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全身一片冰凉,几乎以为身陷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想中,二十多年的经历,从没有一刻,如此惶恐,如此惊怕,为的,却不过是上百条毛巾罢了。
从车里出来的城管人员,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不好看,当然,他们才走,我们这些人就从新摆摊,哪里将他们的权威放在心间,他们生气,也是自然。
木板被掀走,箱子被抱住,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回,我是再也抢不回箱子来了。惟一能做的,就是及时伸手到箱子里,满满抓了两大把毛巾,回头就跑。事到如今,我只能尽我所有的力量,能抢回多少损失,就抢回多少吧。
我一路跑到巷子里,才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手上的毛巾被拉住了,竟是原来那个年轻城管,他居然一口气直追到巷子里来了。
从来没有哪一个城管会这样的,难道他是因我没有听他开始的话,所以决定不把我所有的毛巾缴完不罢休吗?
我什么利害得失都忘了,只知道拼尽全力地抓住毛巾,不肯叫他夺走,口中苦苦哀求:"我也是下了岗没有办法,同志你帮帮忙吧,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来摆摊了。"
他铁青着脸,明显不打算相信我的话,发力猛扯。
我一个女生哪里比得过男人力气大,手上的毛巾终是被他抢走,可是他夺过了毛巾,却是一怔,呆站在那里,没有按照正常的做法,回头离开。
我恐触怒他,不敢伸手抢回来,只得接着求:"同志,我真的是下岗人员,一下子还没找到新工作,你还给我吧,我保证明天再也不出来摆摊了。"
他的脸色有些奇怪,只是低着头,死盯着我的手。
我说了七八句,他也没回一句,我这才觉出不对来,低头往手上看,当时就惊得叫出声来,腿一软,差点没有跌倒。
刚才在拉扯中,我的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完全被掀开了,鲜血正不断往外冒。而我方才满心地都挂着我那仅剩的几条毛巾,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
直到此刻,发觉自己受伤,才惊呼痛叫了出来。
我从来就是个又没用又胆小的女人,从小到大,看到血就会腿软,妈妈的手上扎了木刺,让我拿针挑,我都不敢下手,而今,看到自己满手鲜血,指甲倒翻,更觉奇痛入骨。除了惊叫之外,立时头晕腿软,连我自己都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站得住,居然没有哭出声来。也许只是因为身旁并无一个亲人至友,纵是跌倒也无人肯扶,纵是痛哭,也无人会劝吧。
我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看看对面的城管,再看看手上的伤口,又是惊惶又是慌张,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而他,也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一松手,让毛巾落在了地上,转身,走开。
我不敢怠慢,立刻蹲身去捡毛巾,手一触到毛巾,又惊叫一声。我忘了右手有伤,用右手一捡,右手奇疼,而毛巾也立刻沾了血。完了,这条毛巾又卖不出去了。
我咬着牙,拼命控制着身体的颤抖,换用左手捡毛巾,然后,动作就在一瞬间僵住了。
一张二十元的钞票,被正正地放在了毛巾之上。
我呆了一呆,方才抬头,看到蹲在对面的年轻城管,仍然有些不能置信地发傻。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被我那一声惊叫叫回来的。
年青城管的脸色有有些僵,被我一看,越发不自在,忙站起身说:"去看医生吧。"接着转身快步走开。
我傻傻地看着那二十元钱,咧咧嘴,却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抬头,望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很想冷笑一声,但除了牵动嘴角之外,却是什么也做不到。
我下岗了,我千辛万苦地想要自立,我顶着烈日,受着炙烤,忍着闷气,就为赚几个活命的钱,而他,就这样凶神恶煞地冒出来,毫不留情地把我的财产夺走,抢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不留余地。然后,在我所有的商品都被抢走后,在我受伤之后,再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来,扔下二十元钱。
好一个二十元钱。
我该怎么办?
捡起钱,冲上去,扔到他脸上,恨恨骂一声:"谁要你的臭钱。"然后挺胸抬头地离开,把刚才丢光的面子和骨气全部挣回来吗?
我很想笑,却笑不出声,无论是笑他还是笑我自己。
我只是默默地,把钱和毛巾全部捡起来,很用力地握紧。
在巷子里来往的行人那不知是同情怜悯还是轻视鄙夷的眼光中,垂着头,默默地走了。
(这里卖毛巾可是我本人的亲身经历。在大太阳下晒成了标准的黑人,满身臭汗,又辛苦又丢脸,我算是明白真正劳动人民的苦楚了。
被城管队赶得到处跑,被缴东西也是常事。
可能大城市的人看不到这种情形,不过可以想象一下,电视里解放前地主老财,国民党反动派,外加小日本,到处抢东西,一派蛮横样,可怜的工农阶级,劳动人民,满世界乱跑,跑不过就哀求最后还是惨被抢走所有财产的情景。
笑,虽然不是全象,不过也差不多。
手指因为争抢而掀开断裂的还好不是我,是另一个卖毛巾的人,笑,和我是朋友,她比我还要勇猛,拼命争抢,最后受了伤。
不过,城管可完全没有理,抢了商品就走,才不管他伤不伤呢。
嘻嘻,这篇的最后,还是美化了一下公务员。 )
(二)
我回到了自己的所住的宿舍楼下,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登上楼梯。以前,每次回来,都要抱着一大箱毛巾一路爬上五楼,可这一次,没有了重负,反觉举步间无比沉重。短短的五层楼,我却走了足有十分钟。
一直到开门进屋,屋里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的。
这个时候,爸妈在工作,妹妹在读书,只有我一个,赋闲在家。
轻轻松手,扔下了毛巾和钱,走到房间里,站到镜子前打量自己。
镜中那个披头散发,一身狼狈,满脸灰尘的女人就是我吗?那个在大街上,毫不顾忌别人异样的眼神,死命争抢毛巾的女人是小时候最最胆怯害羞的我吗?
