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恩宠(出书版) by 李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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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酆也干过这种事,知道那是注定输的滋味。但他和濮宫不同,没想过要杀照王。照王固然可恶、阴险狡诈,但并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主子。就像他在宴席上朝王上动粗,照说是可以砍头的,但照王只是一句「打断他的腿骨,让他活着,让他不能再为他国军队效力」,便将他驱逐出境了。


「你也很辛苦呢。加油!」白酆叹口气,跟着把酒壶递给他说:「剩下的全给你,我不吵你,先回茶馆了。」

这回白酆不再说要帮忙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帮不了濮宫瑛。

 

一到夜晚就寝,瑛就会感觉脖子格外酸疼。

当他以手为枕、以天地为席之际,这股感受更深重。没有涉王为他特制、用来消除黄金颈环加诸于颈项负担的长枕,没有涉王帮他按摩肩膀……他自嘲地想,这狗环还真是尽忠职守,即使远在千里之外,还是时时刻刻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提醒他对男人的恨。


可是,他恨的不只是男人。

他还恨,那个一无所知,待在男人身畔,甘为男人敞开身子承欢雨露,不知羞耻的自己。

那半年的记忆,不是一下子全部都记起的。

有时,在梦中他仿佛是透明人,望着另一个自己与男人燕好欢愉。

也曾经,他在执行任务中,挥刀退敌的当下,天外飞来个片段的记忆,占据他的脑海。

还有过他仅仅是喝了口水,眼睛望进杯里,一个恍惚就想起了男人揶揄、戏弄另一个他,及男人对着另一个他颦眉、微笑、深情凝眸的情景。

全部历历在目。

他也不愿意原谅男人,尤其每当他的一个无心动作,引得布料擦过左胸乳珠,敏感地让他不愿也非想起不可——男人是怎样爱恋地吸吮着它,怎样挑逗地捏着它、折腾他,直到自己丧神辱志地求饶。


恨男人明知他对自己曾做过何等残忍的事,竟还能厚颜无耻、毫无愧疚之心地说「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向他说尽蜜语甜言,彻底地欺瞒着对于男人犯下的滔天大罪一无所知的自己。


然而他最恨的人,还是他自己。

男人以种种耻辱施加在他身上,男人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人,男人满口谎言——他竟还对他执迷不悟,只因忆起男人对另一个自己的好,便妒忌、吃醋得几近疯狂!

自己妒忌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鄙视自己对男人又爱、又恨的一颗心,却矛盾地无法放开心中对男人的依恋。

悄悄地,他将指尖探入衣襟。

闭上双眼,抚摸着许久没有被人怜爱过的胸首,揪着那只细小的乳珠,宛如在揪着自己的心似的,无声地呼唤着——

涉王……

到死都不原谅你!到死都……爱你。

 

这一天「白家镖局」的人马,来到最靠近垠淮国与清河山国交界处的最大驿站,准备护送清河山第十二公主到他乡访亲。

由于他们比预定时间早抵达,公主的行囊尚未备齐,所以他们只好待在驿站无所事事地度过两天。

一些伙伴们在大厅与人赌骰子打发时间,可是瑛对赌博一点兴趣也没有,因此意兴阑珊地旁观了一会儿后,便决定到马房去替自己的爱马刷洗一番。

「喂、喂,你们有没有听说啊?」

「听说什么?」

「什么?这么大的消息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啊?真是落伍的土包子!」

「你骂谁土包子啊!?」

「想打啊!」

一桌佣兵模样的家伙,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挡在他面前怒吵了起来。劝架的劝架、围观的围观,聚集的人群很快地占据了整个出入口,根本无法供人进出。瑛一咋舌,想起驿站后头也有个门,因此掉头往内走。


