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很自然就拔通了袁峰的电话号码。
"袁峰,我是林平。"
"林平?"袁峰的声音里有着很明显的震惊,显然没有想到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他。
"你有空吗?"
"有空有空,今天不是我当值。"
"好,你快过来,我立刻下楼。"根本就不等他的回答,我挂了电话,乐呵呵打开门,冲下了楼梯。
我在楼下等了不到五分钟,袁峰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看他脸上额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可见真的是赶得颇为辛苦。一气冲到我面前,勉强平复了一下气息,才问:"出了什么事?"
我这时才隐隐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就这样没来由地一通电话让人赶过来,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亏得他如此急切而来,真说出来,怕要惹他生气了。
只是我素来不是有急才的人,这歉疚之心一起,更不能说假话了,只得笑说:"有人写文评论我的文,一直夸我呢。"
"是吗?"袁峰展颜一笑,骄阳之下,竟颇有些灿烂之意。
我见他并不气恼,再回思一直以来对他的冷落,而他却从不以为意,还时时在我因上网操作有不懂不知时指点我,就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他连脸上的汗也没有擦,还在对我微笑,心中忽然微微一跳,忙低了头,打开手袋掏出纸巾递给他。
袁峰显是向少受我关注,微怔了一下,才接过去擦汗。
我看他的样子,忽然间想到,所有的的言情故事和爱情电视里,女主角总是会自己拿着手帕亲自为男主角擦汗的,那画面想想也觉温馨美好。不过,要我一脸心疼的样子给别人擦汗,想起来,就觉得别扭到极点。
"现在,你要去哪里?"袁峰的问话声响在耳边,把我飞到天外的心思拉了回来。
我愣了一愣,现在去哪里呢?我只是太高兴了,好想找个人说说,现在,说过了,要到哪里去呢?
袁峰轻轻地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觉得象我这样傻呆呆的女生很好玩很有趣之故:"这样吧,你也难得出来,我陪你四处逛逛,晚上大吃一顿,算做庆贺你写的东西,居然有人说好,行吗?"
我想也没想,用力点头。
袁峰就这样,笑着带我满街逛去了。我即没有挽着他的胳膊,他也没有牵着我的手,毕竟经人介绍认识的人,双方都有些拘束,远远和热恋中的男女不同。所以我们只是并肩走着。
刚开始双方都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我望着街道上新架起的隔栏,新做的交通灯号,轻轻叹息一声:"这十几天躲在家里上网,外面变化居然这么大。"时他才找到话题,忙一个劲接着说下去:"是啊,市政府新搞的建设工程和交通改革进行得都不错。所有的隔栏都换了新的,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了斑马线,还至少安排了两名交通队员负责秩序,不让那些还不适应现代化交通规则的人还象以往一样散漫地穿街过路,影响交通。现在我们这个落后的小城也要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大城市学习啊。从主要街道开始,慢慢地一条条街整顿过去,让市容市貌焕然一新……"
我听他一说不停,忍不住失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建设现代化城市的一级市容管理者,我以后不会再满街摆摊,破坏市容了,你不用继续教育我。"
袁峰被我说得脸上微微有些红:"你知道,我,我是必须管理市容的,上次的事,我……"
我看他结结巴巴,说不明白,心中好笑,把右手伸到他面前,笑说:"没事,已经好了。"
袁峰伸手把我的右手握住,细细地去看我的指甲。
掀翻的指甲已经长好了,只是中间的折痕却是无比清晰的,丑陋而刺眼,把指甲的平滑完全破坏了,不过,幸好我并不太在乎,又从不爱涂指甲油,又一向认为自己的手谈不上好看,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伤心难过。
袁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心里打个突,忙说:"没什么,以后指甲慢慢长长,以前折伤的痕迹就没有了。"说完又笑着看看四周热闹的街道,由衷地说:"其实,你也是应该管理市容的,这里是主要街道,象我们这样,几个箱子,一块木板,到处搭摊子,说多难看就多难看。现在,闲杂摊贩都肃清了,街道看起来确实顺眼许多,城市给人的印象好,我们市民脸上也有光啊。"
袁峰看着我,眼神越发奇怪;"你是说真的吗?"
