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影山川 上——烟雨江南

舟行了约有五里，李文彦令停船，四人登岸，又走了一段，就见前面一座石山，靠江的那边如同被一大斧劈过一般，现出一块大石壁，岩石赭红，竟是名副其实的赤壁。四人攀上石山，来到赤壁顶上，眼前顿时开阔，只见江水汹涌，惊涛掠岸，一浪一浪拍打岩壁，激起半丈高的浪花，看去极为壮观，远方云帆点点，近处江山如画，让人一登之下，顿生空阔怀远、冥然出世之念。
司慕极目远观，只见大江浩浩东流，直达天际，江风吹拂，直觉自己要羽化登仙而去。此时甚么心机谋略豪杰伟业英雄美人，统统一边去了，只有一江春水，满心沉寂。
柴玉卿也在神游，周郎曹操，赤壁之战，千古风流。当今也是乱世，豪杰纷起，只是有谁能如周郎一般，一战定天下？又有谁能真正称得上是英雄人物？不过英雄虽无，怪胎倒有一个，就是身边这位。司慕虽贪玩爱闹又有些腐儒习气，但其实灵慧果决智计百出，不但自己万万不及，就是司文礼朱全忠等人都不会小觑于他，若他有心，绝对可以辅佐其父壮大凤翔，对抗朱全忠李克用，与之争天下，可这家伙只想洒脱过活，全无大丈夫生当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志气。都说好男儿要志在四方，如周郎一般流芳千古，亦是每个男人的梦想，若混迹江湖，就应做顶尖高手，武林第一，乃至武林之主，但司慕……他的志向却是游山玩水……唉。
两个人同在如画江山面前心潮起伏，想的却是相反。下山时，柴玉卿终于忍不住说道：“司慕，你看当今时势与建安末年时差不多，男儿若有些志向的，怕也会与三国群雄一般，存一个争夺天下，建立不世功业的念头吧。”
司慕闻言，惊讶转头，拉拉他头发笑道：“你的见识又长了嘛，看来我教导有方。”话未说完，就被捶了一下，柴玉卿嗔道：“我是说正经的。”
“那我也正经的说。”司慕咳一声，摇扇道：“当今稍有些势力的，差不多都有一统天下，留名千古的念头，我爹前些时还这么干过呢，以后，肯定会有那么一个枭雄豪杰应时而出，把这天下收拾起来，分久必合，从春秋到隋唐，都是如此，不过，刚才我在赤壁上，却是另一种想头，你想，就算是建了象周瑜般的功业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都化成了土，除了让人登赤壁时回想一番，在打打杀杀时借鉴一番又留下了什么？建多少丰功伟业，都是后人谈资，名都是虚名，利也是如此，人死了，生前得多少利也是妄然，人生一世过得开心自在才是实的。”
柴玉卿道：“那是你的想法，世人争名夺利一直不衰，因为他们喜欢，大概做的时候也很开心，因为那是他们想要的，而且这是许多人以为的有志气，你那样想，不是很消极吗？”
司慕闻听不由一怔，停下脚步，半晌才道：“玉卿，争名夺利我见得多了，而且也做过，我见到的是烦恼多于开心，败亡多过功成，有的人求功名，更是味了良心不顾天下，这样的名我不屑，做的时候也不开心，所以，别人喜欢功名就让他们争去，与我无关，我求的就是悠闲自在，这也与别人无关，我自己觉得开心就好。难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吗？还是你与我这样在一起不开心？也要出去建一番功业，扬名立万吗？”
柴玉卿被司慕少有的严肃吓了一跳，抬眼望去，见司慕略有些细长的豆荚眼里满是忧虑，带点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样子很是落寞，顿觉过意不去，忙拉他的手笑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可过够了打打杀杀，为丁点小名小利就刀头溅血的日子，这次受伤，也害苦了你，你的想法也对，而且，和你在一起也最开心，这些天我脑子里师父师娘一点也没想，全都是……呀，小蝶在叫我们了，快走吧。”他拉着司慕疾走，头却转向大江，脸颊泛红。
