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看着那孩子平静宁和的神色,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为曙光所映衬,如同便要与之
融合为一体,透明消散。只为这一眼,为这惊鸿一瞥,却也是生生世世都无法忘怀的
遗憾与悔恨——心仿佛被利刃所穿透,却是再怎么碎,再怎么千疮百孔,再怎么伤痕
累累,亦感觉不到痛。
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得到的感觉便不再是痛。
顾惊寒不明白为何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冷静,冷静地走到那孩子的身边,冷静地
握住他的手为他把脉,冷静地靠着床沿坐下,紧紧抱住他,将他拥在怀里。
只是,那唤出口的一声声“靖儿——靖儿——”却是再也无法成调。
第三卷天为谁春
第四十章
头很晕,昏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唇边,尝到的是药草的味道,淡淡的药香,还有,
淡淡的苦涩。依稀中,感觉到有点吵,好像是有什么人在紧张地摇晃着自己。
“公子,您醒了吗?您是不是醒了??公子,您醒醒吧,您看,您等的人回来了,顾
先生回来了。”嘶哑的声线,遥得自己的头,越发生疼。
“小柱子,别晃他,他会醒来的。别晃。”这个声音倒是很温柔,也清澈,似乎是在
什么时候曾听到过,却是怎么想,都想不起,头更痛了。
您等的人回来了,顾先生回来了,顾先生......
“啊,公子,公子您醒了!!公子醒了!”迷迷糊糊中,第一眼看到的,是个二十几
岁的奴仆打扮的人,直直地望着自己,眼睛通红通红。
视线渐渐清晰了些,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一身长衫如白月,对视着自己的目光,
如墨,浓厚。
“靖儿...你感觉...怎么样?”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的神情,如果没
错,可以理解为脆弱与怅惘。
“靖儿......靖儿是谁?”林靖书的眼神有些迷离,突然如是问着,自恢复知
觉起,他的头就一直很痛。
此刻,几乎令空气凝结。除了林靖书依然是一脸疑惑的在打量着周围,剩下的那两人
,在听了他那一句话之后,都是身体一僵,忘记了任何言语,任何动作。
不好的预感,危险的靠近——一这种生生扼杀了一个人的感觉,是自己,把他逼到了
绝路。便也让他,遗忘了自己,遗忘了痛苦。
所以,他解脱了。而自己,却还有一辈子要去面对——千万个日日夜夜的魂牵梦萦中
,不变的思念——刻进骨血、烙进心脉,一生的爱,一生的罪。
最可怕的是,就算重来一次,于他顾惊寒,也只能是这样的选择,只能有这样的结果
。或许,他忘记自己,是幸福的开始。
而自己这一生,是不配拥有幸福的,这一点,从刚开始,他便明白。
于是,他笑了,是一如过往的,那种睥睨天下,清逸绝尘的微笑。
“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在张望了许久,头都快想炸,仍是无法忆起这里是哪
,这些人是谁的时候,林靖书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
“公子!!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小柱子在听到自家主子再次问出这样的话
时,只觉遇着了晴天霹雳般,终于是从发呆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一情急,便又要冲过
去摇醒林靖书,却被顾惊寒紧紧拉住。原本只是通红的眼,在这一刻,是真正手足无
措地落下了泪。
林靖书看着他激动惊慌的样子,不觉有有些害怕,顿了顿,才小声问了句:“你——
又是谁啊?”
“公子,公子您不记得奴才了??奴才是小柱子啊,是从小就照顾着您的小柱子啊,
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您真的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林靖书怔怔地望着他,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良久,才安慰了一句:“小...