我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怎么,发现我觉悟高了,就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了。"
袁峰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我也不由地轻轻笑了出来。
一直以来的拘谨不自在的气氛忽然之间,全部消失了。
我和袁峰重新漫步在街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竟然十分自在。
袁峰一直没有放开我的右手,我知道这必然是刻意而为的,而我,居然也就默许了,没的挣动,任他执着我的手,一起漫步。
我只是笑着和他说网络,说网上的好文章,好写手。说我与别人的交流谈笑。
袁峰颇为尴尬地说,他并不是很懂文学,我也不以为意,只是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说着。而他,也一直默默地听着。
我也说到和网络上那些大城市的人谈及生活,常因他们的生活费和收入远比我这小城市之人高而惊叹的事。而我,只要一告诉人家,我的工资只有三百多,别人就要尖叫惊呼,认为肯定活不下去时,他也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恶狠狠地说:"他们不知道我现在下岗费才一百二十元,而且全都要交到家里抵伙食,否则他们搞不好把我当成南非难民看。"
袁峰看我毫不掩饰对大城市中幸福网友的羡慕嫉妒之意,忍不住也笑说:"你再说可怜一点,说不定他们就要为你发起捐款了。"
我夸张地做可怜状:"你知道我这样可怜,还拿我取笑,还那样凶地抢我的财产。"
他知我不是真的恼怒,只是微笑,由我胡闹。
我看他如此友善温和,想起那一天,抢我毛巾的凶狠之样,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见一个人的真面目,实在是难以看透。这个不太好的想法在脑中转了一转,却没敢说出来,只是轻轻一笑。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就这样在一起说天说地,说着各种可说之事,竟全然不觉冷场,话题就那样自自然然来到了嘴边,自自然然说了出来。
一直到了天色完全暗下来,才意识到已到了晚饭时间,他原要带我去饭店好好吃一顿,我一向的小气习性发作,死活不肯,生拖硬拽,拉了他到路边的排档吃东西。
袁峰瞧我自自在在,一盘炒粉还可以吃得津津有味,明显有些奇怪,倒也不认真吃东西,只是时时瞅着我发呆。
我大大不耐,瞪他一眼:"看什么啊?"
"你很特别!"
特别?我吗?我微微挑了挑眉,暗中自嘲地笑笑。
"你是吃过很多苦,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所以才这样节俭的吗?"
我放下手中的碗,笑笑说:"真的很苦吗?其实也未必。这些日子,我在家中如此清闲,厚着脸皮只是上网玩,父母并不给我脸色看,可见我其实是不苦的。我是找不到好工作,可我要是真肯吃苦,很多事还是可以做的。现在不少宾馆都招杂工,保证要求不高,可是我没去干,所以我其实还是没有真的放下身段去做一切事的。我家有一个亲戚开了一家大型平价鞋店,批发兼零售,生意奇好。店里雇了十几个乡下打工女。每月工资二百元,二十四小时呆在店里,每天半夜要起来,爬到大卡车上去卸货。我妹妹在广州打电话,告诉我,那边打工者有多么劳苦。她们这些大学生都累得不行,更可怜的是工人,常常白白辛苦一年还被拖欠工资,连回乡的钱都没有。我有一个和我一样下岗的同学,现在到一家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快餐店工作,她上的是晚工,每天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不停地洗菜,洗得手都肿了,最后哭着告诉我,她干不下去了。这样的苦,我才是真正吃不了的,而我,选择的,都是我可以承受的,根本算不上吃苦。"
他瞪大眼,颇为吃惊地看着我。