司慕心中一跳，忙摄敛心神，打趣道：“啊，脸红了，想我想成这样。”
“胡说，是江风吹的。”柴玉卿甩了他手，一人向前冲去，司慕忙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过了一会，柴玉卿又道：“司慕，你是富贵出身，厌倦了权势繁华倒也说得过去，可我出身贫微，入了江湖也是个小人物，这些年也经过了不少事，有个说法体悟得最深，那就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无钱，要想真正潇洒自在，先得有权有钱。”
司慕听了不禁失笑，道：“你被我教得越来好了。”柴玉卿怒目而视，司慕打了下自己的手，嘻笑道：“唉，我夸你有想法有长进也要挨瞪，玉卿，你放心，以你我的本事，要想洒脱自在也还容易，而且你想，那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和钱多累啊，咱们可不要那样。”
看他赖皮，柴玉卿早已习惯，只微微一哂，道：“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若不是遇到你，我也会象师父一样，在江湖上求名求权，娶妻生子，这是顺利的话，不顺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杀死，成了人家求名的工具。不过既然被你粘上了，就只好委屈自己，不想甚么江湖名利，跟你这个无赖混了。”
司慕闻之大乐，手舞足蹈，柴玉卿见其又有疯颠之意，便不理他走了。心下虽还有些不甘，可是既然司慕不喜欢身外之物，就不想了也无妨。
在回家的舟上，司慕又张罗吃烤鱼，拉着李文彦用剑扎鱼杀生，正扎得高兴，只见一艘大船远远驶来，快要经过李司等人的小船时却又转头往江边靠，然后紧贴着他们的小船停下。司慕正感奇怪，忽听大船上有人叫道：“司公子，别来无羔啊。”
司慕抬头，船头一人正笑容可掬对他抱拳为礼。
“原来是杨溥兄，你怎地如此客气起来。”司慕立即大笑回礼，原来此人是吴王杨行密之子杨溥。杨行密原为淮南节度使，后才被封为吴王，杨溥少年时曾与司慕一起受教于大诗人韦庄，后来在朱全忠寿宴上也见过一回，然也未及多谈，不料居然在这里遇到。
彼此寒喧介绍过后，杨溥便请四人到自己船上叙谈。宾主坐定，杨溥道：“梁王寿辰后我便去蜀中游历，这是乘舟回来，谁想远远就看见你用剑杀鱼，可惜了如此好剑，司兄，你还是没变啊。”
司慕笑道：“杨兄，你变了，变得英俊潇洒，气度非凡，真是男大十八变啊。”小时候的杨溥不能说长得丑，但是象个蛋一样，没少受司慕捉弄。
“司慕……你。”杨溥指着他，气得直瞪眼，以前两人斗嘴，他从没赢过，不过现在毕竟不比小时，杨溥随即转向柴玉卿李文彦等人道：“你们知道吗？司慕十岁时就会写些什么爱呀情呀之类的诗了，有一次韦师父的侍妾小桃儿进来奉茶，他一见就生歪念，写了一首艳诗塞到人家袖里，后来事发，司伯伯却既没打他也没骂他，你们想想，他最后挨了什么罚？哈哈。”
这件事是司慕最不愿让人提的，可恨的杨溥，早知道就不上来了。
柴玉卿道：“把院里小石子路烧热了让他在上面一边念那艳诗一边跑。”
杨溥抚掌大笑：“哎呀，柴兄料事如神，可怜当时司某人整整跑了三个时辰，哈哈哈，笑死我了。”
柴玉卿心道，不是我料事如神，换做我就这么罚他。
司慕一声不吭，等大家笑够了才道：“好了，杨溥兄，你难道就没一件正事可讲。”
杨溥道：“正事有，我本来就是想寻你谈件正事，司慕，咱们单独一谈如何？”
司慕道：“你退了你的人就行，这三人不用回避。”
杨溥只得道：“眼下蜀王王建，梁王朱全忠，晋王李克用这些人都在准备称帝，我父王也有此念，只是缺辅佐的人，司慕兄，你一向有才，却不用在正途，眼下你年过弱冠，也到了该收收心，建一番功业的时候了，你与我一起辅佐我父王让他能称帝独霸一方，也做一回周瑜诸葛亮，怎样？”
司慕不禁失笑道：“杨溥兄，我若想做诸葛亮，早鼓动我爹称帝了，如今我是有志于山林，而且现在天下不止三分，无论称帝与否，不都是占那块地盘吗？”
