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诚支支吾吾地不肯把话说清楚,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面,挣扎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
“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他的声音很轻,椅子再远一点就听不见了,脸上的表情也很严肃,紧绷的肌肉曝露了他的紧张。
看到安以诚这么认真地请教,难得我也有不好意思吃下去的时候。本来是想好好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我能理解他现在的想法,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同类,还是自己的老师,当然是想从中获得一些讯息,让自己能够安心。
我夹了一块排骨,外酥内嫩,味道确实不错。抬头看向安以诚,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忽然觉得有趣,心想,就看在排骨的面子上,给他一点指导吧。
“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吧。”
我笑了笑,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果然,安以诚的眼睛一亮,追问道,
“老师是怎么发现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还是遇到了什么事?老师以前有没有和女孩子谈过?”
一下子问了一堆的问题,我原本是在吃面,也忍不住斜眼看向他。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难道还要我拍部电影给他看吗?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唐突,安以诚抱歉地笑了笑,没有了刚刚的激动和活力,整个人都显得拘束起来。
“那个,老师先吃面,先吃面。”
这样的态度虽然乖巧,却不及刚刚的样子来得有趣。在安以诚的面前,我是非常轻松的,轻而易举地将他捏在手里,不用担心又被旧事重提,甚至能有很多的优越感。
“应该快点吃的人是你吧,面都糊了。”
安以诚脸上一窘,乖乖地低头吃面,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也胃口大开。
“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也是同一所大学的,哦,年纪比我小一点,算是我的师弟吧。那时候我在北京念书,离乡背井,身边也没什么朋友。你知道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很多生活习惯都不同,一个宿舍也不太好相处。刚好他也是南方人,认识了之后就常常混在一起。”
安以诚把嘴巴贴着碗边,一边往嘴巴里扒面,一边睁大了眼睛仔细听我说。
“对了,我第一次认识到他,也是因为他拿喷漆给我的车子涂鸦,大概也是看我不顺眼,写了不少骂人的话。呵呵,不过,比你有创意把。”
提到之前的矛盾,安以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情有些别扭。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问我说,
“不对啊,老师,你那时候就有车了?”
我一愣,粗略地算了一下时间,十多年前车子还是稀罕的东西,有车族还不是那么多。
镇定地吃了一口面,我挑眉看向他,不太痛快地说道,
“你们老师家的条件不错,不算大富大贵,好歹也是中上阶级,考上大学送辆车做奖励不过分吧?你以为是你们现在考大学?就跟义务教育一样。”
安以诚大概是觉得我又要扯远了,赶紧附和道,
“是,是,老师说得对,你继续说,我不打岔。”
看到安以诚如此热切的眼神,我也得到了满足感,絮絮叨叨地又说道,
“恩,后来相处久了,就觉得对他的感觉和对其他同学不太一样,老是想抱抱他,亲亲他之类的。男孩子嘛,青春期的骚动你自己也懂,那时候我们的宿舍还没有独立卫浴,大家都是去澡堂洗澡的,以前还挺坦荡的,后来就不知道要把视线往哪里放了。一个个白花花的屁股,还有前面那活儿,随便看一眼就觉得头脑发热,那种感觉你明白吧?”
安以诚脸上涨得通红,害臊地不敢和我对视,但又听得特别认真,一听到我的问题,点头如捣蒜。
我心里暗自得意,知道是说中他的心事了,便又继续扯下去,
“后来,我在学校实在住不惯,家里托了点关系让我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他也不爱住学校,就常常跑来我家住。相处的时候渐渐暧昧了,年轻人的感情就跟着火一样,有了一点火苗子,很容易就窜起来了。”
我见安以诚听得入神,自己也不禁有些恍惚,仿佛这些事情是真的,又统统都是假的。
“那后来呢,你们又是怎么分开的?”
听到这话,我笑着反问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分开了?”
安以诚一愣,随即又理所当然地回答,
“要不然的话,刚刚在酒吧老师怎么会和那个人……”
我忽然有些发愣,想笑他的幼稚,又觉得这样的天真很可贵。
忆及过往,我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分不出是真心还是唬烂。
“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情,恩,就是被他家里发现了,我们……”
我不由得顿了顿,略微吸气,尽量表现得神色如常。
“我们有很多地方都是不合适的,或者说,是不能被其他人接受的。他的父母找到了我家,家里那位爱面子,心肠又硬,怎么求他都没有用。后来,我和他商量着逃跑,那时候还真幼稚,以为跑到其他城市就没事了。我们是自己开车走的,人还没出城,就遇到了车祸。我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多礼拜,又住了三个多月,而他也被父母关了半年。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他妈妈天天哭,跪在他面前哭,他很矛盾,很挣扎,但我没法在他身边。半年后,他回来读书了,我们也分开了。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尴尬地讲不出话,最后也就这样而已了。”
讲完最后一个字,我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刚刚紧绷的身体总算放松下来。转头看向安以诚,他早就不吃面了,愣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突然觉得很好笑,往常都是我在心里暗骂方明轩他们重提旧事,可是,为什么这一次是我自己讲了这么多?