我轻轻笑着:"其实我们这一代,比之上一辈人已经好得太多了。我爸年少时砍过柴,我妈以往每天要去出门捡煤渣,那样的日子,他们一样快快乐乐过下来了。就是比起十几年前,现在的生活,也一样是幸福的。过去我家也很穷苦,连住房都成问题,父母另租一个小间住,我和妹妹住家里的老屋。老木头房子年久失修,到了雨季就永远逃不脱涨水和漏雨的命运。整个房子都散发着潮湿的霉气,木板全是松垮垮的,厚木板门在开开关关时常会因年久失修而脱落,我和妹妹必须两个人合力,抱着沉重的木板门重新上到门架上去。上楼的楼梯都是歪歪斜斜的,有几级还松了,一脚踩空就会掉下去。别的同学到我家,从来不敢上楼,视楼梯为天险,我和妹妹上上下下却连看也不用看地健步如飞。到了下雨天,外头下小雨,房子里下小雨,外头下大雨,房子里也下大雨。到处都是哗啦啦的声音。半夜一下雨,我和妹妹就要从床上起来,冲过一层层的水阵,冲到楼下去拿了四五个脸盆,配合着楼上的七八个桶来接雨。还要拼命移动家里老式的大木箱子,以免被雨淋湿。到处都漏,床上也不能幸免,我们就在漏雨的地方掀开被子,摆好脸盆,然后变换一下睡觉的姿式,斜躺在床上,听着叮叮当当的接雨声,有时落在身旁脸盆里的雨还会溅几点到脸上,我们照样能睡,只不过要记着两三个小时后得起来倒水,否则各处脸盆里的水满了,就要喷出来了。维修了几次都不见好,日子还得那样过。不过那时年纪小,居然也不觉得怎么苦,晚上接雨累处半死,第二天,到学校里,还可以夸口听了一晚上的下雨奏鸣曲。而现在,全家人都住上洋房,过着稳定的生活,比之当年,不知好了多少倍。虽说是近年下岗的人多,但回头想想往事,毕竟国家还是一直在发展的,而且成就真的不小。算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埋怨谁。我也不过在街上摆摆摊子,躲躲你这位大城管,算得了什么?"
说完一番话,我笑嘻嘻接着去吃我的炒粉。
袁峰却明显并没有多大食欲,只静静瞧着我。在我忍耐不住,要瞪他之前,他先轻轻说:"我小时候也摆过摊子,我知道摆摊的艰辛。"
我一怔,看向他。
"我妈也许是国内最早的下岗工人了。不过,那个时候不叫下岗。她在毛巾厂工作,毛巾厂当时被叫做大集体,地位比一般的国营企业低得多。厂里没有活做,工人们全在家里干坐。我爸长期在外地出差,家中生计全靠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在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之后,妈就开始弄些香烟卖,从一张凳子摆几盒烟满街走开始,慢慢生意做得好了,慢慢找到了固定生意较热闹的地点摆摊了。我家住得离市中心太远,要想生意好,必须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拉着板车和三轮车带着货架和装货的箱子到市中心。我家的三轮车和板车都是找人买来的二手旧货,三轮车龙头永远歪歪扭扭,车身永远一边轻一边重,除了我妈,没有人有本事骑。我当时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实在学不会骑那样早该报废的三轮车,只好由妈骑三轮车,我拉大板车,好在货架和烟都不是很重的东西,我也拉得动,只是路上有两个长长的大坡,爬起来极辛苦。"
我听他徐徐说着,眼睛不由地越瞪越大:"你那么小,就拉大板车?那岂不是比骆驼祥子还惨,他拉的人力车也比板车体面些。"
"是啊,刚开始,也不好意思,怕被熟人瞧见,怕让街上的人笑话,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不当回事了。"袁峰平静地说"我每天都要帮妈摆好摊子才去上学,中午从学校赶到妈身旁,去换她上厕所,我妈连个周转一下的人都没有,我要不到,她就只能忍着。每天也是在大太阳下度日,不过太阳再烈,也比刮风下雨要好。到了雨季,大风大雨是常事。那时候的遮雨篷就是一块大帆布,用几根棍子撑开的,受不起风吹,必须在四角吊上大石头。可是,要是遇上大风雨还是不行。在雨季中,我经常和妈一起,拼了全力,死命扯着遮雨蓬,以确保烟不会被打湿,一扯就是一个多小时,一身湿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夏天太阳晒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到了冬天,寒风呼啸,又是另一种滋味。顶着风头坐在那里,常常两个小时卖不到一包烟。而且妈从此落下了病根,年年冻手冻脚兼冻脸。因冻脸又肿又红又痒又难看,所以妈总是想尽办法,希望可以不要再冻脸。