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医院虽然不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皆全,是孟氏家族捐资所建,这里居然还有从日本聘请过来的医科教授来指导年青的医生工作。
横山英吉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士兵,可是唯独不见三兵卫。
“三兵卫呢?”横山英吉寒着脸喝问。
“太君很关心这个人啊?”
“三兵卫在哪里?”横山英吉心里有些恼,语气更硬了。三兵卫从小就跟着他,不关心是不可能的,可是三兵卫毕竟是个仆人,自己总不能喜怒无度,有失身份。
“他回日本去了。”
“什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您问一下昨夜救三兵卫的伊腾教授吧,他是我特意从日本请来的医学专家,还准备在这里开办医学院培育本土西医生呢。”
横山英吉听到伊腾教授的复述三兵卫的原话如下:我不想打仗了,我家老夫人也病了,可是少爷不肯回去见老夫人,我只好代他回去,就怕回去晚了见不到老夫人啦。
横山英吉怒得脸都青了,跺脚而去。
孟君寒紧跟其后走出医院大门,横山英吉一声不吭的走上了大街。飘雪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只能听到两个人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在大街上的横山英吉忽然停住了脚步,可是并没有回头,孟君寒也停住了脚步。
“你恨日本人吗?”横山英吉仰望着飞雪缓缓的问。
“不恨。”
“我们大日本帝国侵占你们的土地,奴役你们的人民,你居然不恨?”横山英吉赫然回首盯着孟君寒:“做汉奸也无须做得这样彻底和无耻吧?你没有感觉的吗?”
孟君寒笑了:“太君是不是很惋惜我这样好似雪妖的人居然是个汉奸?”
横山英吉冷冷一笑。
孟君寒伸出右手接着天空落下的雪花悠然道:“太君,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恨日本人,相反,我很喜欢日本这个国家。”
难道是我看错人了吗?横山英吉疑惑地看着孟君寒心想。
“太君,或许在那个人的心里他也不并不恨日本人。”
横山英吉蓦然抬首直视孟君寒。
“但是不恨日本人,并不代表那个人就会欢迎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就算是邻里乡亲的,也没有谁愿意自己家里一天到晚住着一个主客巅倒,胡作非为的外人啊,你说是吧?只要日本人离开中国东北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在那个人心里,日本人就还是好同志。”
横山英吉突然笑起来,孟君寒说得话也确实是太令人可笑。
“你笑起来比山本正治还要漂亮。”孟君寒情不自禁的赞叹。
“你还真是会令人发笑。”横山英吉脸色一正,冷笑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像你这样才貌双绝的人还真是世上少见,你的兄弟肯定也是世上少有的绝色之人吧?”
“我没有兄弟。”横山英吉的脸色又寒了下来。
“哦?是吗?我以为日本家庭和中国家庭一样都喜欢多子多福呢。”
横山英吉骤然觉得一阵心痛,不由得用手抚住胸口。
孟君寒赶紧过来正要扶住横山英吉,横山英吉立刻挥手喝止了他。
“你有心痛症?”孟君寒缓缓的问。
横山英吉深吸一口气大步前行。对于他来说提起所谓的弟妹,就如同提起他恨之入骨的母亲一样,如果不是当初母亲决绝的要离开他,他或许会有许多的弟妹,他会是个孩子王,会是弟妹崇拜的大哥,他会有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灿烂人生。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冬天而改变。
“我小的时候曾经被一把剑刺到心口的下方,据我父亲说,好在那个杀我的人剑法不准,不然这世上就没有我了。可是却因此留下后患,一到冬天就总是会隐隐作痛,特别是受凉的时候。”孟君寒微微笑道:“那个时候我才两岁,我的哥哥也不过才五岁。”
“你有个哥哥?”横山英吉回身带着疑惑的表情问。
“是不是很羡慕我有哥哥?”
“嘿。”
“哦,我知道了,你是怀疑劫军车的这件事不是我就是我哥哥干的吧?”
“嘿。”
“你干吗老是嘿嘿,是天气太冷鼻子不通气?”
