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出去买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安以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说,
“不用麻烦了,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我也不想麻烦,但家里什么都没有。”
他睁大了眼睛,还真跑去厨房看冰箱,完全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
“真的只有啤酒啊。”
“不止啤酒吧,还有一盒黄油。”
安以诚苦着脸走回来……说道,
“黄油也不能当饭吃啊。”
我拍了一把他的笨脑袋,笑话他说,
“有让你吃黄油了吗?我出去买,你在家里等着。”
他乖乖地点点头,盯着冰箱有点发愣。
我披了一件外套就准备出门,临走之前发现他还是坐在客厅里,假装不太高兴地说道,
“喂,还不回去干活,想吃白饭?”
安以诚立马跳起来,一溜烟地就跑回书房了。
附近的餐厅很多,我随便找了一家,点了几个菜打包带走。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觉得很新奇,平常都是在外面打发了肚子才回去的,多久没有坐在家里吃饭了?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尽管只是学生而已,这也是极为难得的。
想到这里,我也不禁有些茫然,我怎么会和安以诚混熟的,竟然还混得这么熟。先不说他是我的学生,光是年纪、背景和性格,我们就差了一大截,要说是做朋友真的太勉强了。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安以诚太年轻、太稚嫩了,在他的面前,我不用担心被指责、被教训,反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依赖我,崇拜我,喜欢亲近我,而我也乐于这种轻松的相处模式,说到底还是和方明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被憋坏了,害我要在学生那里找自信、找消遣。
回到家里,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以为安以诚在书房里,便也不打算去叫他。刚想去浴室洗手,忽然听到里面有动静。还没有走进去,安以诚突然从里面探出头,笑得一脸灿烂地对我说,
“老师,你回来了啊?”
霎时,我几乎是僵在了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么提着两袋外卖回到家,走到浴室的时候,里面突然冒出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明媚而又充满了朝气。
那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老师,你回来了啊。
眼前的景象顿时变成了黑白,只有站在里面的那个人是富有色彩的,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我,笑着从浴室走出来。
不,不对,惊讶的人是安以诚。那么,笑着的人又是谁?
四周的景象渐渐明亮起来,反而是眼前的人变得灰暗,我的大脑突然炸开,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即将消失的幻影。
“老师,你没事吧?抓着我干什么?”
安以诚一脸担忧地看着我,抬起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顿时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向了他,隔了十几秒钟,总算反应了过来。
“哦,没事,出来吃饭吧。”
我立即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往客厅走去,安以诚显然觉得我不对劲,但也没有多问,跟在了我的后面。
他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忙着将里面的盒子一个个拿出来,我愣愣地站在客厅和浴室之间,沉吟良久,还是回过了头。
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刚刚也只是安以诚而已。我坐在了餐桌旁边,看着安以诚忙紧忙出地拿碗拿筷子,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
我恨他突然出声打破了我的幻觉,又庆幸他没有让我继续沉陷下去。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安以诚总是可以吓到我。从当初刮花我的车子,到现在一模一样的情景。
我应该觉得怀念吗?不,比怀念更多的是害怕。如果连安以诚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扰乱我的神志,那么,当年的生离或是死别又算得了什么?如果那个人的影子出现在安以诚身上,我又要怎么面对?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情况,太疯狂,太可怕,就好像是罂粟花一样,充满了诱惑,又分泌着毒汁。
第十四章
从那次之后,安以诚似乎很高兴可以帮我做事,按照他的话来说,劳动最光荣,劳动中还能获得知识。当然,我不认为他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人,但也不会揣测他是不是有目的。
学校本部就在市区,附近交通挺方便的,安以诚常常在周末的时候跑来帮忙。他能干的事情不多,也就是搬搬书籍,扛扛资料之类的,或者是照着我的手稿打字。我的办公室每天都有本科生和研究生出入,他们对于安以诚的出现当然没有好感,只是不会摆在脸上而已。
原本以为安以诚已经学乖很多了,没有想到,他只是在我面前收起一身刺而已。能跟着我做研究的学生都不是小角色,每一个人都是年年拿奖学金,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他们对于安以诚这种大专学历,肚子里又没有什么货色的学生显然是看不起的,言语间甚至流露出嘲讽的意味,似乎认为安以诚跟着我是为了拍马屁。
对于这种不正当的指控,安以诚充分暴露了他的本性,言语讥讽外加武力反抗,作弄人的本事虽然不能和我比,但也足够糟蹋这些乖乖牌了。
好学生也不是吃素的,没事干就拿着几分无关紧要的资料叫安以诚去复印,或者是差遣他到外面买东西,完全把他当打杂的使唤。虽然安以诚确实是个打杂的,但是,显然他只愿意听候我的差遣,大喇喇地从那人身边走过,笑嘻嘻地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我很期待我的学生可以向我提出意见,如果他们直截了当地表示对安以诚有意见的话,我会很满意他们的表现。可惜,他们都让我失望了,除了背地里凑在一起骂几句之外,也就只会在安以诚面前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们自以为可以嘲讽对方,却不知道安以诚的神经是有开关的,只要他愿意,可以变得无限粗。
这一天是星期五,安以诚却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原因很简单,我要去新校区搬几箱旧杂志回来,介于样子太狼狈了,我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只好让安以诚充当劳动力。我不喜欢用学校的电子图书馆,还是把纸书捧在手里比较有感觉,整整三箱的资料,安以诚也是偏瘦的体型,搬了三次才完工。
刚刚回到办公室,又有学生来了,这次是交调查报告的,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排版非常漂亮,可惜内容不行,一看就知道没有好好分析过数据。我瞟了一眼那个学生脸上的表情,似乎对自己的作业很有信心,站在那里就等我夸奖他。
“我让你调查的题目是什么?”
