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钰臣蹙着眉,有点不以为然:"她自己打算出去留学的话,再叫你去北京有什么意义?"
"为了以后啊,"忻楠有气无力:"等她回来我再去就晚了,要先去做准备。"
"再从头开始?让她回来不好吗?"
"这里没有理想的接收单位,她留学回来的话,不是留校就是进中央乐团。"
"也就是说,为了迁就她未来的事业前途,让你牺牲一下。"
"学长,别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
"......"
"你自己怎么想?"
"......这周我跑了跑,北京那几家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聘人机会不多,莫名其妙的单位我也不想去,有可能......得先转行过渡一下。"
查钰臣阴沉着脸,没说话。
忻椭叹口气:"学长......"
"那么你还真想照她说的做喽?"查钰臣有点按捺不住:"忻楠,不是我要说你!我一向觉得你不笨,怎么一到这个事儿上你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样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得想想合不合理啊!"
"我想过了呀,"忻楠苦笑:"安宁想的其实也没有错,两夫妻都要忙事业,遇到冲突,肯定要有一方退让一步,她失去了那个环境,可能再也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则不同,虽然放弃现在的基础是有一点可惜,但不是没可能再把这个基础建立起来的。比较起来,这样应该是最合理的办法。"
查钰臣自己点着一支烟,又把烟盒推给忻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汶南的生产基地已经开始动工了,‘泛世'中国总公司设在这边,华东办事处迁到上海,沈阳准备另设一个办事处,明年开始,恐怕会有很大的变动......是个好机会!"
忻楠低头不语,沉思着。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我考虑一下。"
查钰臣看著忻楠,事实上他已经不仅仅在考虑了。
忻楠是那种人,他若认定一个女人,就会无条件地对她好,觉得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并且甘之如饴,因为爱她......你别说他浪漫,忻楠是个很现实的人,环境使然,可是也因为环境让他太有责任感。
安宁在他心目中已经是"自己人",他当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对她不设防,他的未来如何发展当然需要她与他一起来决定,他不认为她逾越或者自私。
"那你就好好考虑吧!"查钰臣从鼻子里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忻楠托著腮,阳光般的脸上难得显得愁闷起来。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说也没用。
下半年,忻楠课余发了疯似的扑在"泛世"上,努力尝试去做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工作,海绵吸水一样日以继夜地摸索学习--同事后来管他叫"狼"。
查钰臣知道,他这是想为以后多积累资本。
筱年自那次以后,就很少再到忻家来了。
忻柏是一条纽带,曾经紧密地连起三个人,纽带一旦断开,两端的人似乎觉得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保持亲密。
尤其是筱年,偶而来几次,态度格外的拘谨。而忻楠,他这半年特别忙碌,也无暇日日盯著那孩子。
当然不是忘了,忻楠还记得筱年跟自己说他又在打工的事,特别打电话去问季雅泽,回答是对,他的学生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打工而无法来上课,不过现在都有提前报备,而且每次缺课也会另外多交速写来当课外作业,进步明显,照这个进度,两年后的专业考试可以不必发愁。
忻楠听了大为放心,又打电话到学校去关照老师,请老师一旦有事及时通知。忻楠也是附中出来的学生,当年父母去世的事情闹得很大,他又是拔尖成绩进的大学,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好说话。
放筱年去打工,当然不是指望着他的工钱来付大学学费,忻楠不想干涉,是因为觉得打工对筱年的性格有好处,培养自立和开朗个性。
忻柏既然不考大学,那份费用当然正好用在筱年身上。
"就这样,林筱年的高二上学期在寂寞懵懂的状态下逐渐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孤独而又自由,一点儿不晓得其实自己只是一支风筝,被一条透明的线牵在一只若即若离的手里。
那年年底,忻柏成了正式球员,忻楠对自己的前途也作了初步的决定。刚放寒假,安宁就回来了,约忻楠出来见面。
那一天,忻楠提前了一会儿出门,做些准备,然后,挺意外地在筱年打工的地方碰上了他。
第十一章
忻楠一进门筱年就看见他了,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个人很醒目,挺拔的高个子,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俊朗的面孔,走到哪里都吸引众多视线,负责他那台子的小女孩脸微微发红,递菜单都不忘偷偷看他。
筱年抿著唇,握着手站在高大的植物后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过去打招呼。
"忻楠哥。"
忻楠浓眉挑起,有点意外之喜:"筱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肯德基吗?"他看看四周,这是披萨店吧?"
"我以前在肯德基的师傅认得这边的人,就过来做,嗯,工资比在那边高。"筱年小声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忻楠看起来有点歉意:"是吗?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课?"
