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只想早点成年然后回去。回小村里去,回小哥哥身边去。
我的初中时光里没有故事,用传统意义上的一帆风顺来形容最为合适,初中毕业后顺利考
上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入学报到自己一个人完成。第一次统考我成了年组第一名,很多
同学家长惊诧不已,纷纷到我家或学校来取经,但我没任何经验值得他们借鉴。渐渐的习
惯了,没有人为我担心,也没有人为我开心,没有人议论我是否早恋是否变态,也没有人
关注我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上学。
我的生命曾被粗暴掐尖,所以创口里开放出奇异的花朵。我顺利完成了高一的学业,高二
学期全班同学都在为选择文科班还是理科班热烈讨论,只有我没有对家长说任何一句话,
老师安排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老师找我谈了一次心,说我自闭,应该敞开心扉尽情在阳
光下挥洒青春,应该在搞好学习的同时学习做人。他说当今时代需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完善的人才,我只说了一句,你想让我怎么样?他说没看出你有什么爱好,这有点儿不正
常,我冷笑回答,沉默思考就是我的爱好。
我以沉默作为给身边人最好的回答,我以实际行动来堵人们的嘴,我就象颗螺丝钉,你爱
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我做什么事都认真,我认为我什么都能完成。你让我劳动我就卷袖
子,以最快的时间做最好的事,做完拍屁股就走。你让我唱歌我就唱歌,唱完就走有没有
掌声我都听不到。你让我做学生干部我就做学生干部,组织活动发报名表,你来我开心你
不来我也无所谓。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特立独行又极其卑微渺小的人。
高二上学期期末,我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当晚爸爸给我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巫婆也唱《
生日快乐》歌,我突然流下了泪水,他们以为我是感动,其实我是在感慨,感慨什么自己
也不知道。第二天放学路上,我到街边的小饭店里找了份刷盘子的钟点工工作,每天做两
个小时,每次两块钱,我风雨无阻从不多说,放下书包就去洗碗,洗碗拿着钱就走,我要
从此开始积攒每一份钱,因为小哥哥说过,等我能养活自己了,就去找他,他一直等我。
寒假时爸爸说要休息一下,店子交给职员看管,自己和妈妈去海南岛旅游,问我去不去,
我摇了摇头。他说:"你不去也好,在家好好看书,争取考个名牌大学。"我心想考不考大
学考什么大学都是我的事,跟你没任何关系。他留下了两千元钱做我生活费还让我买些自
己想买的东西,他们走后我把钱丢在他们的床底下,他们赚钱很不容易很辛苦,撕了是对
他们的不尊重,但我不想用。
这个假期我兼了三份工作,两份家教一份推销员。这个冬季雪很大,我每天都推着自行车
走街串巷逢人就推销化妆品,感冒了就随身带着药片,但连一瓶矿泉水都没买过。春节的
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爸爸打电话来说海南岛气候很好,他们玩得很开心,说丢下我一个人
很对不起,我只说了一句没关系。他又说:"朋子......爸爸这么多年对不起你......我
知道你是想你妈了,要不你就回去看看?"他哭了,我没说话。
24
我没有回县城,我想回村子里去看小哥哥。我朝思暮想的小哥哥还记得我吗?我数了一下
自己存下的钱,竟有八百多块,足够回去的了。但我心里又在打鼓,因为毕竟这么多年过
去了,小哥哥变成什么样子了呢?这正是一个人成长最迅猛变化最迅速的时候,小哥哥的
命运如何?
后来我还是决定回去看一下,我买了一张回县城的车票,因为从新城到外公家的乡下,县
城是必经之路。
县城的火车站是新建的,显得崭新漂亮,我带着陌生感觉找到了自己原来的家。其实多年
来妈妈并没有完全在我视线里消失,多多少少爸爸曾提起过她,她又嫁了人,并且生活得
很安静。我站在水泥班驳的街上望二楼那扇窗户,防护栏锈渍斑斑的,里面的窗帘也不再
是记忆中的颜色。漫天的雪花从我头上盖了下来,清晨的风吹得我有些抖。我站了好久,
路灯熄灭了,房间里的灯却亮了,我看见妈妈熟悉的身影在窗口晃了晃,泪水迅速滑到了
自己的嘴角。我说:"还好还好,这世间,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下去的。"
正是大年初二的日子,街上根本没什么行人,我正准备转身离去,楼梯冬冬响着,从楼门
里走出一个少年来,他头发蓬乱睡眼惺忪,提着一包垃圾准备丢到垃圾箱里。我第一眼就
认出他是我弟弟高明。想了想没有打招呼,因为从小我就不喜欢他,总跟我抢东西,非常
讨厌。我转身刚走了两步,他忽地在后面叫:"哥!"
我站住了,回头看他,他瞪着眼睛提着睡裤,有些抖着叫:"你是我哥,对不对?"
我笑了一下,说:"小明。"
他也笑了,说:"你咋来了?"