我突然问道,脸色并不好看。他愣了愣,理所当然地回答说,
“茅台酒的出口情况。”
“恩,为什么茅台酒在中国家喻户晓,但是,出口量只占销售总量的一点三七?”
他想了想,极有把握地回答说,
“因为外国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了解不够深入,他们没有兴趣……”
没有等他说话完,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你有没有去过酒吧?现在的酒吧都是卖什么酒的?”
他也算是本科生中成绩比较突出的学生了,竟然就这样愣在了那里,看着我又答不出话。
我摇了摇头,看了安以诚一眼,他正坐在旁边看好戏,表情极为幸灾乐祸。
“过来,你告诉他。”
安以诚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叫他说话,他乖乖地站了起来,顺口答道,
“就是那些洋酒啊,鸡尾酒、红酒、黑方、红方、威士忌、芝华士、白兰地什么的,不过,还真没有茅台。”
说完,安以诚自个儿笑了起来,可惜,我的学生已经笑不出来了。
“你平时不上课的时候都去什么地方消遣?”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慢吞吞地回答说,
“就在图书馆看看书,或者在宿舍上网……”
“吃饭呢?你们都去什么地方吃饭?”
“学校的食堂,或者是门口的小店。”
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衣着老气,更不要提搭配和风格。
“那买衣服呢?一般买什么档次的品牌?去什么地方逛?”
这一次,他彻底不答话了,也没有了刚刚的从容镇定。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安以诚叫了过来,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安以诚有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快速地回答说,
“平时吃饭的话,急的时候去中式快餐店,就是真功夫或者茶餐厅什么的。不急的话选择就多了,西餐吃的比较少,差一点的去西提,好一点的去王品。中餐吃的比较多,四五个人的时候去鹿港小镇之类的,人多的话就去苏浙汇什么的,哦,私房菜也吃过一次,价格贵了一点,量也很少,菜烧得也太健康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赞许地点点头,让安以诚继续说下去,他显然是很高兴,音量也提高了几分。
“现在也没什么地方玩了,就是唱歌或者泡吧,偶尔玩一下台球,打篮球的话都是在学校,外面的场地太难抢了。逛街一般都是在淮海路、徐家汇和南京西路。长乐路有几家潮店不错,或者是久光百货和来福士,都有EVISU什么的。新天地那里有大IT,牌子也很全的,就是太贵了。”
我做了一个手势,让安以诚不必说下去。因为,那个本科生的脸色已经够难看了,他的表情很僵硬,不爽地瞪了安以诚一眼,立即辩解道,
“严老师,我不认为吃得好、穿得好对我的学业有什么帮助。”
我皱了皱眉头,对他的态度很不高兴。
“这门课研究的是什么?消费者的行为和心理,你自己都没有消费过怎么研究?为什么茅台和洋酒在消费者的心里差别这么大?因为他们的起源就是不同的。洋酒一开始就是贵族用来消遣和享乐的,但国酒是中国老百姓人人都喝得到的,为了排遣劳动生活的辛苦而对自己的犒赏。”
我已经懒得和他说下去了,将报告丢给了他,最后提点了一句。
“换一个角度去想想吧,到底根本问题出在了哪里,不光是国情,还有消费者的心理活动。”
他还是不太服气,但又没法反驳,拿回了自己的报告,板着脸孔往外走去。安以诚就趁着他还没走出去的时候,凑到我的旁边,嬉皮笑脸地说道,
“老师,我就说嘛,读书不能死读,要从实际出发,抱着奖状又不能吃一辈子。”
“马屁精。”
临出门前,那小子突然扔了这么一句话。安以诚当然不服气,干脆是走到他的后面,嘲讽地说道,
“会拍马屁也是本事,总比自我认识不足的人好吧。有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着的,书都读到那什么眼去了……”
就在安以诚假装想不起来的时候,那个学生已经很没有风度的离开了,就连门也没给我关上。
“册那,什么素质啊。”
安以诚忿忿不平地关上门,故意发出“乓”的一声巨响。转过身的时候突然又笑了,显然是心情大好的样子。
我抬头瞟了他一眼,拆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
“爽了吧?”