横山英吉又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由狠狠瞪了孟君寒一眼。
“哎,如果不是你们侵略我们,我和你或许可以成为好朋友,或许还可以结拜为生死兄弟呢。”
“我不会和一个支那人做朋友,更不会和支那人做兄弟。”
“或许你不相信我不恨日本人,但是我真的不恨。有的时候和朋友相处,就会为了两个国家的事情而争吵,当时的那种感觉不是恨,而是很痛心。真的很痛心。总觉得我们两个国家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你的那个朋友就是山本正治吧?”横山英吉冷冷的问。
孟君寒笑笑无语。
横山英吉不再理孟君寒,独自向镇长的府衙走去。孟君寒无声的跟在身后,飞雪飘飘扬扬,把他的一头黑发都染白了,全身一片白映在雪中,真的有如一只雪妖。
在镇长府衙的门口,站着双手抱胸,抿唇凝视二人归来的山本正治,一身黑衣被雪染白。
横山英吉的部队是在这天的傍晚才到达的,因为雪太大,山路崎岖,还掉了几部军车到山中,部队只好放弃军车,步行前来孟古镇。而关东军派来的500名士兵则在半夜才到达,孟君寒亲自带人为这些又冻又饿的士兵准备食宿。
看着尽心尽意为关东军服务的孟君寒,横山英吉的眉头忍不住又皱起来,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关东军派来的士兵不但是前来布防,而且为横山英吉带来了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的手谕,希望他能尽快妥善的处理完包括山本正治在内的所有事情,而且在山本正治的问题上,本庄繁是措词严厉的命令他一定要得到天皇御准才可以进一步的处置。
横山英吉看着手谕心想本庄繁为何在山本正治的问题上如此心急如焚?作为直接向天皇陛下和内阁负责的他来说,本庄繁是无权用手谕来压他的,看来是因为山本正治身份特殊,本庄繁也不得不越权急令了。
山本正治到底是何方神圣?
横山英吉压下充满疑问的心,先将部队调配布防得宜,这一忙下来就忘了时间,待到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伸伸懒腰的时候,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笑容可掬的孟君寒端了早餐推门而进,今天的他居然穿了一身改良过的暗红色紧身长衫,右肩斜绣着一串白梅,和他左腰下的一串白梅相对应。
横山英吉皱眉道:“你还挺多花样的啊。”
“今天这个不像雪妖,像什么?”孟君寒把早餐放在横山英吉的面前笑问。
“戏子。”横山英吉一幅不屑的样子说。
“你说得不错,看来我们还挺心有灵犀的吗?我给你唱段戏好吗?”
“我对你们中国的戏曲不感兴趣。”
“那就唱日本的能剧怎么样?”
“你会唱日本的能剧?”
“我可是日满友好协会的会长呢,你们日本人总不至于找一个对日本一窍不通的人作会长吧?”
横山英吉默默看着孟君寒,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回到儿时的岁月,可是儿时岁月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是那么的模糊和遥远,他,已经不记得六岁之前的那怕一丁点往昔。
是真的不记得,还是有意要把六岁之前的岁月从脑海中抹弃?
孟君寒与横山英吉用日语对话,发音纯正。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以为他是纯正的日本人。可是横山英吉却更加的反感:“你也不要唱能剧,我讨厌一个中国的汉奸唱我们日本的戏。”
“你心里的怨恨也太多了吧,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呢。”孟君寒凝视着横山英吉缓缓道。
横山英吉待要反驳,忽听得门外传来山本正治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内情的人看着你们两个,还以为是情人在争风吃醋呢。”
话音末了,山本正治已跨步而进,眼光阴沉的扫了二人一眼,大刺刺的坐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问道:“横山君,本庄繁司令官有手谕给你吧?”
“你怎么知道?”横山英吉愣了一下问。
山本正治的目光定在站在窗边向外望的孟君寒身上懒懒的说:“因为他也给了我一份手谕。”
“他说什么?”
“他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怕我做出有损国体之事。”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不是有损国体吗?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情?”横山英吉冷笑道。
“不过是把几车的物资给了中国人,在某些人眼里还真不算什么事呢。横山君,军部不会让你深入调查的。你知道我以前在德国做什么的吗?表面上我是个军校学生,但实际上我把德国的武器卖到日本,把日本的武器卖到德国。把德国和日本两国的武器卖到红色苏维埃,卖到美国,卖到世界各地只要有人肯出高价买的地方。战争有时候也是一门生意,你懂吗,横山君?”山本正治无所谓的笑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的军队,我们的内阁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么理想化,并不是人人都信奉军国主义,大东亚共荣。他们也在想可能的退路,想着一旦外侵之路行不通,就要在这条路上尽可能的掠夺最大的利润,而在战争期间,没有比做军火生意更疯狂更容易获得利润的事情了。在中国,中央政府要枪,共产党要枪,满洲国要枪,各地军阀要枪,占山为王的土匪也要枪,甚至连一个小地方的地主也要买枪护院,你说这个市场的军火生意多大?我们怎么可能把这么大的市场拱手让给美国人,让给苏俄人?我给几车物资中国人,不过是商家回馈顾客一点甜头罢了。”
