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忻楠觉得窒息,他不想再待在那间屋子里。
门关上的刹那,他听到背后王哲民哀叫出来,"我没有......我只不过喝醉了......"忻楠咬咬牙,手捏成拳头又张开。
走到楼下,忻楠拿出手机拨电话,"雅泽?筱年怎么样了?......嗯,我刚从他阿姨家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你爸帮忙了,你听我说......"
筱年是疼醒的,意识朦胧中总觉得有无数脚落在身上,说不出的疼,挣扎中疼醒了,所有恶梦退去,有一刻的恍惚。
身边很安静,入眼的是白的屋顶角落,鼻子里有一股药水味道。
死了能去的大概也就是这么宁静美好的地方了吧?
可是马上知道自己没死,因为身体还在痛,一时竟有困惑,但转瞬间所有事情便回到眼前来,清晰得不像记忆。
筱年惊喘一声,警惕又慌乱地转头四下望。眼睛需要特别用力才睁得开,视线模糊,勉强看到不远处半开的房门,一个人站在那里,正低头同房间外面的人说话,声音很熟悉。
大脑没想清楚,筱年已经反射性叫出来,"忻楠哥。"
声音又轻又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在喉咙里呜咽了一下,但是忻楠立刻听到了,急速地转过身走到床前,脸上又惊又喜:"筱年?你总算醒了!"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筱年露在被单外的一只手。
温热的触觉很真实。
筱年无力地吁出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肌肉,没有察觉自己身上己经出了一层冷汗。
原本站在房间外面的人这时候也已经进来站在床边,筱年认出是季雅泽,表情淡淡地看着自己。忻楠也在看自己,神情目光都奇怪,似哭似笑,酸酸的有些内疚有些怜惜,复杂得令他看不懂,落在身上却很暖和。
"你早该醒了,我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儿!"忻楠喃喃抱怨,语气却很温柔。
"我睡好久了?"筱年眼神有些迷惘。
"三天而已。"插话的是季雅泽,"你忻楠哥急得好像你已经睡了三百年一样,差点当你是睡美人吻醒你!"
"就算睡了三百年也不过是只小睡猪而已!"忻楠明显的神经放松下来,笑,"吻醒?咬醒还差不多。"
筱年样子有些痴呆,反过来抓着忻楠的手,抓得很紧,似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季雅泽使个眼色给忻楠,后者却有点犹豫,季雅泽干干脆脆踢了他一脚,踢得他晃一下,震动传到手上,筱年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一眼而已,筱年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忻楠,捉着他的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那孩子脸上有一种总算安全了的表情,看别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副惊惶防备的神态。
季雅泽看在眼里,心里木木的,很不好的回忆刺破心防钻进来,他甩甩头把它们甩掉。
忻楠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筱年?你还记得发生的事吗?"
筱年迷惘地看着他。
"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们看着那少年的身体忽然僵硬,下意识的想要蜷缩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恐惧的样子,忻楠心痛万分,急忙伏下去轻轻搂着他,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哄劝:"别怕!筱年别怕,我在这里没人能伤你......"
少年死死瞪着他,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发出一声破碎的鸣咽。
"听我说,"忻楠努力安抚若怀里的小东西,"别害怕!我是要告诉你你没杀人!那个人也不能再打你!听到吗?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一遍一遍地反复低语着,不停地劝慰,恐怖的事没有发生......
该害怕的事以后也不存在了......别再害怕了孩子......有我呢有我呢......一句一句有如魔咒,筱年慢慢安静下来,没有肿起来的那只眼睛里逐渐露出一丝清明的意识。
"我们可以告他们,起诉他们,"忻楠专注地望着他,说,"让他们坐牢,得到惩罚!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让他们受你受的苦,接到他们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还可以让他们身败名裂,在单位混不下去......怎样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季雅泽嘴角扯起一丝笑,听忻楠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局外人大概很难想象。
筱年青青紫紫的面孔显得脆弱而疲惫,他仍然死死抓着忻楠的手不肯放开,在忻楠的低语告一段落后,他困顿地开口:"
......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些人......"
忻楠静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好,我答应你,你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人......睡吧,睡醒就都好了......"
筱年侧过一点头,依着他,眼皮不安地挣扎了一会儿,重新睡着了。
忻楠跟一直等在旁边的季雅泽离开房间到走廊里去,沉默了一会儿:"你猜得对,他不愿再想到那些事。"
季雅泽平静地说:"通常......是这样的。"
忻楠深深看他一眼。
季雅泽淡笑着扯开话题,"你打算怎么办?"
"要彻底断绝关系,"忻楠说,"当然是......彻底剥夺监护权。"
季雅泽爽快地点点头,"对!这回轮到我妈帮忙了。"
忻楠忍了一会儿,还是笑出来,"老爸是公安局长,舅舅是中院院长,妈妈当律师,连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律师,一家正正经经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来?"