安以诚也不否认,心情愉悦地继续折腾那几个纸箱子,一边把东西往外面搬,一边说道,
“那也是老师有眼力,一句话就点破了他的问题。”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吩咐他按日期整理好东西,便开始对着一叠数据写写记记。
这一天好像特别不顺,刚走了一个自我认识不足的学生,又来了一个信心饱满的同事。陆伟文一进来就看到满地的旧杂志,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严老师啊,这是梁教授让我带给你的。”
抬头的时候,陆伟文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儒雅,礼貌的笑容极其自然。
我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亲自接过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
“太麻烦陆老师了,打个电话过来让我去拿不就行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刚好从新校区回来,梁教授就让我带过来给你,也是顺路嘛。”
和陆伟文寒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因为他太客气,太爱装了,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关系不好,他还非要摆出一副融洽的样子。
虽然,我和大部分老师关系都不怎么样,但真正有心结的也只有陆伟文了。他只比我大了一两岁,学历差不多,又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现在还都跟着一个教授做助手,难免会有一点竞争的意思。
就算我们自己没有心结,旁人也会把我们放在一起比较。比如,谁带的研究生比较多,质量比较好,本科选修的人数谁多谁少,这些都是同事们谈论的话题。
我并不准备请陆伟文坐下,可惜,安以诚已经傻乎乎地给他倒茶了。果然,陆伟文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说,
“这个学生很面生啊,严老师又带新学生了?”
在我看来,陆伟文就跟电视里的富太太一样爱比较,什么事情都要打听得一清二楚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
“不是,专科的学生,帮我打打杂的。”
听到这话,陆伟文也不再看安以诚,喝了一口茶,转而又说道,
“严老师什么时候走啊,今天听梁教授说飞机票也订好了,前两天贺院长还打电话给我,让我把帮你去代几天课。”
安以诚本来是蹲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听到这话立马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了我。我给他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乖乖干活别出声。还好这小子并不太笨,总算没有给我丢脸。
“哦,机票是订好了,就是明天下午。陆老师愿意帮忙当然好,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教学进度不能落下啊。”
在陆伟文的面前,我不得不表现得谦虚一点,免得招惹更多的麻烦。
“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不是?能帮严老师代课也是对我的肯定。不过,这一届专科生真有福气,本科选修都抢不到严老师的名额了。”
我实在没兴趣和他继续啰嗦下去,幸好他也没准备待太久,看了一眼满地的书籍,站起身说道,
“不打扰严老师搞研究了,你忙吧,我就先走了。”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然是热情地送他到了门口,一回来就看到安以诚蹲在地上,表情认真地看向我。
“老师,你要出国啊?”
我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没怎么多想就答道,
“恩,跟我的老师去欧洲的几个大学做教研活动。”
我走到办公桌旁边,随手翻了一下陆伟文带来的东西,安以诚也跟了过来,又追问说,
“那上课怎么办?老师要去多久?”
我看了看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刚不是听见了,陆老师会帮你们代课的。也没去多久,一个星期而已。”
他“哦”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又埋头干起自己的活了。我发现他有点怪怪的,但也没怎么留意,只是随口说道,
“你们班级的人不是挺讨厌我的,一个星期不出现够他们庆祝了吧。”
安以诚突然抬起了头,很认真地说道,
“那是他们,我现在一点也不讨厌老师。”
闻言,我不由地笑了,心想,这孩子也挺老实的,至少没说从来都不讨厌我。
“我不在的话,你也不用到处跑了,省了不少麻烦,不是很好吗?”
“我不觉得麻烦,跟着老师挺开心的。”
说完,他好像是怕我不相信,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遍。
“这可不是拍马屁,我是说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说真的,安以诚并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只是在于我想不想去看透他的心思。
“我这里也没多少事情可以让你做了,以后想跟着我都没机会了。”
安以诚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书,走到了办公桌前面。他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可爱,像一直受惊的兔子。
“谁说的,不是快要考试了吗,我还有很多问题不明白,要请老师辅导辅导。”
我随手拿起一叠文件就拍向他的脑门,调侃他说,
“怎么辅导?从第一节课开始辅导?”
安以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红红的。大概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有些沮丧,只是不说话了,跑回去继续整理东西。
隔了很久,安以诚突然抬起了头,表情严肃对我说,
“老师,你一定要回来啊。”
我不禁大笑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大力地揉乱了他的头发。看到他被欺负又不敢作声的样子,心里就特别爽快。
“不回来干嘛?户口黑在那里洗盘子吗?”
安以诚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顾不得满手的灰尘,就要伸手去整理头发。我一边在心里笑话他,一边拍开他的手。他的头发又软又细,随便拨弄几下就能梳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