于母亲枉死,自己无力更改事实的憾恨。
但被上官煜触及的那瞬间,那股将内心层层裹覆住,几近要使他透不过气来的阴气却顿时烟消云散。抬眼看见上官煜担心的神色,华苕感动之余,又更压抑不住一旦发起芽后便无法制止快速生长,那对于上官煜这人的情意与依恋。
不着痕迹地轻叹声,华苕后对上官煜说道:「我没事。环幽谷在那方向,跟我来罢。」他指指黄沙地的另端,层叠起伏小丘之后一团呈现暗棕与暗绿的浓林。
想是华苕刻意不去穿越留有残垣断壁,碎裂砖瓦的陈粱村故地,绕了一圈,两人走到浓林之前,那是和遍地黄沙的苍寂不同,茂盛具有盎然生意的林子。
「跟紧我,别走丢了。」对上官煜交代声,华苕举步往外表看来与其它树林没什么不同,顶多更为浓密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