「店小二,你知道他们在讲的是哪个消息吗?」一个好事者,拉住忙着送茶水的店小二问。

「啊啊,那个啊!你不知道吗?垠淮王,听说病得快死了!」店小二随口回完话,肩膀就忽然被人使劲地揪住。「干、干什么呀你?」

瑛双眼瞪凸,逼上前道:「你说谁病得快死了?是谁传出这样的消息!?」

「我、我是听来这儿的垠淮人说的。这消息已经传了十几天吧,炒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还开赌盘,赌涉王会不会真的挂了?你问谁传的,谁晓得这是从谁哪儿传出的?总之大家都这么说就对了!」店小二被他吓得双腿直抖,一口气说完后,问:「客倌,请问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兀自揪捉着店小二,以噬人的目光瞪着他。

白酆走了过来,动手移开瑛的手,对店小二说:「快滚吧!」

店小二拔腿飞快地溜了。

「濮宫老弟,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他是你最痛恨的人,而现在他终于要接受天的制裁,你的激动是在所难免的。」拍拍他的肩膀,白酆点头说:「真是太好了,是不?不用你动手,你最痛恨的人已自取灭亡。」


「不对,这也许是个诡计。涉王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引我上钩、自投罗网……」他压根儿没在听白酆说的话,喃喃自语。

「你会不会多心了?堂堂的一国之君,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吗?他想追捕你,大可派出大批军马,透过各国势力来追踪你啊!」

瑛摇了摇头。

白酆不认识涉王,而没有人比他濮宫瑛更认识涉王了。这绝对不能说是「不可能」的。涉王没法明目张胆地派人来找,不是他不敢,而是他不能——这叫作茧自缚,是涉王一手安排,才会让天下人皆认为濮宫瑛早已经死了。


(你需要敲锣打鼓地去找一个死人吗?不必。反正死去的人能待的地方,就只有墓园。涉王当然没脸对人说,他要找我。)

好险、好险,险些又要被涉王给陷害了。

 

月黑风高,一道迅如闪电的黑色身影,沿着王宫城墙,到防备最稀少的北缘。

咻地抛出倒钩绳索,五爪钩精准地捉住突出的城垛,黑衣人拉直绳索确认钩子卡得死紧后,将一端缠绕于自己的手臂,跃上墙面攀爬而上。

「你自己不是说这可能是陷阱吗?现在又说你想去垠淮,这是怎么回事?」

「它如果定陷阱,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他们逮到我的。它如果不是陷阱,我想用自己的双眼,看他是怎么死的?」

「这样太冒险了!你说万全,也不见得真能万全。难道光是听见他的讣闻不能使你满足吗?非得回去看一眼才行?」

「……」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定,我也不好说什么。要多保重,如果……你想回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你。」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收留,再会,白大哥。」

专心一意地爬到城墙顶端之后,满身大汗的濮宫瑛暂时摘下黑色头套,瘫坐在地上,呼呼大喘。

他本是打定主意不来的……直到他梦见涉王面如槁灰地躺在王宫中,身旁全是些穿着丧衣的人们。

他不敢说,这场梦是一个预兆。这更有可能是他自己心中,想要将涉王埋葬而幻化出的梦境。梦本来只是一场梦,可是他却每天作这场梦,作到他认为自己如果不来弄清楚涉王是真的怎样了,或什么事都没有,在等到涉王的讣闻前,他可能得先发出自己的讣闻了。


如果这是陷阱,他们一定以为瑛会利用密道溜回去。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瑛已经恢复记忆,而这是他手上唯有的「武器」。恢复记忆之后,瑛对这王宫中的一切了若指掌,这王宫就像他自家的后院,是他与涉王的嬉戏场。


曾负责过指挥驻防王宫近卫队的他,也比任何人都知道,想要越过这重重森严警备,要从哪儿入手比较好。

休息时间结束,瑛将头套重新罩上,再次出发。伏低身向后退,纵身一跃,他抱住面前高数十丈的巨木,系上绳索一荡。

奔、攀、跃、荡地使出浑身解数,他终于来到涉王所使用的正乾宫屋顶上。

轻如猫履地,他踏着一块块琉璃屋瓦,寻觅着适当的位置,开始将屋瓦掰开,露出底下交互搭迭出的屋架部分。屋架的再下面铺着一层不耐重的天花板,有些还故意使用镂空状,便是怕有间谍、暗杀者藏身其间。


他要挑战一下,凭自己矫捷的身手,是否能越过梁柱,不被发现?他慢慢从屋顶爬进隔间,算准距离一跃——

成功了!