我说:"我......我经过这里。"
他被风吹得发抖,走过来拉我,看起来他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但眉眼唇鼻间还有些小时
候的痕迹,他说:"走,上楼吧!"
我说:"不了,你们都好就好,我得走了。"
他说:"上去吧,咱妈可想你了,总是说找时间到新城去看你呢,但她又不想看见咱爸。"
我说:"不上去。你上去吧。你都没穿衣服,冻死了。"我把他推到门口,又说:"别说我
来过了。"说完转身头走了。
弟弟看了我两眼,抽着鼻子跑上楼去,他样子蹦蹦跳跳的,看得出来比我开朗多了。
离开家我便买了去乡下的汽车票,真的是有所发展,汽车已经有好几个班次了,我仍选择
自己最熟悉的那趟车。上车之前买了些新年礼物给外公外婆,还有一只很漂亮的背包,那
是给小哥哥的,因为我一直想送他一只书包,但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读书,所以背包实用些
。汽车徐徐开动的时候,心里突然有某种感觉复苏着,强烈而迅猛,我的心都被撞疼了,
我望着车窗,还是结满了霜花,我呵着热气化开一个圆圆的洞,隔着玻璃望向窗外,突然
弟弟稚嫩地声音从耳边传了过来--"哥,你在看什么呢?"
我猛回头,并没有人,因为是大年初二,这班车还很早,所以车厢里空荡荡的。
我告诉我自己是来拾回少年初始最青涩的时光的,因为我把快乐丢在了那里,但我还能拾
回来吗?
汽车摇摇晃晃地出了县城,开始在公路上奔驰,我的记忆也在摇晃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窗外的景色仍是当年的景色,车里的人却不再是当年的人。记得当年觉得这车厢很大椅子
很宽,现在坐起来都觉得拥挤。记得当年这条路很长很弯,现在转眼却就要到村口了。
汽车停了,我下来了,原野的风吹得我直打冷战。
看见那棵树啦!那棵大树仍然屹立着,上面都是雪,还有老鸹窝,只是已不是原来的位置
。
我听见村子里传来了鞭炮声,那些房屋比记忆中低矮了许多,我一步一步迈向外公的家,
每一步都踏在心跳上,每走一步自己仿佛就踩过了一大段一大段的时光,那年我离开的时
候是大年初一,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二,我仍是我,我来衔接那些失落的时光。
刚临近外婆家门口,一个女孩子追逐着一帮孩子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他们好象是在游窜着
拜年。那个女孩子突然在我身边停下了,盯着我看了两眼,张了张嘴巴好象要说什么。
我看了她两眼,她是个很健康很漂亮的农村姑娘,看样子有十六七岁,脸红扑扑的,梳着
一条马尾巴,穿着粉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袄。
猛地她说:"你......你是朋子哥吧?!"
我愣愣地点了一下头,说:"你是......"
她咯咯地笑了,声音象铃铛一样清脆,她说:"我是二巧啊!"
二巧?她竟然长这么高了?!我又打量着她,脑海里浮现出她大花脸花布衣的样子,怎么
也认不出来了。她变化这么大,那她哥哥呢?小哥哥不知道什么样子了!但她竟认出了我
。她说:"真的是你啊?!你好几年没来过了吧?是好几年了。你还记得吗?你那年帮我
烧柴结果添多了,害得我爸以为家里着火了呢,还打了我一顿!哈哈......你不记得了?
我可永远记得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想问她哥的情况,我外婆从院子里出来了,远远就惊喜地叫:
"朋子呀!朋子!!"
我只好丢下二巧,一头跑了过去,我抱住外婆,外婆怎么变矮了?她的头只到我的胸口,
头顶上全是白发。
外婆拉着我就往屋里走,二巧在后面喊:"朋子哥!等下去我家吧!我哥可能回来!"
外公和外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把我搞得也哭笑了好几回,问起我的情况我就简单说了两
句,说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学习也好,对我爸爸和巫婆的情况更一言概括了。外公就说:
"这就好、就好!朋子啊,我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哩!这么多年了也不想我和你外婆啊!"
我说:"想!怎么不想呢,做梦都想。"我的鼻子又酸了,外婆赶紧递过来毛巾给我擦眼泪
,说:"哎呀,不哭啦,大过年的。"
我问:"你们好不?舅舅好不?"
他们也满口好地说了半天。
后来外公问:"对了,你去看你妈了没有?"
我撒了个谎,说:"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恩,"外公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我明显感觉到他好象有什么话要说,又咽下去了。
我也没追问。
外婆知道我还没吃东西,立即下厨房开始叮叮当当地忙了一气儿,很快端上来一桌子菜。
她不停地介绍说:"快吃这鱼,这是你舅舅买过来的,听说挺贵的呢!还要这个,小鸡炖
蘑菇,鸡是我喂的,你在城里吃不到这么肥的鸡!那词儿是咋说地来着......哦,纯天然
的!......"