好象在昨日,我仍是父母掌中的娇娇女,浑然不知世事艰辛。从小已由父母为我安排好一切,读书上学,出了校门就被安排工作,然后每天上班回家,回家上班。公家的售货员并非辛苦的职业,家中事务又从来不必操心劳神。何等自在逍遥,到如今,却弄到这般田地。
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吃过苦,所以到如今,面对苦难,才会如此难以担承吧。
我想要放声而哭,却又哭不出来。怔了良久,方才开始拿出家中常备的一些处理小伤小病的药水和创可贴,开始处理自己的右手伤处。
现在,上一次医院,不留下几十元,别想出来,我已经没有了收入,也没有地方可去报销药费了,哪里还肯为这样的伤去医院。
草草处理一下伤口,就坐下来发呆,不知明日又该往何处去。
父母下班回家后,看到我的情形后,大为吃惊,听我说了经过,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
妈妈只皱着眉头,硬要给我的伤口重新上一次药,爸爸铁青着脸说:"不用再去摆摊了,你真是想不通。你这么年青,哪里就找不着工作了。再说,就是一时半会没有工作,爸妈也还养得起你。"
我默然无言,世上何人爱我,能胜父母。无论对错,不管荣辱,他们永远会站在我这一边,为我打气,照顾我保护我。我多想仍是当年不懂事的女孩儿,躲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不用面对风雨。可我毕竟已经过了二十岁,以后我的年纪还会更大,成为中年,步入老年,又怎能完全指望父母的守护。纵然父母不介意,长此以往,别人会怎么说呢?
我沉默着,听凭爸爸说了一大番话,良久,才开口:"可是,我的毛巾加起来有好几百块呢,全被他们缴走了。"
妈妈听了越发心疼:"手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什么毛巾。下回碰见这样的事,自己能脱身就行了,毛巾也就是几百块,何必看得那么重?"
爸爸也点头:"你知道,你们在主要街道上摆摊子是不被允许的,城管队缴东西,名正言顺,难道还指望他发回来?"
是啊,以往我虽然工资不高,又哪里肯为了几百块钱,如此歇斯底里,颜面扫地,可是现在下了岗,才知赚钱之难之苦,几百块不是赔不起,但是没有收入又没有任何学历技术可做资本的我,却万万不敢让自己轻易养成不把钱放在心上的习惯。
可是现在,我却没有半点法子,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父母。
我实在是个很没用的女生,又老实又不懂交际,并没有三教九流神通广大的朋友,碰上了事情,除了父母,竟别无倚仗之人。
爸爸皱了皱眉头,妈妈却轻声说:"找小刘啊,他是修摩托的,他不是说,很多有摩托车的人都是他的老客户。什么工商局,物价局,警察大队,交通大队,城管大队,他都认识人吗?"
我呆了一呆,默然良久,方才走到房间里,打开电话本查了一下,才拔通了刘扬的电话。
做为自己的男朋友,他的电话号码我却从来不记得,每次都要去查找一番。
因为我从小就喜好读书而不爱近人,显得性格孤僻,又不会运动,又不会跳舞,又不会交际,直接从学校进入单位,每天上班售货,下班看书,从来就没有结交过男朋友,也没有时间和机会结交男朋友。爸妈情急之下,就找人为我介绍了刘扬。
想少年时曾向往过何等死生相许,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白雪公主,白马王子,还有温莎公爵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纵然如此,尚觉自己冰清玉洁,卓尔不群,任谁也配不起,口口声声,将来断然不嫁人。
可是参加工作才几年,没有男朋友相伴,已引来亲朋的阵阵议论。本想一意抵制到底,岂肯接受不是知音的男友,可是想到三十多岁尚未结婚的女同事王娟,背地里被人说尽闲话,人人偷笑着用不屑的口吻一口一个老处女地说着她时,我就觉心寒胆战。
于是,乖乖地点了头,乖乖地和刘扬开始交往约会。
我是售货员,他是开修理店专修摩托的。倒是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嫌弃不了谁。有时一起相伴闲游,听他讲今天又修了什么什么类型的车,今天带了哪个客户去买摩托,暗中从商家那儿拿了多少回扣,心中却只在想少时的种种幻想期望。什么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什么成就非凡的精英富豪,心中尚且挑三拣四,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行。而今,站在身旁的,却是这个手指缝里永远有厚厚的油污,并且永远也洗不净的摩托车修理店的小老板。
他说的话我没兴趣,我说的话,他也未必想听,每次约会都是苦苦熬过,他有时也打个电话来和我说说话,我只嗯嗯啊啊,而自己却从来没怎么想过要打电话给他。
妹妹常笑着说我根本不懂得谈恋爱,应当如何若即若离,如何喜笑嗔骂,如何颐指气使,如何控制自如,而我,根本就不象个恋爱中的女人,完全不懂得使唤男友,更不知如何享受男友的照顾。
我听了只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谈恋爱又不是找佣人,古今中外精典爱情故事,岂有男友如奴仆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理。