因为安以诚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真假假夹杂在一起讲也没关系?因为时间隔得太久了,我已经可以拿它当做一段寻常的经历添油加醋?还是因为我一直都希望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听众,安静认真地听我说,不会责怪我,不会取笑我,不会用长辈的语气教训我。
“就这么结束了?为什么会觉得尴尬?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安以诚傻乎乎地问道。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因为故事是假的,结局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当然,我不可能自抽耳光,总要给他一个理由,就当是帮他上一课。
“年轻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多睡几觉什么都能忘记。至于尴尬么,过了这么多年了,当时的想法早就忘了。”
安以诚仍是恍恍惚惚的,愣在那里不吃面,也不讲话。我忍不住笑了,掏出一包烟问他要不要,他摇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店外的桌子都空了,刚好让我好好地抽根烟。转头瞟了他一眼,似乎还没有从我的故事里清醒过来。
真是个小孩子,这么老土的故事也能感慨半天。
“换你了,说说你的故事吧。”
碗里的面条早就糊了,他也放下了筷子。他抬起头,老实地说道,
“我的故事哪有老师的深刻。”
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蹂躏了一把他的脑袋,实在觉得又傻又可爱。
“那就说说你的事情,说什么都可以。”
他想了想,脸上有些红,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就对女孩子没有感觉,他们讨论哪个漂亮,哪个身材好,我都提不起劲。我也不想谈恋爱,只想跟几个好朋友天天混在一起。到了大学的时候,大家在宿舍里常常光着身子,或者爬到别人床上作弄人。那个时候我就特别紧张,下面还会起反应……”
刚开始还有点害羞,说到后面安以诚的话越来越多,根本就关不住了。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大致的意思就是自己很在意男生的身体和接触,最重要的是身体会有反应。
我很耐心地听,听得都想打瞌睡了,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看得出这孩子对我已经很信任了,每一件事情都说得特别仔细,倒也不怕尺度问题。
他正说得起劲,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方明轩打来的,问我去了哪里。我告诉他说,刚刚去吃宵夜了,正准备回去。
挂了电话,安以诚眨巴着眼睛看向我,抱歉地对我说道,
“老师,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恩,是出来得久了,等会儿还要回去跟朋友碰头。”
他“哦”了一声,忘了一个多小时前,我才说过自己要早点回家睡觉的事情。
“那么,老师你先走吧,我也该回学校了。”
“这么晚回学校没关系吗?”
他笑嘻嘻地摆摆手,一脸得意地说道,
“没事,我在后门的围栏外面叠了好几块砖头,要爬过去太容易了。”
说完,他又曝露了不会看脸色的本质,笑着对我说道,
“那我们今天就先散了吧,老师,过几天再来找你好好说。”
我不禁一愣,心想,原来这还不是“好好说”啊,那“好好说”得说到什么时候去。
安以诚显然是没看懂我的表情,热情地帮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心满意足地送我上车。
坐在车上冷静下来之后,我一想到从自己嘴里冒出的故事,就想狠狠地捶一拳脑袋。要是让方明轩知道了,非得骂死我不可。不过,转念又想到了安以诚的表情,这么投入,这么认真,有趣得让我只记得好笑而已。
可能是被傻小子的单细胞所感染,我也没有再想太多,心里只剩下了浓浓得意而已。
第十二章
每一次和安以诚有接触,他的学习态度就更好一些。上课的时候乖的不得了,几乎是将写笔记当成了人生大事,满脸的严肃和认真。
作为安以诚的老师,我当然很高兴可以解决掉一个捣乱的学生。但是,我并不想加重我的工作负担,教师的工作已经够辛苦了,还要在安以诚的面前扮演知心叔叔的角色,实在让我感到很不耐烦。可惜,安以诚还是没有学会看脸色,我又是天生的面部抽筋,很难板下脸孔。他看到我笑,就以为我是乐意听他讲心事的,殊不知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就算是当年被老头追着打,也没法哭丧着脸向他求饶。我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一张嘴足够厉害了,可惜每天都得顶着一张败笔的脸,没法尽善尽美地演好“严念琛”这个角色。
这一天,我又被几个胸怀大志的学生缠住了,明明已经下课了,还得应付他们的各种问题,哪怕是和我所教的科目无关。我并不是故意敷衍或者轻视,只是无法认可他们想要创业的心情,还未走出过社会的学生谈什么理念。有自己的想法固然好,只是没有经过社会的磨练,一切都是空谈而已。与其把自己放在高过同龄人的位置,还不如像安以诚这样傻乎乎的,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情。
并不是我想要拿安以诚和其他学生比较,只是因为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我不耐烦地听着几个学生口沫横飞地谈理想、谈创业的时候,安以诚就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傻乎乎地等着我。虽说在我心里不可避免地暗骂了一句,又被这小子逮到了。但是,我宁可对着安以诚的傻脸,也不愿意对着一张张故作聪明的脸孔。
我一边听着这些不成熟的理念,一边瞟向安以诚的方向,他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不时地看表看时间,几次想要走进来,都没有跨出步子。这么青涩的男孩子现在也不多见了,表面上好像是很难应付,其实头脑很简单,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
终于,面前的两个学生用一句“谢谢老师”结束了漫长的谈话,而我又要开始应付第三个。安以诚似乎不太好意思让同班同学发现他也是来找老师的,故意往里面走了几步,假装是来找东西。
等到那两个男生一走出去,安以诚立马笑嘻嘻地走上来,热情地说道,
“老师,你不急着走吧,我请吃饭。”
两个礼拜之内,安以诚已经“请”我吃了两顿饭了,我统共也就两次课而已。当然,所谓的“请客”到最后还是我付钱的,他不舍得吃贵的,我也没法吃便宜的。
“好啊,还是自选菜?”
