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觉得像是在恳求,那般无力,那般空洞。他不由地,慢慢向林靖书靠近一些,默
默站在离他一米之处。
英俊青年闭着双眼,静静躺在洁白素纱之上,神色宁静,如同正在熟睡。除了,那苍
白的面容上再无任何血色与生气。林靖书就这样定定站着,定定望着,记忆中断,忘
了幼年时期常伴身侧的喧闹,忘了少年白马,英俊潇洒的身姿,忘了他总是笑吟吟地
、宠溺地将臂弯搭在自己肩上,说,会一直保护自己,一直陪着自己。忘了,落泪。
如银月色泻了一地,铺满整个沧江,流光点点,隽永绵长。
直至,月没,天明。
林靖书才如同失魂般地挪动着步子,缓缓走上去,将那安静的身子搂入自己怀中,泪
水,终至无可抑制地滑落。
“我叫你留下,你为什么一定要来——为什么要来——靖棋,三哥...哥....
..”
“我相信......”一夜的静默与凝视中,熹微曙光下,顾惊寒低声说着,温柔
喃切,算作是回答了林靖书之前的问题。靖儿,你的心意,惊寒岂会不知,又何需再
问。
“十日之后,我会回来——回到你身边。这次,朝局怎样,天下怎样,我都、不会再
插手。”语毕,一道白影如风,绝尘离去。
这是他,第一次,给了林靖书承诺。——与希望。
第四十四章
东都,洛阳。
这是林靖书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的都城,或者说,是他以及他整个家族的故土,真正
的故乡——只是,这里现今的状况,实在令他感到惊异、甚至恐惧。他突然觉得,五
十年前的洛阳宫乱之时,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事情好像超乎了自己的算计:仓惶的人群,流离的百姓,驱逐他们的人之中,竟然全
部是身着敬朝军服的士兵,目光呆滞,神色恍惚地扬起手中的鞭子。清秀的眉紧紧蹙
起,林靖书大概是猜出了什么,拉上帘幕,命手下将马车驾得更快一些。
突然,他听到一声马嘶,凄厉而仓皇。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穿过被疾风掀开的帷帘,
喷上了自己一脸一身,红,是鲜红。
马车停下,他看到有随行之人下了马,左侧的血泊中,躺着一名年过七旬的老妪,花
白的头发亦被染成了鲜红,湿漉漉地搭在额际,一滴一滴淌血。全身抽搐着,还没有
完全断气。
他看到随行的士兵将耳朵凑到了她嘴边,看到了老人的嘴唇翕动,扭曲的面容,那是
对这个世界的、恨。呼吸终止,她的双眼,却不曾合上。其实无需那士兵再告诉自己
什么,答案,他已经知道。
但是,那士兵还是凑到自己车前,说道:“殿下,她说五十年前,她没了儿子,今天
,又没了孙子。”
“不许停下,快走!”他没有去擦拭脸上的血,只命令他们速度要快一点。
心,跳得厉害,林靖书双肘抵着腿,将脸捂住。事情的真相越来越接近于自己的猜想
,危险越来越近,他却是笑了,笑着这命运。
他原本,只是想趁着将顾惊寒与白惜名都引致自己身侧之际,暗中命一小队精兵和若
干精通武艺之人,乔装成商旅潜进洛阳刺杀敬朝统治者。只要顾惊寒不插手,白惜名
不调动自身之财来援助敬朝造成江南局势的混乱以牵扯住自己,暗杀之举,本是伤亡
最小、成功率最高的方式。
过往三年,白惜名明里是被林靖书所软禁,但是他却一直是在控制着江南财局的——
这一点,林靖书心里清楚得很,所谓无欲则刚,他亦懂白惜名心里好歹还是在牵挂着
自己的,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叫顾惊寒去为自己陈情,好解开他们父子之间的心
结——白惜名也算是少数对顾惊寒有影响的人,如此以来,亦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
林靖书也不懂,他明明无心这天下,却为何还是在一步一步算计着,朝这条路走,他
只知道自己是没有退路,因为,顾惊寒也没有退路。
但是,到了后来,他亲眼看见了靖棋——那个一直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三哥,来不及听
自己唤他一声哥哥,来不及见自己最后一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归于了沉寂——而
他,仅仅只是为了陪着自己,不让自己孤单。
再后来,他好像还听到了有什么人,给了自己一个承诺,第一次在离开前许下了承诺
,他说他会回来,会回到自己身边。
好像,幸福就在河的中央,悄悄地在等待着自己呢——这一次,他顾惊寒没有欺骗自
己,他会回来,不论生死,都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只是现在,自己站在了河的彼岸