小柱子...你不要哭,那个...你不是说了我是你家公子么?我以后知道你叫小
柱子了就是。”
“奴才...奴才...公子您别急,奴才这就去找三少爷过来,您不会忘了他的,
一定不会的。”小柱子哭着,再也顾不得什么,便急急挣脱顾惊寒的手,朝着外面跑
去。
林靖书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看着这陌生的环境,却是怎么想都还是想不起来,抱
着膝盖倚在墙角,头痛得太厉害了,他伸出手便要敲上自己的脑袋。
“不要敲。”顾惊寒一时慌乱,情急地抓住了他的手。再次触碰到那孩子,那个将自
己遗忘了的人,顾惊寒只觉得内心最脆弱之处,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寸一寸淌出
血来。
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相距太近,心却太远,顾惊寒颤抖着,缓缓将真气运于掌心
,想要带给那孩子,尽量多一点的温暖。
“你是谁?刚才我听到小柱子提起‘顾先生’,‘顾先生’又是谁?”那孩子顺从地
偎在自己怀里,轻声问着。
“我...我是大夫,你爹请过来给你看病的。”尽量维持平静的声音,顾惊寒的这
句话,是断掉了自己一生的感情与念想,是扼碎了让自己再次进入他心里的希望。他
,不能给自己希望,不能再让孩子回忆起自己,因为,那孩子要的幸福,他给不起。
他可以孤独一生,可以绝望一生,但那孩子,是不能再孤独绝望了,因为,他受过的
伤害,已经太多太多。
所以,将这份感情从他的身上移交到自己身上,是最好的结局。
“我爹?我爹是谁?”脑中生疼,什么都回忆不起,只好再次发问。
顾惊寒微笑了,幸好——他没有再追问自己,顾先生是谁——幸好没有。温和地将他
身子扶起来些,温和地告诉他:“你爹叫白惜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最爱你
的人。”停顿了下,“一会,他该过来看你了,记得叫他一声爹,不要再问他是谁—
—莫再,伤了他的心。”
“哦,好。”林靖书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旁之人好像与自己也挺亲近,他说话温和
,长得也很好看,很容易让人相信。
“爹。”林靖书看着这个进入营帐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便从了这个自称是“大夫
”之人所说,温顺地唤了那人一声爹,却在声音出口之时,感觉到被他搂住的身子一
紧。
有些诧异地回头去观望这“大夫”,却发现他的脸色煞白,白里还透着一层淡淡的青
,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空荡缥缈。
“风影拜见殿下。”
被林靖书唤了一声“爹”,风影脚步不由一僵,当只失神片刻,便快步走到床边,恭
恭敬敬跪在林靖书前面。
“啊...”林靖书显是被他的举动吓到,张着嘴巴,半晌也没合上。
看着这样子的林靖书,顾惊寒心下一痛,下意识地松开他,亦暗自做好了准备。
风影也不再等林靖书应声,眯了眯眼,抬眸望向顾惊寒。他的手,抵在腰间的剑柄之
上,只要顾惊寒作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那柄剑,都会如风如影一般迎上去。
果然是如影如风,只一瞬间,二人便已经对上了好几招,先动手的人,却是顾惊寒。
反应一流的两个人,自然能够在林靖书察觉之前便将干戈止住,只是这次,印证了先
下手为强这句话,风影握住剑柄的手,却被顾惊寒所压制。
“别在他面前亮出剑。”这是风影听到的,只有有着高境界武学修为之人才能发出的
,密语传音。而这句话里的含义,他一想便能明了。
手,停止挣扎,两个人就这样并排站在一起,看上去倒是如同兄弟一样亲密。帐门拂
起,该来之人已至。
唇畔微扬,顾惊寒一脸温和的笑意,看着林靖书,柔声说道:“你爹来了,好好跟你
爹聊聊。我出去叫他们做些清淡的食物过来,你这么多天没吃东西,看到食物要慢点
吃,别太急。”笑眯眯地看着那孩子,眸光里尽是缱绻与柔情,还有,那孩子看不懂
的怜惜,与不舍。“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
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温柔消失,难言的苦涩一点一滴地漫入顾惊寒明净的眸子,沉
郁的色彩如同挥散不开的浓墨......
第四十一章
孤岭逶迤,青山秀绝。二人山巅当风而立,凝望这纵横天地间,沧江澜阔,宛若蛟龙
旋卧。长河之北,风卷黄沙,那是数百里苍远明媚的塞上风光,而长河之南,一簔烟
雨望临安,色泽如歌、如诗、如画。江南从来便如此,醉倾红尘,淘尽的是无数才子
佳人、无数痴儿的梦。
江山万里,长风万里,无数英雄折腰便为斯。只是,他顾惊寒冰琴十指试魔音,明镜
亦沾尘,却只为天下昌黎,不为这如画江山。
但是,他却伤了一个无辜的人,一个只要想起,便会让自己痛的人。并且这样的痛,
将会伴随着自己一生一世,或许,还有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毕竟,是自己扼断了这份情,而他,已经选择了忘记。
他忘记了自己,对他来说,或许是好事。而自己,是至死也不能忘记,这种相思刻骨
,却又不能后悔、也无从后悔的决绝,便是再冷淡再漠然的人,亦是要憾恨一生。
最可怕的是,他原本还以为自己也可以忘记的,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却在那一
天瞥见随风飘落于自己身上的白纸,只有一句“人将离,水已东,琴音缘何不长留”
时,那种感觉,像是毁灭——整个天下的毁灭。
笑意浮起,那是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那孩子,靖儿,他的靖儿,比天下
更重要。
闷声大笑中,有什么东西溢出唇畔,缓缓滴下,染红了那紧握于手心的一纸素白。
“风影,你动手罢。今日一战,无论生死,惊寒都无恨无悔。”顾惊寒微笑着,背对
着风影,看向的是青山远处云海交天。
“不,我的剑,从不指向一心想死之人。”风影冷冷清清说着,目光亦是越过青山,
极眺苍远。
心底一沉,顾惊寒转身,淡淡注视了风影片刻,皱了下眉。“那,你领我到此处,又
是想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风影迎着他打量的目光,却是难得地露出了笑意。“连命都不想要
的人,还能指望他给别人留下什么呢?”