杨溥急道：“那不一样，主要是现在我们势力还弱，就怕被别人吞并了，还有我那几个兄弟，只知争权，排斥异已，谁也不肯想以后，所以我才想请你帮我，凤翔的势力虽不如梁王，但谁也不敢轻视，这不就是你出谋化策的结果吗？现在你不管凤翔壮大与否，又有时间，来帮帮我有何不可，亏我小时那么老实一直受你欺负。”
司慕听罢暗叹，说到底还是为自己，他摇手道：“罢，罢，别提那个，现在可能有人野心甚大，想要做一统天下的人，不过至少到以后二十年，都不会有人有此实力，你看现在最强的朱全忠光是一个李克用就收拾不了，其它人就更没实力做天下共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地少兵弱，现在还没人顾得上小小的一块吴中地盘，你只管让你父王潜心安民养兵，慢慢来嘛。”
杨溥抹了把脸，气道：“你这无赖，尽是敷衍我，这些我也知道，罢了，我说不动你便不说，只是作为好友，我有一句话要讲，男子汉大丈夫，还是要以功名事业为重，如今天下大乱，正是施展的好时候，如我等样人，哪个不是以当年的高祖太宗为目标，一统天下，建不世功业，做英名之主，千古流芳，象你这样说得好听是隐居避世，说不好听的，就是缩头乌龟。”
司慕挑起眉来一叹，道：“杨溥兄，你真的变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就别过吧，祝你顺利，早日做吴中之主。”
杨溥拱拱手，甩袖进了内舱，二人不欢而散。柴玉卿跟在司慕后头下船，看他那副倔倔的样，不禁摇头一笑，心下叹气，这个家伙。
晚上司慕见柴玉卿似是闷闷不乐，不禁担心问道：“玉卿，你觉得我拒绝杨溥不对吗？”
柴玉卿睁眼看看他，道：“我说不对，你就会接受他的邀请了吗？既然决定了要当缩头乌龟，还问别人怎么看做什么，你只做你的，自己开心就行吗？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至于我啊，怎样都无所谓，反正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很好。”
司慕闻言几乎落泪，扑过去将人死死抱住，大叫道：“缩头乌龟就缩头乌龟，你知道我就好，我的好玉卿，亲亲玉卿，以后生生世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翌日，司慕与柴玉卿就张罗起来，在离李家小院四五里的山坳中起了几间房，简朴的竹篱茅舍，门前清溪垂柳，房前栽花，屋后种菜，小蝶又伙同柴玉卿养了几只鸡鸭一猫一狗，三个人的日子过得倒也有模有样。司慕每日里除了饮酒赋诗游山赏水之外，又潜心琢磨他在黄巢宝藏中记得的几种不为人知的内功心法和剑法掌法，再教给小蝶和柴玉卿，谎称这是他钻研前人典籍后闲来无事自己创的武功，好在他给人感觉就是稀奇古怪层出不穷，二人也就信以为真，日日苦练。而司慕在对几种武功融会贯通之后，却也真的开始想自创武功的事。所谓绝世武功经典秘笈再神秘高深，也是人创出来的，别人能他司慕当然也能，于是司公子就常常一面盯着小蝶的鸡鸭，一面苦思如何使那套得自黄巢的蝴蝶掌更有威力，如何利用自己生生不息的内力优势使剑掌独树一帜，称霸武林。因司慕的风花雪月内功是越练越强，此时他内力之雄浑在当世已没有几人可比，经过一番冥想试练，在蝴蝶掌的基础上，司慕自创了一套梦蝶掌法，取庄生梦蝶人生如梦之意，招数不多，主要以内力制胜，又另创一套秋波剑，取美人秋波一顾常使英雄无奈之意，本来他是想叫玉环剑，怀念一下本朝绝代佳人杨玉环，但在演练讲解时，柴玉卿阴阴地看了他一刻，他就改叫秋波剑了。秋波剑顾名思义，招式精奇美妙，而且在雄浑内劲配合之下，威力更大，是招式与内功并重的新剑法。不过，虽然武功是创出来了，但必竟是年轻人弄的，破绽甚多，很多地方生硬粗糙，有好几次差点使司慕走火入魔，这对骨子里其实狂傲无匹的司慕来说无疑是个打击，但司慕毕竟是司慕，最初的浮躁过后，他也就老老实实勤思苦练，一年过后，已俨然是名家气魄。