但他的喜悦很快就被谨慎取代,更困难的还在后头。他必须分开双臂,保持平衡,一寸寸又一寸寸地在横梁上迈进。

吃尽千辛万苦,一身汗涔涔地,他终于走到王上寝殿的正上方。以随身小刀凿开个细微眼洞,他趴在上头窥看——

「咳、咳咳咳……」

身着寝袍的少主,额眼处覆着冰冻的毛巾,接连咳嗽,甚至咳到从床上弓弹起又无力地倒回去,口吐鲜血。

「殿下、殿下!快!再叫御医,说殿下又咳出血来了!」

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奔出去。

很快地,又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奔进来。

(涉王殿下……)

瑛咬了咬牙,默默地焦急着。

这是什么病?风寒吗?还是肺肿?殿下从小就是禁不起一点风的,只要起风就会喘,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点?竟让气管不好的殿下,染病染得这么重!

一群愚笨的侍从官,干脆全部撤换掉!

等等!我急什么?我……他的死活已经与我无关了。

……自己又开始自欺欺人了。

瑛闭着眼,承认现在看到涉王的重病消息是真的,他的心情反而更闷得慌,闷他所能做的就是待在这儿,听着阎罗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看着他一步步地逼近涉王。


(涉王,你若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就给我撑下去!)

朝着底下,瑛无声地大叫。

(你不许比我早死,我还要向你复仇,你不许死!)

底下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动静,也不可能会有。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地方,已经成了迎接死亡的地点。

瑛不觉泪流。

趴在天花板上,无声地痛哭,哭到双肩簌簌抖颤,哭得自己肝肠寸断。

 

莫名心惊的冷汗让瑛倏地醒来,急忙自窥洞往下一探——

幸好,与先前并无太大的差异。只是涉王或许是服了药后,咳嗽稍微转好,如今已经静静地躺在床上沉睡着了。

擦擦冷汗与脸上肮脏的泪痕,如果在人前,瑛是宁可咬到唇裂血流,也不会掉一滴泪下来的。但经过方才的一场痛快大哭后,瑛希望等会儿自己到了涉王身畔,不会丢脸地掉下泪来。


喀、喀的响亮打更声,通过了正乾宫寝殿前方。

数了数,现在是子夜三更天。一切也正如他所想的,在这时间守在涉王床畔的人不但少了,而且陆陆续续地打起瞌睡。

挑这个时间采取行动,应该可以在不吵醒涉王的情况下,近近地看他一眼吧?

他爬到了设置一整片雕花天花板的梁柱上,谨慎地以针挑起其中一块,看到坐在正下方的两、三名侍从官都鼾声大作。边叹这些好吃不作的饭桶坏了君王的身子,竟还能睡得安稳,边庆幸自己预备好的点穴石,可以收起来了。


双手扣着梁缘,先把腿伸下去,接着是身子,到最后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他学猴子晃动身体,利用摆荡的弧度,松开手一跳。

轰隆!一声巨响在他成功坠到地面,挺起身子的同时,磅然响起。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道铁栅栏突然自窗户上方、门前的地板下方竖起,看得瑛目瞪口呆。

为什么?如果他们是为了要捉他而设这机关,那也该想想,将他和涉王一起关在铁栅栏里,危险的应该是病危的涉王吧?

「……果然这场赌注,还是我赌赢了,瑛。你乖乖束手就擒吧!」

是涉王的声音!

