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是一次朱程鉴别真正人才的考验。
肖文的劣势在于,他从来只是书生,对商场停留在理论认识。而他的优势在于,他前
世的记忆,那二十年超前的人生。
肖文拼命的学习,利用一切机会实践操作,失败了重头再来,懂得了新东西就举一反
三……足足三年时间,他没有放过一天假。
他用了三年时间,把只有他和三名员工的广告公司扩展成分设广告、策划、传播三大
系统,两百多名员工,分工明确,在业界信誉卓著的综合型公司。
最重要的是,他的成绩终于得到朱程的认可。
“啪”,室内的灯被打开,肖文有些不适应的抬头看突然亮起的白炽灯,身后传来女
秘书甜美的声音:“肖经理,朱总的电话。”
肖文回过头,看到女秘书纤纤玉手上捧着的那块“大方砖”,不由自主扶了扶眼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代无线电话出世,俗称“大哥大”,确实够大——形如板砖
,足以砸死人。
对于习惯了精致小巧手机的肖文,这种东西还不如不要。
他微微皱着眉,接过电话,不太情愿的移近耳边。
“肖文?”连音质都和外形一样拙。
“是。”
“我收到你的辞职信。”
肖文“嗯”了声。
“可是我薄待了你?”
“不是。”
“为什么?”
女秘书早已知趣的带上门出去,肖文走到门边,关了灯,再走回窗前,依旧看着这一
场淋漓尽致的雨。
“……这条路已经铺平,未来可以很容易的走下去,而太容易的事都太闷。”
肖文重复了初见朱程时的话,朱程停了几秒,笑起来。笑声很轻,却清晰的随着电波
还原,带着些许的变形。
“肖文,你很聪明,是难得的人才。但如果人人都像你,我的生意会一团糟。”
“所以我走。”
“去找你的另一条路?不,不需要你去找,我既然可以给你这条路,也可以领你上另
一条路。”
“……如果人人都像我,你的生意会一团糟。”
肖文拿原话堵他,朱程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愿意冒险,因为这五年里,我只发现
一个肖文。”
肖文默然。
朱程要他下午到总公司开会,肖文知道这每星期例行一次的会议的意义,据说每个与
会人员都是朱程手下独当一面的人物。
他把“砖块”拿远些,伸手推开一扇窗,雨丝风片扑进室内,打湿了他的脸。
肖文缓慢的,悠长的,无声的吸了口气。
他又赢了。
终于进入“朱程集团”核心。
“朱程集团”真的就叫“朱程集团”,总公司设在闹市区的一幢大厦。
肖文的车泊入停车场,正要推开车门,一辆林肯突然从后方急速驶来,车身与他的车
贴得极近,近到如果他的车门开着,林肯会把车门撞飞出去!
肖文的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惊出一头冷汗,眼看那辆林肯停在前方,他示意蠢蠢欲
动的愤怒司机不要妄动,自己开门下车,走了过去。
林肯的后门打开,一左一右钻出两名魁梧男子,穿着昂贵但明显不合身的西服,显得
颇为不伦不类。
肖文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大熊。他和大熊这几年来交往频繁,倒有些交情,便不想再
追究。转眼瞥向另一个,却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当场。
那人正巧回过头,横眉竖眼,凶霸霸的喝道:“找死啊,看什么看!”
大熊跟着回头,大嘴咧开,笑得见牙不见眼:“肖小子,你来得正好,正打算晚上找
你吃饭,免得我再跑一趟。”
那人看看他,再看看大熊,恶脸摆不下去:“你认识这小白脸?”
大熊瞪他:“丰二,嘴巴放干净点,都是老大的人!”
这一声把肖文震醒,他面无表情的走近,听到自己一步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停车场回响
,心跳得极快,快得发疼,倒像这一步步是踏在心脏上。
丰兄看着他走近,脸上表情变来变去,最后堆出一脸笑:“不好意思啊兄弟,看你眼
生,冒犯了。”
肖文盯着他看了许时,淡然道:“没关系。”
丰二又干笑着拍他的肩,肖文被拍得踉跄了两步,大熊一把扯住他,狠狠捶了丰二一
拳:“我操你妈,显你力气大是不是?老子让你也试试!”