这天，司慕又盯着小蝶心爱的鸡鸭，貌似思索武功精义，但过不一会，他就已转到怎么偷抓一只鸡来打牙祭的不正当思想中。过去每当他想通了梦蝶掌或秋波剑的一个关键所在，小蝶就会损失一只鸡或鸭，这使小蝶气到几欲昏晕，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去买而非要抓她辛苦养的不可。这回她一出门又看到司慕盯着鸡鸭两眼发直，立即拿了一根棍子守在旁边，只要司慕伸手，她就砸断这明抢贼的爪子。
柴玉卿林中练剑回来，见此情景便打发司慕去劈柴，自己却与小蝶进屋谈天吃茶去了，司慕只得悻悻脱掉外衣，拿了大斧，自己转到屋后干活。
一年来他们烧的都是从山中采来的树木，修理后锯成一段段的再劈开。司慕举斧，运气，一下便将半尺多宽的圆木劈成两半，再把两半劈成四半，直到劈成好烧的细柴禾。劈到兴起处，司慕忽然想到，他似乎没见过武林中有谁是以斧做兵器的，若他以斧为兵器，创一套斧法出来，当真可以独步武林了，想到便做，举斧就舞得呼呼声风，最后当的一声巨响，把后院中一块大石一劈两半，当然，卷刃的斧头也带着极强劲力，嗖一声飞了出去。
“哎哟！”远处有人大叫，随后一人从树后窜出，以躲避斧头袭击。
司慕没想到树后居然有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他刚才就跟个小孩子偷懒贪玩一样，居然让人看见了。
那人站定后，张口便夸道：“好俊的功夫。”
司慕一惊，脱口叫道：“燕十三？”
“正是在下，司公子一向可好？”燕十三抱拳施礼，笑道：“我刚过来，就听见有人在这练武，正看得入神，忽然斧头飞来，唉，当真惊险。”
司慕抓抓脑袋，笑道：“不好意思，十三少里面请。”
两人并肩向屋中走去，燕十三又感叹：“堂堂司公子居然在这山野劈柴种菜，养鸡取蛋，若传将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惋惜。”
司慕淡淡道：“是吗？”打开门请燕十三进去，心知这次燕十三来，他的平静和乐山居生活怕是要成追忆。

第十三章 缠绵已成春梦
柴玉卿和小蝶见司慕带人进来，不免吃惊，因除了李文彦外，他们几乎不与别人来往。司慕道：“这位是梁王帐下第十三太保燕十三，这位是柴玉卿柴少侠，这个是我徒弟蒋小蝶。”
小蝶听闻吓了一跳，但看燕十三似乎并不认得自己，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十三太保中除一到四太保为朱全忠贴身护卫，七太保负责刑讯，八九太保负责王府守卫外，其余的或是带兵打仗或仍在江湖走动，负责外务，不但王府很少回，后面更是不去。
燕十三一进门就打量小蝶，暗里猜测，莫非这就是司慕山野筑茅屋所藏的娇，然小蝶一副未长开的小姑娘模样让他着实怀疑，听说是徒弟，才吁了口气，心道司慕怎可能如此没眼光，自己想多了。他心里这么一想，眼睛就不由瞟了小蝶一下，多少露出一副“原来是徒弟啊”的了然模样。小蝶何等精灵，一看就知道他刚才想些什么，心下大怒，入厨端茶时就在一碗里面下了巴豆，有心让这有眼无珠的人拉肚子拉死。
进了客厅，燕十三接过茶碗，恭维道：“蒋姑娘灵秀非常，而且定是与司公子心性相投，对了他脾胃，要不然不会收你为徒，我说的对不对？”
谁与那疯子一样啊，小蝶暗暗翻白眼，口里却说道：“燕公子看得真准，请喝茶。”
司慕更是不以为然，我哪象这丫头般刁钻古怪讨人嫌。
燕十三笑笑，端茶欲喝，不料柴玉卿养的那只名叫花花的虎斑猫嗖地窜了过来，掠过司慕燕十三扑到主人怀里，顺便打翻了二人的茶碗。小蝶顿时满心懊丧，站在司慕背后狠狠地对着花花做手势。燕十三忙把碗翻过来，用帕子擦擦，拎起茶壶重新倒满，说道：“前些天偶然遇到吴王世子杨溥杨公子，说起风流司公子好象在此潇洒隐居，在下好奇，路过此地时就忍不住寻来，现在一看，果然是神仙日子，隐士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