不过,怎会自门外,而非床上发出来呢?回头,目光射向床铺,接着赫然瞪大。床上哪还有涉王的影子?那儿只有一名穿着涉王寝袍,手拿胶皮假面的侍从官。其它几名装睡的侍从官亦褪去懒散的外袍,换上打斗劲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可恶!自己彻底着了他的道!

 

四、

喀啦、喀啦的声响,不住地干扰着他的耳。他蹙起清秀的蛾眉,想将恼人的声音逐出去,反倒渐渐恢复了意识。

眯细的眼缝,在见到可恨之人时,霍地掀开。

「你——」

咬牙切齿地想扑上前去,痛扁他一顿,但是被高高吊起的双臂,根本无法往前挥。

这是什么东西?

他顺着束缚住自己双手的铁链往上看,一路往上看,总算看到一段长长的铁链挂在头顶的横梁上,而自己的双手就被这条铁链的两端铐住。「涉、王!」

踱步到他身前。「不需要喊得这么大声啊,爱妃。孤王听得到。」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涉王点点头说:「是啊,这种姿势确实挺累人的,手酸,不能完全着地的脚趾头更酸。呵呵,爱妃这副模样,好象是……好象是……像什么呢?」


「你居然把我像一只风干咸鱼似地挂起来,我不会原谅你的!」

一击掌,黑眸灿灿地说:「爱妃的文采真好,形容得太贴切了!不过你就算是只风干的咸鱼,也是世上最教人垂涎三尺的一只。」

够了!他不是为了和他抬杠而跑回来的。对涉王这种人,他濮宫瑛已经没什么话好跟他说了。

忿忿地扭开头,漠视。

这时涉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简帛书,道:「王妃,为了表示孤王欢迎你回到这个等待你已久的寝殿,让我念一段当初你写给我的感人情书吧?

『……恳请殿下相信,我必重返王宫,此一王上与我邂逅之处,乃我心之盼,念之系、情之牵地,怎忍离分?』

「嗯,好一个『怎忍离分』。害得孤王相信了你,巴巴地望着密道,等着你回来呢。结果瞧我等到了什么?满纸诳语、虚言,要它做什么?」涉王把简帛栘到烛火上,不出一刻,整卷帛书都烧得一干二净。


瑛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

此事刚刚好能给过去无知的「那个自己」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不该轻易地信了涉王、把心给了涉王。

「你没有话好说吗?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如何?偌大的池城,为何我翻过来找、翻过去找,就是不见你的踪迹?」眼睛狐疑地眯细。

瑛依旧不理不睬,瞧都不瞧他。

未几,涉王的表情从怀疑转为非常怀疑,试探地一唤。「……瑛『哥哥』,是你吗?」

瑛浑身一震,却故做镇定。

扣住他的下颚,高高举起。「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是不是?你记起所有的一切了吗?几时?这是怎么发生的?」

一甩头,瑛冷冷地瞪着他说:「我有记忆、没记忆,对你有何分别?有记忆的时候,你不顾一切地强占我的身;失忆的时候,你似乎也不觉得内在变了个人有何分别?反正只要有个屁股给你插就行了!」


涉王一愣。「如果你记起一切了,你怎么会用这种口气向孤王说话?你眼中不是把君臣之别看得最重吗?甚至连我要你在床上的时候喊我的名,你都不肯。欢爱的时候,叫的全是『殿下』。」


「那是因为,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没法子喊一个畜生为王上,更没办法认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为主子!现在你在我心里连个破帚子都不如!你、你、你离我远一点!」红着眼眶,瑛手中能出的棋子全出光了,也全输光了,他知道自己只剩一股恨能与他对抗。


「畜生?丧心病狂?孤王对你做了什么?只是要你成为我的王妃,要你永远陪着我,这些……在你心中难道是如此十恶不赦的事吗?那么,你还回来看我这根破帚子做什么?听到孤王散发出病危的假谣言,你大可置之不理呀!」表情有些受伤的男人,气呼呼地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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