,与那幸福,相隔着一生的距离。他,必须要去见那些人,必须要尽最大的力量结束
这场,自己带给天下的灾难。
“寒,这次,你倒是做得比上次还要出色——半年不到,便让他林靖书翻云覆雨,搅
乱了大半个天下。”清清冷冷地,三两声丝弦拨动,托琴之人白发及膝,淡青身影衣
袂翻飞,自暗处走出。
“师傅。”顾惊寒神色宁静,清淡明净的眸子注视着白发之人,如同往昔那般敬重,
只是,未曾屈膝跪拜。
“如此看来,你的心中是已有计较,正式做出了决定?”白发人眉一挑,随即便是轻
飘飘地笑了一笑,手指抚上玄琴,轻捻慢拢,万千音律,如刀似剑,席卷而来。
顾惊寒微笑,长剑出鞘,利若冰芒,寒意凌身入骨,一招一式皆如练,比风疾,比影
速,千山剑气直指长空,碎芒千万,如同漫天花雨,交弧错影,击碎了一个又一个魔
音。
狂风如袭,深深雾岚重掩之下,天地之间,只闻得剑气铿鸣。
“你果然是为了他,背弃师门,与我相较。”比试了一夜,终是耗费了不少体力真气
,在确信对方绝不可能比自己的状态好上半分之时,魔琴·甘齐收回玄琴,凌空静立
在离顾惊寒半丈之处。
“惊寒,从不曾背弃师门——那孩子,要不了这个天下。”收剑,稳稳立住。经过一
夜的比拼,对方还是对自己亦师亦父之人,不论是体力上、还是心力上、顾惊寒所承
受的折磨是绝不会比魔琴更少一分,此刻停下来,他只觉旧伤之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脑海昏沉,勉强支撑自己站着,表现出来的却仍是稳当的身形,稳当的声音。
“师傅,其实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没有罪。”
“这只不过是你为他、为你自己寻找的借口——我将你领回来之时,你一连三月都不
曾说一句话,你本性淡漠,无有私情——却在认识了他之后,两次违背了我的命令。
就凭那孩子是前朝皇室中人,他便有罪!”魔琴缓缓说着,这一次,却是没有将丝毫
内力夹含到声音里。他不知为何,在听到顾惊寒说那句话之时,心里,会有些隐隐的
波动,那种被自己尘封多年的、不得开解的情绪。
“那么,惊寒想知道——当年您奉旨追杀前朝遗孤,追到了雁荡,杀了靖儿的父母,
却还是让绝影带着靖儿逃跑了呢?”顾惊寒不退不避地对上魔琴的眸,等着他给自己
答案。
“绝影与我缠斗后身负重伤只剩下了一口气,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深山野林的,一个
几月大的婴儿自然也是活不下去——我又何必再去追。”手指微寒,被挑起的往事再
度浮现,甘齐淡淡看着顾惊寒,却是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你该知道,我魔琴·甘
齐,从不会为多余的事情劳神费力。”
顾惊寒也是微微一笑,明净的眸子极清极澈,益发坚决。
“若是多余,靖儿又为何会活到了今天——那不过是您后来给自己选择的立场而已,
您宁愿相信,那孩子是死在了荒郊野岭,也不愿意亲手杀死——换句话说,您是在给
他机会,存活的机会!”
魔琴怔默片刻,暗自深吸了口气,抬眸一哂,冷笑道:“顾惊寒,便是你自己对他情
意过剩,也不必牵扯到我的身上来——我魔琴·甘齐一生杀人无数,竟会去对一个毫
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心存不忍??真正笑话!!”
“您这一生,杀人是在战场,是用琴音——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但是,杀林氏族
人却是用手,用剑,一个一个手无寸铁,就这样死在您的眼前——他们大概在拼命哀
求,拼命挣扎,只是为了求一条活路而已,但是您,却还是杀死了他们,杀死了这个
国家曾经的统治者,只因为,您的亲弟弟,想要这江山!”
“顾——惊——寒——”往事如同剪影般一幅幅在眼前放映,他看到了那些无辜的人
,绝望的目光,苦苦哀求着自己,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倒在自己面前,鲜血溅了自己一
身,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罪孽。
怒吼出来的声音,激烈,慌乱,却独独,没有带上深厚的内力,没有对顾惊寒造成伤
害,此刻,他突然不想看到顾惊寒倒下,不想,再次杀死一个人。
“所以,后来您知道靖儿还活着的时候,也只是派我潜入白府去暗杀于他,并没有亲
自动手——师傅,对于林氏一族,您的心里一直有罪恶感,您在害怕,害怕看到这个
家族的最后一人,也死在您的手上!”