第十三章
忻楠说到做到,也亏了他的好人缘,他与季家源远流长的良好关系。实际上,他简直比季雅泽更受季家人的欢迎,雅泽在家里倒是经常吃白眼的。
托以上这些的福,忻楠决心再不在筱年面前提起某些人与某些事。
也没有机会。
筱年眼看着清醒了,能吃喝东西的时候,突然又发起烧来。
那天早晨忻楠带了自家熬的粥去给他当早餐,筱年好好的吃了一碗进去,一下子又全吐出来,吓忻楠一跳,护士进来摸摸他额头,脸色就有点变,让他躺下量体温--然后就昏沉沉起不来了。
大概是那天晚上冻着的原因,转肺炎了。
这下热闹了,内科外科骨科大夫轮番来看,忻楠简直心力交瘁,几乎以为自已要一夕白头。他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要紧追盯人扮强力胶黏在筱年身上,也不能让他再出什么岔子,消耗体力是次要,心脏受不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
筱年从烂柯山里一觉醒来,世上不知多少个千年了,一直乖乖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肉伤倒好得七七八八,眼睛的肿也褪下去了,只留了一点青紫颜色,就这样,忻柏见了还咧着嘴直吸溜凉气。
半年不见,忻柏一下子窜高了半个头,又高又壮,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忻楠在外头跟医生办交涉,想带筱年回家过除夕,忻柏就坐在筱年床边陪刚睡醒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现在有多高了?"筱年看他半天,说。
"一百八十七公分。"忻柏挺得意,"厉害吧?我如今比我哥高了。"
"你怎么长那么快啊?"筱年明显有点不甘心。
"嘿,我半年窜了六公分,晚上睡觉直抽筋,那叫一个痛苦!"忻柏边说边惨痛地摇头:"你呢,长了多少?"
"我不知道,没量过。"
"好像没长多少......明儿我从家拿根皮尺来给你量量。"忻柏摸着下巴,从头到脚估量着筱年的身长。
"你家那根皮尺是一米五的。"
"那就卷尺,肯定够了。"
"忻柏,你跟你哥越长越不像了。"
"那是!我现在可比小时候英俊多了。"
"切!你哥比你好看!"
"我比他可爱,他有这个么?忻柏抿着嘴唇让脸颊一侧的酒窝显形,然后指给筱年看,逗得筱年咯咯笑起来。
忻楠也高高兴兴进来,"答应了,只准呆一个晚上,初一中午之前就得回来。"
"那也行。"忻柏说,"在医院过年多没劲啊是不是筱年儿?"
筱年微微笑一下。
忻柏撇撇嘴,"你还是等脸上的伤都好了再笑吧,丑死了!"
筱年还没怎么样,忻楠已经朝他一脚踹了过去。
忻楠回家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回医院来跟忻柏一起把筱年接回家,为了方便吃饭看电视,直接把他裹着软软的被子放在沙发床上,让他先休息一会儿。
今年他们家里没有放炮仗,吃过年夜饭之后,三个人坐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电视聊天,电暖气红色的光亮映得房间里格外舒适。筱年体力精神都还差,下午眯了一小觉,吃过饭躺在沙发上,说了没几句话,有些疲乏了。忻楠坐在他头边,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忻柏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伸直两条长腿,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节拍轻轻哼着。
头上那只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像温热的水流妥帖地熨过心底最深处,每一道褶皱都慢慢被平抚,暧洋洋地感觉让人心安,筱年开始昏昏欲睡。
午夜全城鞭炮轰鸣,最吵的时候过去之后,忻家两兄弟守着电视开始玩牌,一边聊着天。
"那边怎么样?"
"吃的不错,你看我长了多少。"
"憨大才长肉不长脑。"
"不长脑能当上主力球员?"
"你的目标就是主力球员啊?"有点蔑视。
弟弟无语。
"你们今年参加甄试吗?"
"喝!你连甄试都知道。"
"少废话。"
"参加。"
"有想法吗?"
"这回是你废话了。"
"有希望吗?"
"不好说。"
"咦?"
"嗯...还有一个队员。"
"没大有自信嘛,看来人家比你强哦。"
"实力差不多,我人缘比他好。"
"甄试又不甄人缘--怎么说?"
"那小子说教练偏向我。"
"你拍教练马屁?"
"喂你怎么这样说!你不知道你弟弟呀?"
"哼。"
"......光拼实力差不多,但是他的性格真的不讨人喜欢,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既然不关你的事就不要想太多。"
"......不是你的风格嘛,认识的人的事不能说不关我的事吧?"
"那你让他?"