顾惊寒抬眸,定定看着眼前之人,此人智慧不亚于自己,有他在守在靖儿身边,本该
放心才是,却又为何,心底会升起一丝不安呢?还是现在,自己的心,有些太过于担
心那孩子?唇角轻扬,现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如此说来,你们将军是打算放我走,由着我自生自灭?”
“错,我们将军恨不得锉魔琴之骨,饮魔琴之血——你是魔琴弟子,自是我们仇敌之
列。只是...殿下在病倒之前,曾下了命令‘不可牵连顾惊寒’。”
这出乎意料的话语令顾惊寒心下一跳,一时哑然失语。低下头,却发现手指颤抖得更
加厉害。
便是瞒过了天下人,也瞒不过你的——靖儿,你明明知道,那人是我,为何还要为我
隐瞒?我伤你如此之深,你却还在顾及着我的安危?便是宁愿忘了我,断了自己一生
的念想,也不曾想过伤害?
靖儿......你究竟要为我做到哪个地步?
“顾惊寒,请恕风影坦言,你伤我们殿下——伤得太深。我虽不明白你们到底有着怎
样的过去,怎样的感情,但是,我来到殿下身边的这三年,是从未见过他为任何一个
人笑,为任何一个人哭,为任何一个人担心——唯独,除了你。但是你,却一心只想
杀他,后来,又对他不辞而别,你可曾顾及过他的感受。”
一字一句郑重说着,缓缓朝着他走,却在离他两米之时,还是因他的护身罡气太过深
厚而无法再靠近。
“唉,你方才说叫我动手的时候,明明是断了生存之念的,现在我已经说了殿下不允
我们伤你,你却又开始这般防范。”风影叹了口气,只是声音依旧冷冷清清。
顾惊寒静默不语,却也没有将护身罡气收回。风影说得没错,他先前是有过解脱的心
,但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去死的资格——他突然很怕,怕那孩子会有危
险,怕他还需要自己,也怕——万一哪一天他回忆起了自己,而自己已经永远离开。
那样,便是下了血池炼狱,历经六道轮回,亦赎不清此生的罪,还不清欠他的情。
“这样才对,你年纪轻轻,又何必想着去死。”风影继续叹息着,正对上他的眸,接
着说道:“龙将军后来也说了,魔琴·甘齐于我大轩有叛国之仇,于殿下有灭族之恨
,我们之间不共戴天,但看在你救活了殿下的份上,你——可以走。冤债有主,不必
牵连。我大轩之人不像敬朝狗贼那般阴险狡诈,心狠毒辣,连遗落民间的林氏孤儿亦
要赶尽杀绝,所以,顾惊寒——你走罢,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等他的情况稳定一点,我便走。”顾惊寒抬头,清湛的眉宇清湛的眸,定
然望着风影,眸瞳深处,掩于眉睫下的,是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脆弱。
“你......”风影皱眉,正待说着什么,却被他打断。
“我若是想走,你们便拦不下,同样——便是我不想走,你们也赶不了。”顾惊寒笑
了,淡淡的眸光投落于云海尽头,深深浅浅,缥缥缈缈,让人不知其意。他突然又说
了句什么,声音很低很低,如一阵风般飘飘然消逝得极快,隐匿在深山空谷。
“靖儿,这一次,我会还你个交代......”
第四十二章
回营之后,接下来的日子,顾惊寒当真只是履行着一个医者的义务,除了每天给林靖
书把把脉,询问几声关于他身体的情况,再看着他喝下汤药之外,他便会离开。而其
余时间里顾惊寒几乎都不会再出现在他身边,更不会与他有什么过多亲密的接触。
那孩子是很讨厌吃药的,他怕苦,这一点顾惊寒早就知道,他在白府做西席的那几年
里,那孩子一旦有个什么伤风感冒之类,除非他去哄,否则没人有办法能让他喝下点
药进去,而每在这个时候,那孩子总是要与他“约法三章”、他也开始与那孩子“讨
价还价”......却常常在意见统一之后,药早就凉了。回想起这些,顾惊寒平
静的脸上扬起了一丝淡淡的浅笑,只是那丝虚飘飘的笑意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消散如
烟,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一滴的苦涩与黯然。
他又想起了重逢之后亲眼见着那孩子喝药的情形——不止一次的,像是淡忘了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