我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对安以诚说道,果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根有点红。
这句话是有出处的,安以诚第一次说请我吃饭,就把我带去一楼吃自选菜。众所周知,大学食堂的自选菜是非常简陋的,浅浅的一个碟子里没多少货色,更不要提是肉了。我的课是上到十二点的,稍微磨蹭一会儿就过了吃饭高峰,剩下的东西当然是残羹剩菜,不要提能不能点到唯一的神作酱鸭腿了,就连其他的东西也不够分量不够质量。
“不是老师吃不惯吗?”
我当然不习惯,吃饭是人生的一大乐趣,至少得是热饭热菜吧。所以,第一次和安以诚一起走进食堂,我就压根没往自选菜的方向去,豪迈地走上二楼点了四菜一汤,吃得安以诚直打嗝。
“对,是老师吃不惯,老师做人太挑剔了。”
我的本意是非常真心的,可惜,安以诚的脑子难得转一次弯,还是拐错了方向。
“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不是攒钱赔你吗?等我有钱了,一定请你大吃一顿。”
安以诚有点急了,忙是发表豪言壮志。我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只是关不住嘴巴,忍不住调侃他说,
“哦,去哪里大吃一顿?希尔顿上面的自助餐不错,你和我胃口都不小,不会亏钱的。”
自助餐是不贵,住在里面一个晚上的消费就不是他一个学生可以负担的。安以诚脸上有点愁,多半是当真了。
怎么这么容易当真呢?真是个小孩子。
我不禁心中暗笑,有点得意,又有点为他担心。为人师长,又是知心叔叔,口头上也吃了他不少饭了,总不至于心肠太坏。
“好了,不逗你了,去看看今天吃什么吧。”
我拍了一把安以诚的后背,示意他上去点菜。本来是想等着付钱等着吃,没想到他盯着牌子看了半点,还是跑回来问我想吃什么。
是他天生没有主见,还是心里有点怕我?我刻意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理所当然地判断为后者。
我爱吃的东西不多,口味又很挑,还是选了上次的那几样。安以诚空有力气没有钱,乖乖地守在那里端盘子。
过了一会儿,他一手捧着一个餐盘,非常狼狈地端了过来。刚巧一个女老师走过,和我打了声招呼,暗示了一下想要和我们一起吃,被我不着声色地打发走了。
她还没有走远,安以诚就吃惊地问道,
“英文孙出了名的高傲,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和男老师搭讪。”
我笑了笑,颇为得意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班的人暗地里说我人缘差,是不是?”
安以诚急忙摇头,摆摆手说道,
“他们是这么说,我可没说。”
说完,他又想到了什么,故意压低音量,很小声地问道,
“老师,是不是有很多女老师和你搭讪?”
我被他的话逗乐了,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我们学院就这么大,你说,还有哪个老师长得好又赚得多?”
安以诚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多半是快速地将其他老师扫过一圈。最后,他点点头,没有给我泼冷水。
“好像也是,房老师赚得也多,不过他已经离过三次婚了。院长级别的年纪都大了,哦,还有学生处的那个,长得跟土豆一样。”
安以诚把自己也给逗乐了,笑得顾不上吃菜。当然,笑完了之后,他还没顾上吃饭又有新问题了。
“老师,那如果有女人和你搭讪,你有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烦?”
我心想,只要长得漂亮,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烦。但是,说出口的话就不一样了。
“看人吧,看她什么目的,目的太明显的女孩子不讨人喜欢。”
我皱了皱眉头,难得这么认真地回答。
安以诚似乎也是深有感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对,对,现在的女孩子太主动了,缠上来就甩不开。”
我看了看安以诚,心里想着,他也确实有资本让女孩子倒追。现在的男生都不太对劲,一个个打扮得脏兮兮的,也就安以诚这样的干净又清爽。
不过,他好像是非常苦恼,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高中的时候我也想和她们试试看,可是怎么都没有感觉。那时候我还以为是没遇到对的人,结果没想到反而是对男孩子……哎,不说了,咦,牛柳怎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