可是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不起做用。有一年,我妈听了人家说一个土方子,就学着用辣椒水洗脸,辣得夜晚睡不着觉,白天睁不开眼。别的人都惊叹居然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我那时候年纪也小,并不懂辛酸苦楚,听人家说妈妈能忍,我还在旁边笑她是钢铁铸成的战士。只可惜的是到了最后,妈妈还是冻了脸。那个时候,城管不严,也没有专门的市容管理部门,不过,时不时的,也一样有人来赶赶沿街摊贩,我和妈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明白做小生意的人,也有做小生意的苦处,没有谁成心想毁坏市容,要不是有个不得己,谁肯站在街上叫卖,让人笑话。"
"所以,你上次才赔给我二十元钱,所以,你才主张把缴的东西发还?"我认认真真看着他,认认真真问。
他脸上好象有些红,额上好象又开始冒汗:"这个,我是必须管市容的,市容也应该管,不过,我希望做得更合情理一些,毕竟,现在下岗的人不少,有人心里有苦,不能让他们再有怨气。"
我看他说着这样高尚的话,忍不住笑说:"你可真是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其实,现在的人,比起我们小时候已经幸福多了,就是吃苦,也远不如你我小时候那么吃苦。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毕竟给老百姓的好处更多。经济发展是很明显的,任何人只要把二十年来的岁月变化好好回忆一下,就不该有什么怨言了。"
袁峰明显是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支持国家,觉悟如此之高的话来,有些傻傻地瞧着我。
"拜托,你不要做出这么一副震惊的样子。我虽然是个小市民,不过基本的认识还是有的。咱们都是苦孩子出身,都是一样的阶级,有着相同的经历,很多苦同的语言,又都幸福地生活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享受着国家飞速发展的福址,我的觉悟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你低太多的。"我半真半假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了一在堆冠冕堂皇的话
,最后终于崩不住,笑了出来"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吃晚饭呢,还是在开忆苦思甜大会。"
袁峰也被我逗得笑出声来,果然不再摆出一副沉重的样子,埋头吃他的去了。
(笑,其实小时候拉过大板车的人是我啦,小时候也不懂事,也不知道丢脸,拉了就拉了,现在再叫我拉是无论如何抹不下面子的。嘻嘻,我居然碰上某大城市的朋友问我,大板车是什么东西,唉,真是幸福啊,让我羡慕。这里有不明白板车是什么东西的人吗?
什么房子漏雨的惨状,也完全是照我小时候生活中所遇的事写的,只是无法写出当时凄惨情况的万一来。后来读书时,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诗,真是大有感触,简直对唐代的那位杜工部生起同病相怜之情来。
真的不知道怎么写现实生活中的人怎么谈恋爱,苦笑,谁叫我没谈过恋爱呢,又不能象写别的小说那样胡编,只好拿真实的许多小事情,放在一起稀里哗啦地乱写,搞得象忆苦思甜大会。汗)
肚子吃饱之后,我原想回家,他却第一次做出兴奋主动之态,一把拉了我:"来,咱们去广场看喷泉。"
我早就知道广场的大型工程了。前两天听说完工了,从此市里又多了一条亮丽的风景线。但也只以为就是几个喷泉,也没怎么在意。这些日子整天对着电脑,也没想去瞧瞧。这时候看他一脸兴奋,我就是兴致缺缺,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好陪笑跟着他。心里只在暗翻白眼。拜托,我们虽然都是经济欠发达小城市的居民,还不至于小家子气到了眼巴巴去看几个喷泉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