筱年摇摇头,黑亮的眸子看着忻楠,又瞧瞧他放在手边的一大捆报纸。
忻楠顺著他视线落下去,忽然弯着唇角笑起来,与平日的稳重温和不同,此时此刻他竟甜蜜得像个孩子:"我约了你宁宁姐。"他把报纸捆竖起来给筱年看,报纸里面还有一层蓬蓬的雪色的纱纸--衬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
她不是我宁宁姐!筱年心里有些郁闷。忻楠哥的表情是真的有些奇怪,筱年浑身泛起一股凉意,脸上却扯出一丝笑来,"很漂亮啊。"
"外面太冷了,怕冻蔫了。正好,帮我把报纸丢掉。"忻楠呼啦啦把外面的报纸拆开来,露出绑着银色缎带的漂亮花束。筱年接过报纸团成一团,低着头,有点别扭地笑著,"那,忻楠哥你坐着啊,我还要干活呢。"说着要走。
"等会儿,"忻楠小声叫住他:"本来也要找你,忻柏下礼拜回来,你过来住几天吧。"
筱年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眼角余光已经瞄到刚进店的人,"呃......宁宁姐来了,我先过去,回头再说吧。"
"啊?"忻楠立刻扭头看,表情又开始奇怪,兴奋中有些不安。不安?他站了起来向走进来的安宁招手,甚至没注意到筱年迅速地溜走了。
他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向安宁宣布。
筱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却再也无法安定下心神,视线不停地越过半圆形的餐厅向那个位置飘过去。
安宁看起来更漂亮成熟了,大衣除下后,露出里面一袭贴身的深紫色绸衣裙,衬着她修长的体态,雪白的皮肤,长发盘在脑后,看起来高贵雅致、光彩照人,仿佛刚从某个盛会出来。忻楠虽然不像平时那样随便,也穿着半正式的休闲装,但与安宁比起来,仍流露出浓重的学生气。
忻楠哥不是想求婚吧?筱年被突然涌上心头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忻楠哥看起来那么振奋开心的样子,一点儿不像平时的他,还小心翼翼地拿着花儿--那女人还是那么从骨子里透着冷冰冰的样子!
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安宁看到花,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一直都是忻楠在说话,她一直都没回应,只是半垂着头。可是瞎子都看得出她对忻楠说的话不放在心上,她看上去根本心不在焉。筱年目不转晴地望着那两个人,皱起眉头来,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印象中安宁似乎只坐了一会儿,餐盘送上去,她一口也没动过。但是从她开始说话,忻楠的背影好像就住了,一动不动,筱年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觉出不对劲。安宁很平静地说完话,很平静地上大衣走了,来去阵风一样,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到底发生什么?
忻楠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他眼晴有点出神,怔怔地望着凉水杯在出神。
筱年叫了忻楠一声,没反应。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呆呆看着他。
这时候忻楠抬起眼睛来,完全没有看到旁边是谁,径直走去结账。筱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冲回员工休息室,拿外套,换鞋子,"乒乒乓乓"把金属柜门磕得一响,旁边坐着休息的同事吓一跳,"筱年,你干嘛?"
筱年匆匆道:"帮我跟经理请个假,我有急事!"
"喂!喂!你还坐着台哪......"
人已经没影了。
追出店门,筱年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忻楠,心底小小松一口气。忻楠走得并不急,手抄在裤袋里,像散步一样。
筱年稳稳地跟了上去。
冬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海边风很大,除了车之外,很少行人,走几步,有凉凉的东西撞在脸上,风卷着细小的颗粒,原来是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忻楠没有去乘车,当他走到路口拐弯之后,筱年就意识到,他不是要回家去。筱年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追上去?若追上去,又该说些什么?他只得继续隔了几步远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疗养区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前走。
夏天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几乎不见人,雪穿过重重枯枝落下来,在阴暗的路灯光线下若有若无。
筱年缩了缩脖子,他的羽绒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薄棉布衬衫,那是披萨店的制服,腿上也只套了一条单裤,冷空气一会儿功夫便透进去,寒战开始从皮肤侵到骨头里去。但是穿过疗养区走到海边之后情况更糟,没有了房屋和树木的遮挡,刺骨的海风直接吹到人身上来。
筱年咬紧牙,不去管那蚀骨蚀肉的风,反正冻得刺痛到一定程度就麻木了。连脑筋都冻,呆呆地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跟出来,身上冻到没知觉,只有心口一小片地方还在扑扑地跳。
忻楠仿佛一点没觉得冷,倚着铁栏杆,瞪着石堤下面翻腾的黝黑的海水出神。
就那样,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即使当时,百感交集的忻楠也没有感觉,太多思绪翻腾令他头脑反而一片茫然,要到以后反复回味,才会心酸起来。真是傻!那个始终没有学会说话的傻孩子!