外公还给我倒了杯酒。
我端着酒杯,望着外公,他老了,可能抡不动骟刀了,背也驼了,这是岁月不饶人。以前
他只接待客人时才倒酒的,现在把我当客人一样接待着,我一饮而尽,酒还是那么辣,呛
得我直咳嗽。
外婆忙给我夹菜,说:"快吃口菜压一压,快!看你这老不死的,咋给孩子喝酒呢?"
外公说:"朋子十八岁了吧?已经是大人啦!"
我说:"是啊是啊,我是大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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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几口酒,身上就热腾腾的,我把礼物给外公外婆拆开,外婆喜滋滋地看
着我给她买的毛背心,说:"嘿,还真巧呢,你妈他们是昨天来的,给我买的也是这个,
现在我有两件儿啦!......你花这个钱干什么啊,你又不挣钱。"
我说:"我已经挣钱了,这是花我自己的钱买的。"
"哦?"外公啧啧嘴巴说:"你能挣钱啦?真不错!真是我的好外孙!你咋挣的跟我说说。"
我说:"放假前我在餐馆里洗盘子,放假以后我就当家教还推销化妆品。"
外婆说:"你爸可真狠心!你还小啊,学习又累......"
我说:"我自愿的,他不知道。我的事不用他管。"
外公说:"对,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恩,那个啥,家教?家教是干什么的?"
我说:"就是家庭教师,给别的学生补课。"
外公说:"那就对了,你学习这么好。就象那个高满一样,不也给学生补课么?"
听外公提到了小哥哥,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追问:"小哥哥也给人当家教?他还在读书
吗?他......"
外公说:"他考上了县里的中师,可能明年就毕业了吧。每年假期啊都在后村刘老师那里
代课,听说讲得可好了。估计毕业后就能留在后村小学当老师,真不错啊,就是收入低了
点儿。"
我听得更兴奋了,心想,真是万幸,小哥哥真的还在读书呢,还考到县城里去了,算起时
间来他应该跳了好几级,我明年高中毕业他也毕业,他真了不起啊。
我就说:"他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考高中呢?到时候考大学啊!"
外婆说:"傻孩子,供一个大学生得多少钱啊!他家里供不起,他爸爸去年还得了脑血栓
,瘫了一阵儿今年才能拄着拐棍走两步。这些年啊,学费都是刘老师帮衬的,到县里读书
是靠的补助还有啥?什么奖金。"
外公说:"是奖学金!"
外婆说:"是了,他自己也特别能干,家里的地种着从来都没耽误,还养兔子养鸡鸭鹅,
还供她妹妹上了两年小学呢。他真苦啊。"
我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恨不得立即就去看小哥哥。
外婆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看见马厩已经拆了,就问外公:"外公,
好孩子呢?"
外公说:"卖啦!我这两年干不动,人是说老就老啊。"
我说:"哦。"
我曾经最好的一个伙伴这匹叫好孩子的马悄悄地退出我的生活舞台,甚至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我会永远记得它,记得它给我带来的快乐时光。那么小哥哥呢?小哥哥还在,他一定
更成熟啦!
外公说:"你以后要读大学吧?那就好,咱们村儿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你也算半个村里人
。"
我说:"小哥哥那么聪明,要是读的话,肯定能上大学的。"
外公说:"你还小哥哥小哥哥地叫呢,都不小了,他......"话还没说完,二巧从外面进来
了,见着我就喊:"朋子哥!你咋没去我们家呢?"
我说:"刚吃完饭。"
她说:"快去吧,我哥回来啦!他知道你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正准备饭菜呢,说要请你
喝两杯!"
我说:"我刚吃完饭,也喝了酒呢。"
她说:"那就晚上接着喝,反正他的菜都炒好了,还专门为你杀了一只兔子!那可是我最
喜欢的兔子啊!"
我笑,说:"啊,那真是太对不起了,我吃了它你不会又永远记恨着我吧?"
她说:"跟你开玩笑的,哪会呢?兔子养着就是吃的,再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来。快去吧!
先说说话,我去买酒去!"
她说着走开了。外公说:"看看二巧,女大十八变吧?她爸爸病了以后也苦了她,不过她
从小就能干,现在是家里的这个!"外公翘了翘大拇指。
我说:"那我就过去了......我还真想他呢。"
外公说:"去吧!......过年上门儿得拿礼物,等着给你拿两瓶酒过去,五粮液,我都舍
不得喝哩!"
我笑着说:"我再给你买两瓶。"
我提着酒往小哥哥家走,脚步轻飘飘的,为什么又沉重起来了呢?我心里真有种悲喜交集
的感觉,仿佛一个自己在行走,另一个自己却在看着。我眼前不断出现幻影,水帘洞,小
河湾,雪房子和冰宫殿。我和小哥哥追逐着在小潭子里游泳,我和小哥哥坐着狗爬犁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