两人打闹着走在前头,很快进了电梯,大熊叫道:“肖小子,快进来。”
肖文摁住关门键,看着电梯门缓缓合拢,平静的道:“我还有点事,呆会儿再上去。
”
门合拢,不留一丝缝隙。
肖文的手指仍死死摁住按钮。
他走前一步,将额头抵住门,让金属的冰凉冷却脑海中几乎要沸腾的浆液。
丰二——
丰二。
你终于肯出现了。
安吉,你休息好了,睁开眼看着吧。
丰二从五年前安吉案件后就行踪隐秘,肖文加入朱程集团后一直暗中查找,朱程手下
等级森严,普通人所知有限,只隐约听说丰二属于朱程集团中见不得光那部分。为免
引起怀疑,肖文暂时停止打探。
他相信,只要耐心的往上爬,进入朱程集团核心,自然能够接触所谓阴暗面,找到他
要找的人。
肖文坐在会议桌的最末端,扶了扶眼镜,余光扫过侧方似乎在打瞌睡的丰二。
朱程向与会人介绍了肖文,会议桌前除了丰二的四个人同时转头看过来。
肖文迎着众人目光,微微颔首,也依次打量。
与他想象中不同,人很少,做事的人更少。两个中年人是朱程的叔叔,干拿钱不管事
的角色,一个可以忽略的大熊,剩下的就是丰二和一个年轻女人。
朱程介绍道:“小昭,你该叫‘昭姐’,从今天开始,你跟她一个月。”
“他就是那个哭着闹着要换位的小子?”女人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肖文,转头对朱程
道:“程哥,我很忙,没空教新人,他也不适合学我那套。”
朱程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似笑非笑的道:“怎么说?”
“就那风吹就倒的样子,要他去打打杀杀?就是带他去谈判人家也会笑掉大牙!”
朱程不置可否,习惯性的用拇指摩擦食指,过会儿,转眼看向肖文:“你的意见?”
肖文与他对视一刻,不言声的取下眼镜,揉着酸疼的鼻梁。
朱程慢慢笑出来。
“好,一个不愿意带,一个不愿意跟,都有个性。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
“小昭,你把最近那个案子的卷宗给他,那场谈判,让他代你去。”
“凭他!”女子睨了肖文一眼,恶意的笑了,快手抛过一个卷宗。
肖文没有伸手,任由卷宗掉落地面,再弯下腰拣拾。
还没直起身,听到大熊愣愣的问:“老大,谈判的对方是谁啊?”
不等朱程回答,女子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肖文随手翻开卷宗,白纸黑字中硬是有
个名字如同活物,扑面而来。
“许乐天。”
13 枪战
许乐天?
肖文坐直身,眼睛从卷宗上移开,直接望向朱程。
朱程也正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和眼角都上斜,分不清是在笑,还是他
独特的似笑非笑表情。
为什么是许乐天?
肖文想问,但他没有问出来。朱程这个人,他看不透。
在会议室所有人的注目下,肖文颔首,起立,不忘把椅子推回桌下。
他带着卷宗缓步从容的走了出去。
司机在楼下截住肖文,称朱程的吩咐,肖文此去是代表朱程集团,所以坐朱程的车。
肖文坐进三门林肯的后座,车平稳的驶出光线昏暗的停车场,当头天光罩下,雨声哗
哗响起。
肖文转过头,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积少成多,汇成涓涓细流。
雨幕外的世界一遍空茫。
他其实讨厌雨天,因为雨天让他忆起一些伤心往事。
但他又忍不住要看雨,因为在那些往事的伤心背后,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与他现在要去见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肖文闭了闭眼,睁开,打开卷宗翻阅。
在C大后来的两年,加上朱程集团三年,肖文有五年未见许乐天。
突然上门,又是以朱程集团代表的名义,肖文没指望许乐天会欢天喜地的迎接,却无
论如何没料到如此“热情”的欢迎方式。
“啪!”
第一声响时肖文刚猫腰下车,什么东西撞在窗玻璃上,弹落到他脚边。
肖文下意识的低头看,透明的雨点哗哗坠下,地面已有积水,水中有一颗金属状物。
他伸手去拣,这好象是——肖文骤然抬头,雨声仿佛背景声迅速退后,头顶上响起一
阵阵噼哩啪啦,仿佛过年时热闹的爆竹——是弹头!
又有子弹射中车身,司机不敢绕过来,在另一边大声招呼他,肖文环视四周,“海天
集团”后院停车场密密麻麻停着车,看不见人,子弹像是凭空冒出,消失在车阵中。
司机探出头,叫着肖文的名字,他应声回头,浑然不知一颗子弹飙飞而至,擦过他的
右颊,射中旁边另一辆车的玻璃,那辆车明显及不上林肯,玻璃霎时粉碎成千万片,
泼下来。
透明如雨水的玻璃碎片朝肖文当头洒落,他也不知道躲,呆呆的抬头看——
有人从身后扑上,肖文被压倒在雨地里,冰凉的积水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碎玻璃洒
在面前,溅了不少在两人身上。
肖文开始还想挣扎,动了动,闻到熟悉的气味。
是他。
“你他妈不知道躲啊?白长了脑袋!”