“你住口,这不可能,军部和内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把自己的武器卖给中国人来打自己的士兵。”横山英吉冷喝一声。
“真的痛心自己的国人,就根本不应该出兵打仗。你以为住在高床暖枕的东京,现在正在樱花树下品着美酒的家伙们会在乎万里之外的士兵生死?他们只在乎在这场战争中能赚多少利润,比起你的战报,他们更重视我的军火交易报告。”山本正治淡淡的笑道。
横山英吉觉得自己的心又在隐隐作痛。
“不过呢,这种事情是不能说出去的。一旦说出去,军国主义的光辉形象就会在日本人心中破灭,这就像节妇卖淫,寡妇偷腥一样,做是做得,但千万说不得的。说破了谁还会来卖命,谁还会来做奸夫嫖客呢?”孟君寒回身淡淡道。
“你住口,这里轮不到你说话!”横山英吉脸色铁青朝着孟君寒怒喝一声。
“你以前有没有这样失态过?是不是自从见了我就总是好像血往头涌,心情激动。”孟君寒身体靠着窗边笑望着横山英吉轻轻的说。
山本正治正微笑着凝望孟君寒,蓦然间只见眼前闪过一道冷冽的寒光,他赫然站起尖喝一声:“住手。”
那是横山英吉的武士刀发出的寒光,那把刀如惊鸿斩向靠着窗无路可退的孟君寒。一道斜拉的刀伤划过胸口,露出他心脏下方的剑痕,鲜血慢慢的从胸前的伤口渗出来。
孟君寒低头看着刀伤轻轻笑道:“好在是冬天,穿的衣服厚,要是在夏天,这一刀只怕要把我的心割出来。”
他说着话,推手把窗户打开,一阵冷风夹着雪花吹进来,胸口的血很快就凝固了。横山英吉不可思议的看着手中已经凝血的武士刀,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的冲动。过去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啊。
从前的他,在国内一向以冷静到冷酷而著称,作为一名宪兵,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缉查抓拿军队中违反军纪或者谋逆造反的官兵,只要是他要抓的人,从来没有谁能从他手中逃脱过。而他,也从来没有在与对手的较量中失去冷静。
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中国人却可以屡次激得他失态?难道真的是踏入他乡异国水土不服?或者是因为内心深处潜在的对中国抱持极深的偏见,以至于从一开始自己的心就已经失去了冷静?
山本正治的眼光好像要杀人一样,可是却不是盯着横山英吉,而是盯着孟君寒。
‘咣当’一声,横山英吉拉开房门走了出去。面对眼前的这个中国人,他觉得气闷,他必须出去好好的透口气。
山本正治缓缓来到孟君寒的面前,直视着他胸口的刀痕,嘴角突然现出一丝冷笑,然后转身也走了出去。
孟君寒的目光从窗口看到山本正治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出来,手中已多了一把武士刀。山本正治面对着横山英吉缓缓道:“这把刀是本庄繁司令官命人送过来给我的,横山君,我们比试一下刀法吧?”
横山英吉凝视着山本正治手中的武士刀,眉目之间有一丝讶异:“山本正治,你的父亲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道。”
山本正治手中的那把刀很朴素,一点也不华丽,可是对于真正懂刀的人来说,就知道他手中的那把刀是把好刀,而且是一把一般人不能拥有的好刀,年代久远,地位尊荣。
“你真要和我比刀?”横山英吉的心已蠢蠢欲动,他手中的这把刀也是一把好刀,也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荣耀。
“你是帝都大学的高材生,而我则是德国军事学院的高材生,今天就比一比是德国教出来的学生强,还是帝都大学教出来的学生厉害。”山本正治正色道。
大雪纷飞,穿着和服的山本正治,穿着日本宪兵军服的横山英吉在比刀。对于长相俊美的人来说,一旦脸上出现杀气,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神情。
现在,山本正治的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不但可怕,而且认真,似乎是真的想将横山英吉毙于刀下。
刀光闪现在飘落的雪花之间,偶尔会有如樱花般艳丽的鲜血洒抛洒在空中,顺着抛物线痕迹落在雪地上,凝结成耀目的红色冰花。
“喝!”猛听得山本正治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一道青冽的刀光向横山英吉疾斩而来,横山英吉本能的举刀迎上。
火花四溅之中,横山英吉只觉得双手虎口一阵剧痛,本能的松开了双手连退数步。待抬头望时,却见孟君寒已手执他的刀疾速迎战山本正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山本正治手忙脚乱,在防卫中连连后退。孟君寒一鼓作气挥刀一绞,山本正治手中的武士刀也应声而落。
孟君寒的刀即刻收回,人也退后三步而立。一切突然间就变得寂静无声,山本正治不敢置信的盯着孟君寒,但是渐渐的,他的眼神就变得恶毒。
横山英吉想不通为什么孟君寒要帮他,而此时此刻也不由他去想了。
山本正治冷笑凝视孟君寒道:“为什么帮他?”
孟君寒轻叹一声无语。
“你说话!”山本正治眼光怨毒厉喝。
横山英吉冷冷的注视着,此时的情形根本无须再问,便已能知晓山本正治与孟君寒的关系。
孟君寒手抚横山英吉的武士刀轻轻道:“这把刀应该是日本四大武士家族之一吉野家族的刀吧?”
横山英吉一愣,猝然盯着孟君寒。
吉野君优理,是横山英吉母亲的名字。
不错,横山英吉的母亲来自日本四大武士家族之一的京都吉野家族,而这把刀,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