林风亦止,天地寂静。静默相视的两个人,都目光宁和,神色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在哪个时候,顾惊寒突然伸手,自衣摆处扯下一片白缎,方
方正正,整整齐齐。右手一扬,洁白方缎在空中绽放如一朵白莲,静静落于魔琴掌心
。
屈膝而跪,敬重一拜。“惊寒愿意以一命换靖儿一生宁静,望师傅成全——成全惊寒
,成全靖儿,亦、成全您自己。”
“寒儿,你......”魔琴蹙眉,凝神端望着顾惊寒,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
是,这孩子决定了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良久,魔琴终是露出释然神色,割破手指,于白缎上书下一方承诺。
第四十五章
孤灯一点如豆,重重纱幕之下,便是如银月色,亦是无法透得丝毫入室。除了那点微
茫寥落的橘光,整个屋子,静的有些沉寂。
林靖书来到东都洛阳已经有四天了。清幽的目光定定然投落于眼前素白纸张上,看着
自己所写之词,他的唇角微扬,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常念旧昔西山竹,紫陌莺啼暖两岸,奈何情浓缘却淡,落英总叹东风晚,又皆几番金
戈号声传,缘定三生终分散。
残秋何必伤落红,弹指天外又几重,江山在,水长东,一曲暮雨朝云并晨钟,半是清
明半是空,无歌无酒无人颂。繁华与我何用?天下若大同,惟愿与君泛舟云海,共笑
苍穹。
笑意愈浓,目光愈远,回首一生,皆成憾。思绪淡定,又忆起前日与龙华对话之景。
“龙将军,临行之日,我记得自己再三交代,是暗杀——我们求的,当是一击即中,
却为何,还是引起了洛阳城的骚乱,累及百姓?”至洛阳那日的深夜,林靖书终是压
抑不下心中愤懑,一人来到了龙华住处。
龙华淡淡地看了看来人,也不敬拜,只冷冷开口道:“毁坏百姓安宁之人为敬朝士兵
,非我大轩将士。你来此的路上,应该可以看到,那些驱逐残害百姓之人,全部穿着
敬朝军服。而轩朝之人,却是在竭尽全力广施援手。”
眯了眯眼角,林靖书蹙眉,直视着龙华幽邃的目光。“追风门的奇毒:失魂蛊。龙华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对那些敬朝兵士下失魂蛊,让他们成为你的傀儡——百姓何辜
?仅仅只是想为自己博一个正义之名,便不惜使卑鄙手段来加害百姓,好让日后坐拥
江山之时,有一个为民起义、伐乱讨贼的美名?”
微微一哂,龙华冷笑道:“失魂蛊——此蛊为追风门奇药之一,江湖上知其名者甚少
,知何解之者便更少,又是顾惊寒曾经告诉过你的罢。呵呵,原来堂堂大轩的皇裔,
竟是还真的有断袖之癖啊!”
闭眸片刻,过滤掉这种嘲讽的话语,林靖书抬首,再次将眸睁开,目光越发清澈、越
发绝然。“至今日,靖书心里有一句话,是不说不行了。”
“哦?愿闻其详。”龙华不甚在意地一笑,坐下来,端起桌前的茶碗,轻轻啜了口茶
。
“龙华,龙将军,恐怕你所做一切,并非为大轩,为先皇,为我林家,而是——为了
当年你龙氏满门遭诛的仇恨,为了——这、江、山!”
龙华一惊,手中杯落,茶水汨汨淌了一桌,沿着桌沿,一滴一滴滑落。皱眉,不语,
他从不敢去想象,这个一贯沉默,看似懦弱无害的孩子,亦会深沉睿智至此——倒不
是因为他能猜到,而是他能隐忍,一直忍到今天。
那孩子却轻轻走过来,扶住茶杯,拂袖擦拭溅落于自己胸前的水迹。抬眸看着那孩子
的眼睛,清澈、明净,他在微笑,极柔极缓的声音。
“爷爷,如果可以,靖书只愿意自己姓白,只是临安白府四公子,而非前朝殿下——
如果可以,靖书亦只愿意唤您一声爷爷,而不是龙将军——如果可以,靖书希望您也
能放下过去的仇恨、与对执掌天下的欲念,回到家乡,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宁和的晚
年。”
月上中天,清辉普照,天地寂静,再无言语。
一声沉重的推门之声,将林靖书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风影手捧一碗汤药,静静走到林靖书身前。“殿下,您身子本未痊愈,又连日奔波,
属下派人熬了药,您趁热喝了吧。”
林靖书缓缓起身,看着风影,笑得极尽温和尔雅。“风影,你随着我,也有将近四年
的时间了——这四年里,我林靖书可是有丝毫对不住你的地方?”
风影一怔,几乎便要端不稳手中之物。暗暗抑住心中惊骇,风影抬眸,盯住林靖书,
沉声应道:“您,没有任何对不住属下之处。”
“那么,你又是为何,狠得下心要毒死于我?”林靖书上前几步,让自己与风影靠得
更近一些,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风影,满脸温和的笑意丝毫不曾退去半分。
眸角眯起,风影刻意忽略掉心中暗涌,也不避开林靖书的目光,只一字一句道:“风
影只是,忠于龙将军之命。”
语毕,一时间,四周寂静。却只半晌,林靖书便再次笑起,笑出了声音,“原来你们
,永远都只是龙华的人——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放声大笑中,笑得捂住了脸,笑弯了身子。却在再次抬头时,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