妹妹听了,只是哈哈大笑,指我是个不开化的古人。
我只茫然,不知诸般手段如何施展。也许是我真的太老实太乖,不懂得见风驶帆,不懂得控制对方,所以,他待我也少见柔情蜜意,诚惶诚恐,甚至上次爸爸过生日,他送的礼物居然是两条假烟一瓶包装特旧的酒和一袋后来煮熟来吃才发现已经有臭味的鸡蛋。他事后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买了假货,妹妹只冷笑,骂我没有当面把烟洒扔到他脸上,我只是愕然。向来胆小老实的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向人发火,如何将人责骂,正如我从来不曾求过他一样,我实在不懂如何求人。即使他应该是我的男朋友,即使我应该只是吩咐一声就可以了。
"喂!"听到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知道接电话的是他,我忙说:"刘扬,我是林平。"
"是你,什么事?"他的声音并不热情,自然,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不知有多少车子等着他修,哪里有什么空理会我。
"我,我今天的毛巾被城管队缴走了。"
"是吗?"冷淡的声音让我打消了告诉他我手受伤的念头"你不是常说你认识人多吗?能不能帮忙把毛巾要回来。"
"开什么玩笑,城管队缴走的东西你还想要回来?我这里很忙,以后再说……"没等我再说话,挂机的声音清楚地响在了我耳边。
很奇怪的,我居然没有什么失落愤怒,静静地把电话放了下来。其实这种结果并不意外,自商场要拆迁的消息传出之后,他对我就开始冷淡了,以往三两天总要打一通电话来,上门来见一次面,现在,一个星期不露头也是平常。我居然不懂得进退,居然打电话去求他,本来就是自取其辱。
爸妈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同样奇怪的,不用我说话,他们就猜出结果来了。
爸爸恨恨骂着:"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买假烟来时,我就该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到现在,他居然……"
我静静地对妈说:"妈,我等一下把他送我的东西收拾一下,你帮忙送到他店里去,好吗?"
妈妈看了我一眼:"本来也没有什么的,只是,你要想清楚,你现在下岗了,要再找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
我惨笑,何至于啊。并不曾到揭不开锅的田地,我今天,已是为了几百块钱的毛巾,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尊严尽失,如今,又要硬拉住一个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的男朋友把自己闹得如此不堪吗?
"行了,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当老处女吧。"
妈妈看我动气,并不再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我三下两下,把他送我的几件东西找齐了,再打电话给妹妹:"喂,我要和刘扬分手,你把他送你的那个狗娃娃拿来。"
妹妹在另一端不可置信的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刘扬分手是迟早的事,他冷淡你,你就让这事慢慢淡了算了,现在,男女分手,谁还真计较几个礼物,更何况他送过你什么值钱的东西。人家送衣服鞋子,他呢,投你所好,送你几本书,还是街头买的盗版便宜货。好不容易,就我这个大娃娃,值钱些,你还硬要当回事地送回去,这种事,说出来,被人笑死。"
"我不管,我要断就断得清清楚楚,才不要这样吊着,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就算再碰上个合适的男朋友,我也不敢接触,非要清楚了断不可,你给我拿回来。"
"行了行了,你清高,你有骨气,我给你送回来就是。"
我轻轻放下电话,在心中嘲笑自己,林平啊林平,你所有的清高和骨气,也只敢在这种小事上表现出来,真到了五斗米面前,哪还有半点骨气可言。
回想中午的经历,越觉心酸苦涩。
妹妹因快要大学毕业,最后一个暑假里要在学校组织下到外地识习,所以七月的假期也一直留在学校里,接了我的电话后,直接打车把娃娃拿了回来,妈二话不说,让妹妹陪着一起找刘扬去了。爸劝了我好半晌,便去做饭,只让我一个人在房中躲清净了。
我静静坐在床上,自思自想,从当日听说要下岗时的惶然,一直想到方才决心分手时的平静,没来由地悲从中来,把头埋在手臂之间,轻轻地,哭了起来。
然后,越哭,越是止不住悲伤,越哭,越是心里难受,哭声渐渐高了,眼泪更是湿透了衣服。
爸爸闻声进来看了大惊,坐在我身旁,连声询问。我只是哭个不停,哪里去理。
爸爸手足无措,更不知如何安慰于我。而这个时候,妈妈和妹妹已经回来了。
妈妈见我痛哭,大惊之下,抱着我声声劝慰,说到后来情动,也不由哭出声来:"你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看了,也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