肖文慢慢转头,压在他身上的人一张英俊的脸变了形,对他怒吼。
“许乐天……”
“叫屁!”
“许乐天……”肖文又道,流弹在两人头上飞来飞去,雨越下越大,他忽然有种世界
末日的幻觉。
世界末日,只余他和他。
“……我的头好象破了。”
许乐天猛的跳起身,肖文趴在地上,雨水冲刷他的头部,头下的积水中浮着一缕缕殷
红。
许乐天呆了数秒,忽然大吼:“都住手!我操,都他妈是聋子?老子说住手!”
枪声一瞬间嘎然而止,各个角落里徐徐探出人头,张望这边。
肖文坐起身,头很痛,他摸到一条大口子,血流不停。
许乐天“啪”的打开他乱摸的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硬把他提起来,拽着就朝内走
。
许乐天直接把肖文拽进他的办公室,一路横冲直撞,踢飞几个碍事的手下去找医生。
他的手一直按住肖文的伤口止血,直到一位医生抖抖瑟瑟的被架进来。
医生忙着为肖文处理伤口,许乐天看了看满手的血,点了根烟,坐在一旁不耐烦的瞪
着医生的背影,可怜的医生总觉得芒刺在背,额头不停冒冷汗。
“刚刚的枪战到底怎么回事?”
肖文问,医生一针扎进肉里,他抽了口冷气,咬紧牙不再吭声。
“闹着玩儿。”许乐天狠狠的抽了一大口烟,“我手下一群退伍兵,老头子成天念叨
‘三天不练手生’,我弄了点空弹搞演习……谁知道你他妈突然跑来!”
说着说着又怒了,许乐天把还剩大半的烟摔到地上,一脚踩熄,绕到正面看肖文。医
生突然看到他的脸,手一抖,肖文痛得全身打个寒颤。
许乐天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医生吓得往后退,缩着头生怕他打。
“许乐天!”肖文叫。
“我不打你。”许乐天看了眼伤口缝了一半,血流满面的肖文,忽然消了气,懒洋洋
的道:“你继续。”
他松了手,医生又偷看了他好几眼,才走过来接着缝伤口,却总觉得右手不听使唤,
定睛一看,手腕上已留下几个青黑的指印。
处理完伤口,医生结结巴巴的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提着药箱逃命似的飞奔出去,房
门开了又合,房间内一时无声。
许乐天看了看肖文,肖文不知为何别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下着雨。
许乐天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入,缓缓吐出。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谁都不说话,似乎隔得很近,其实很远。
肖文张了张口,他想起他来的目的,他要代表朱程集团进行谈判,而他所图谋的事也
需要许乐天的协助,为了避嫌,他们有五年未见,正好趁这次见面达成一致。
他张了口,喉咙却像发不出声音,于是又闭上。颈项仿佛僵硬,没法转回头。
许乐天抽完整支烟,扔掉烟头,房门正好打开,一名手下探头道:“天哥?”
许乐天忽然暴吼:“滚!”
肖文背对他震了震,手下“砰”一声拉上门,许乐天粗重的喘息着,闷声道:“你他
妈到底来干什么?”
肖文又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为治伤摘下的眼镜,擦干水渍,戴上,回过头,注视许乐
天。
“两件事。第一,朱程要我代他和你谈判,关于C市第二码头。以前你们都通过那里走
私,双方相安无事。上星期你派人吃了朱程一批货,他问你怎样才肯吐出来。”
“免谈,老子从来不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第二,请你跟我合作,瓦解朱程集团。”
许乐天盯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燃着一支烟。
“为了那小妞,你是豁出去了。花了六年才得到朱程的信任,转头就把他卖了。”他
抖了抖烟灰,“我以为你只想灭了丰二。”
“丰二的命,朱程的身家财产,朱程集团的每个人……”肖文不意外许乐天清楚他的
动向,平静的道:“我都不会放过。”
“操!”许乐天重重靠住沙发背,腿跷到茶几上,面朝天花板吐出一大口烟。
“这几年你和朱程的生意各占胜场,朱程后头那位毕竟还在任上,他做明面上的生意
顺风顺水,暗里的生意却放不开手脚。你正好相反,前两年在商场上的投资都赔了本
,倒是暗处赚了不少。外面的人预测,按你们的发展趋势,朱程早晚要彻底洗白,你
则完全走黑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甘心。”
肖文道:“一山不容二虎,这场对决免不了,你们都心知肚明。你帮我,就是帮你自
己。”
许乐天皱眉,“废话多,老子不一直在帮你。”
肖文微笑,旋即敛了笑容,认真的道:“我知道。谢谢。”
他起身,又道:“我会再联络你,有事你可以打电话,知道我的号码?”
许乐天哼了一声。
肖文叹气:“真不知道C市有什么事你和朱程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