他若不回头,他会永远在他身后悄悄地站着。忻楠只是觉得心乱,难以言表,可是居然还有理智告诉自己:你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沿着马路牙子不停地走,浮躁的感觉会慢慢沉淀下来,心情坏一点,走的时间就长一点,但总会沉淀下来--激情这样容易消耗掉,得不到心里所想的也是活该吧?忻楠嘲笑自己。
但这一次不同,他身上忽冷忽热,脉搏突突地跳着,有一种强烈到想要打烂东西,想要发泄的冲动......猛然回过头来,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
忻楠无声地抽了一口气,一切冲动忽然烟消云散,这下子,他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从哪里出来的了,"筱年?......呵,走的时候忘了跟你打招呼。"
林筱年哭笑掺半的表情已经冻住在脸上。忻楠脑子清明不少,"你跟着我出来的々怎么不叫我?"
筱年过了半晌,才轻声问:"忻楠哥,你没事吧?"
忻楠心里苦笑一下,果然,他看见了。"没事,只不过是我跟安宁分手了。"
筱年没作声,雾蒙蒙的黑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味道,包含着一点儿担心,静静地看着忻楠。
刚刚还在四处奔突游走的暴烈情绪倏忽间像退潮一样安静下来,忻楠现在只觉得灰心,揉揉干涩的眼睛,自嘲"今年运气寞是坏透了。"
"......"
"兄弟跑了,女朋友也吹了。"
"......"
"......怪不得年初算命的说今年是我的离散年。"
"还有我啊,我还在啊!"筱年垂下头去。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忻楠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坚强的人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析柏说他哥好喜欢那个女人......
然后两个人又沉默了。
一个,是不会说。一个,浓浓的倦怠涌上来,心飘荡沉浮,安安静静却没有着落,什么也不想说了。
最后还是忻楠先开口:"回家吧。"他从倚着的铁栏杆上直起身来。
筱年偏过头看他。
忻楠没有往日的温和,脸上也殊无笑意,神情语气都很冷淡,"走吧,晚了。"
回哪里?筱年犹豫地动了动有些刺痛的脚。
忻楠似乎在解释:"先送你到车站。"
是了,要他回"自己家"。
筱年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就好像公众场合想要发言前那种无比的紧张,好半天,才吭哧道:"......忻楠哥,我陪你好不好?"几个字而已,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忻楠怔了一下,笑了笑,"不用了......你别多想,我没什么事儿。"几乎是本能的,忻楠不在筱年面前表露什么,他自己并没有察觉--有了烦恼,家里的孩子若问起来,大人总归是一概否认,装作没事的。
对人好,有许多种。对筱年的这一种,就像对孩子。不求他分担苦恼,只给他看快乐的一面,忻楠并不知道他会为他说过的话后悔,他只是,认为自己今天的情绪不适合与筱年这样的孩子相处。
在筱年这一方面,却是顿时气沮。筱年是一只怯懦的小动物,偶尔试探着主动伸出小爪子去亲近自己喜欢的人,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立时以为是自己过分了。
世上的事,常常是这样,说到底,识破别人的心,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谁都不知道,那年冬天,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才真正冷了起来。
筱年与忻楠分手,一个人乘车回去。雪越下越密,他站在楼下,呆呆地望着面前黑色的建筑物,觉得它像一只怪兽,意图吞吃自己,可是却无力反抗,只得一步沉似一步地走过去,直至彻底坠八深渊......交付不久的新楼房,大理石的梯级,装潢精致页华丽,弥漫着一股恶毒疯狂的寒意。
筱年蹑手蹑脚打开门,窃视四周,房间里安静得骇人,没有异样的气昧和声息,有一线黄色的灯光从阿姨房间的门下悄悄流泻出来。筱年松口气,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希望能够维持整晚。他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地钻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上锁是不可能的,门锁早就被拆掉了,但至少关起的门能给人一种安全的假象。
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脑海里轮番浮起忻楠安静出神的眼睛与安宁雪白的面孔,忽远忽近,筱年迷迷糊糊地陷进困倦的睡意里,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大概是睡着了一小会儿,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过来,像被电流刺到,筱年身子弹跳着哆嗦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心脏开始狂跳,警惕地望向门口。
片刻的安静后,厅里开始传米拖沓的脚步声和撞到东西的声音,有什么被碰到地上"匡啷"一响。筱年屏住呼吸下床,走到门边,轻轻用身体顶住门,祈祷今晚运气能够好一点,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一道门"咔嗒"一声被锁上,是阿姨的房间!筱年的心沉下去,他闻到了隐约的酒气,也听到了含混的嘟囔说话的声音。
姨夫在推隔壁的门,推不开,敲了几下,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粗话的嘟囔声开始恼怒暴躁起来。
筱年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听着,想,今晚恐怕是逃不过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脚步声,门猛地被撞开,瘦小的筱年被门板撞出去几步,摔倒在地下,灯被"啪"一声按亮了。筱年跌坐在地上,眼睛里充满戒慎和恐惧,瞪着姨夫。王哲民浑身散发出剌鼻的酒昧,斯文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经成了猪肝色,步履颠簸,努力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人,仿佛不认得似的,看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