"这不行......哥,怪不得筱年会这么惨,原来你道德论陷了。"
"你说什么鬼话!"
"你要早管他他也不会这么惨啊,你刚不是说不关自己的事不要想太多?"
"这是两回事!......这半年在忙安宁那面的事......疏忽了。"
"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
"一碰上安宁的事你就把什么都扔在脑后了!你拼命追安宁那阵儿也是这样。我跟学校的人打架被老师叫家长,我去叫昊哥蒙混你都不知道。"
"......有这回事?"
"对啊,嘴都打破了我跟你说撞上电线杆你居然都信!"
"......"
"憨大才见了女人智商变零。"
忻柏连挖苦带陈述,倒没什么抱怨的语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况那女人也确实让老哥开心过,可惜是先甜后苦,倒霉的在后边。
忻楠捏着牌,沉思。
"还在想安宁啊?""不......是。"忻楠有些纳罕,"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她那回事来,最近都在忙筱年这边了。"
"不想最好。"
忻楠想一会儿,笑一下,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可能是筱年的事刺激到太大,倒把安宁给放下了,过了这么多天回想起来,感觉竟没有那么强烈了。五六年的感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也不是无疾吧?
忻柏说的其实有道理,跟安宁确立恋爱关系后,就再没有冷静客观地考虑过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其实安宁一直不像自己那样热衷,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天生性格沉静,可能真实情况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
到底是如何,忻楠现在不想追究,也没时间,他这边现在有筱年,比起安宁的问题,更紧迫棘手一些。
寒假都结束了,筱年才出院。
回家的时候,忻楠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把吊着表当劳叔叔的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门。筱年拿着那把钥匙看了一会儿,慢慢插进锁眼里,拧动,推开门,一室的阳光扑面而来,筱年看到自己的画夹竖在床头,书包躺在画夹旁边。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忻楠胡噜一下他的头,"跟旁的人都不相干了,知道吗?"
筱年看看四周,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先躺下再说,"忻楠把包丢下,扶着他往床边去,"坐车累不累?有没有颠疼?"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往下脱厚厚的羽绒服,因为胳臂上的石膏还没拆,所以只套了一只袖子管,一路上忻楠圈着筱年的身子,生怕漏了风进去。
因为肋骨的原因,不好弯身,裤子也是忻楠给脱的,先解裤扣往下扒扒,然后让筱年坐在床沿上,忻楠拽着裤角轻轻往下抻,像伺候幼儿园小朋友。他抻着抻着有点想笑,筱年乖得要命。脱好了想把衣服放到旁边去时,筱年忽然用好的那只手拽住了忻楠的毛衣。
忻楠回头,"怎么了?"
筱年垂着脑袋,不说话,把头慢慢靠在他身前,脸埋在他的毛衣里。
忻楠愣了愣,低头看倚在自己胸前的那颗小脑袋,黑亮柔软的头发,搂着自己的腰的细瘦的手臂,如同一头受了惊的温顺的小动物,在寻求温暖的庇护与安慰。
心里无端端难过起来,忻楠温柔地摸摸筱年的头,轻轻抱着他。
为了照顾筱年,忻楠一直没有出门。大四最后一学期是实习,其实也就是用来找工作了,本来忻楠是有计划的,可是人家不是都说计划不如变化快么......
周末查钰臣来看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他妹妹钰良准备的。
忻楠边翻边赞钰良会挑东西,中午决定做清蒸海蛎子、菌菇杂炒、茄汁鱼片和蒜香四季豆,筱年顶喜欢吃四季豆,再炖个鸽子汤。
查钰臣也会做家事,给他帮忙,两个人一边商量工作的事。实习自然还是到"泛世",绕了半天又回来了,查钰臣想让忻楠提前把合同签好。
"主动脉要是为了后面的工作好安排。"
忻楠把葱姜蒜末丢下去爆锅,"兹拉"一声,香味扑鼻,有些奇怪地问:"那么着争干嘛?原先不是说好在开发部吗?"
"原先不过是个地区办事处,哪个部门还不都是一间办公室,是无所谓。现在办事处要拆开,一部分迁到上海,跟那边的办事处合并,一部分要留隹这里归到总公司下属。"
"这样啊,那你到哪儿?"
"可能去上海。"
"......"
"要是你的话想在哪里?"
"我短期内恐怕离不开。"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嗯,我想也是,"查钰臣点头:"这样的话签到技术部好了。"
"到生产基地吗?"
"不一定,内部消息,研究中心的文也批下来了,就在经济开发区。"
"咦?"忻楠是真吃了一惊,"什么规模的?"
"跟德国本部的规模类似,比设在美国的那个规模还要大。"
忻楠瞪大眼晴,目眩神迷,"‘泛世'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