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东西不是我的。」
「不是娘娘的是谁的?」
「是——」从文字中回神,他吞下「濮宫娘娘」四字,赶紧说:「是殿下的嘛!呐,我吃他的、用他的,还花他的,所以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他的。」
宫女格格笑着。「嗳,『娘娘的』就是『殿下的』,小的当然知道。小的还知道,一到晚上,就成了『殿下的』是『娘娘的』了。」
他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你们退下吧,我想小憩一下,别吵我。」
小宫女们欠个身,说了「是,娘娘!」、「娘娘请慢慢休息!」之后,便离开寝殿,替他把门合上。
好险,方才差点说溜嘴了。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平和了,他都快忘记自己是「濮宫娘娘」的替身这件事了。真不知为什么刚刚会很直觉地想那样回答?难道,是藏在自己脑子里的「过去」,代他回答的?
……真要如此,我真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因为现在涉王几乎对他的过去绝口不提。想当初还为了他失忆一事而勃然大怒的涉王,如今却态度丕变,完全不希望他再问「濮宫瑛」或「濮宫嬅」的事。阿巧曾说有机会的话,能让他见到濮宫家的双亲,这个诺言等到今天还未兑现。
他想知道以前的事,难道不应该吗?为何涉王如此反对?
特地站在铜镜前,问着「他」——
「……你怎么说?濮宫瑛。」
——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以为自己起码会记起些什么的。有些失望地拿起书简,打算带到床上去看,一旋身,意外地打翻了之前小宫女搁在花几上的茶碗,洒了一地的水。
他赶紧将它拾起,眼睛却发现了个不太对劲之处——满地水渍竟会渐渐地退了?难道花几底下有什么机关,引得水往低处流?
看看四下,确定没有人会进来打扰后,他蹑手蹑脚地移开桌子、椅子。顺着水渍消失的线,认出了个大约五尺长宽的方型,咚咚地一敲,然后吓了一大跳。
这块地板不是石头,是木头!我该不会找到了一个通往某处的密道!?
二、
夜晚,涉王照旧移驾到中宫,准备就寝时——
「爱妃,你怎么——小心!」
被这一唤,他整个人惊跳醒来,慌慌张张地摇头否认。
「我哪有怎么了!」
涉王抿着嘴,走到他面前,取走他手中的烛台。
「还说没怎么了,你人在心不在,魂都不知飞往哪儿去了。我若没出声喊你,你晓得这烛蜡都快滴到自己手背上了吗?」
咚地将烛台放在床畔的小桌上,咻地转身,挑起一边眉道:「你是要自己招,或是要孤王逼你招?」
「招……什么?」他心虚的眼神,往地上飘。
「过来。」涉王坐在床边,拍拍自己的膝盖,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不用了,我又不是孩童。」
一笑。「我有说把你当孩子看吗?这是惩罚。你明明有心事,却不肯说,那我只好麻烦你坐在我腿上,不许离开,直到你愿意把心事告诉孤王为止。」
「你前辈子是判官啊?这么喜欢惩罚、惩罚的!」悻悻然地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哼,干脆就坐到这家伙脚麻好了!
涉王不问也不逼,掀开带来的奏折,边批奏、边静心等待。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他就先投降地向涉王说:「说是心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在想……我有没有机会返家一趟。」
「什么!?」涉王脸色一变。
抢先一步声明,道:「我绝不会一去不回的,而是想探望一下自己的双亲……呃,该说是未曾谋面过的吗?总之,我觉得自己若能见见他们,也许有机会想起些什么。」
「你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冷声问。
「挺久的。」
「而你一直没告诉我?」怒问。
「阿巧知道这件事。难道她忘记帮我问你一声吗?」
「孤王没听说过。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行!孤王不准!」
「为什么不准?我可以戴面纱遮住脸的!」
涉王在心中回答他的「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濮宫公爵或许还可以,但公爵夫人却绝对不行。俗话说母子连心,你们俩一碰面,夫人万不可能将瑛与嬅错认的,到时她一定会跑来找本王兴师问罪,犯下大不讳……念在曾有哺育之恩,本王不想问濮宫夫人的罪,把公爵夫妇放逐至边境。
「别说了。」涉王脱下外袍。「孤王想入寝了,你过来吧。」
涉王这下想多谈的态度,令他有些灰心。莫非,到现在他还不相信,自己愿意留在他身边?自己定下来之后,和涉王有许多水乳交融、契合的地方,他也一直将夜晚的交合当作是一种交心,把自己交给最信任的人。
可是对涉王而言,他眼中看到的、执着的,还是「濮宫瑛」,而不是自己。
默默地躺上床,一旁的涉王已经睡了。
望着涉王俊秀的睡相,他翻过身背对他,盯着荧荧烛火: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隔日,他谴开宫女,还特地找了件「要事」支开阿巧。毕竟阿巧是涉王的人马,让她发现他想做什么,恐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既然涉王不准他见,他可以不上门求见,但是想亲眼看看父母是否安好,总是人之常情吧?他只要守在公爵府外,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上次他意外找到的「密道」能不能通往王宫外,他也不清楚。但这是他仅有的机会,他愿意冒险一试。
不希望涉王误会自己是要逃离,于是他修书一封,搁在桌上。
接着,他换上一件「姑娘」的衣裳,以头巾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虽然他也很想趁着到外头的机会,恢复一下男儿身,奈何男子的穿着打扮,能掩盖住头的,只有戴上竹笠,而那根本盖不住脸。
姑娘家就不同了。在外头「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使得多数的姑娘出门时都会以外褂或遮头巾将自己的脸掩起。为此,他也只好忍耐,继续穿着姑娘家的衣裳了。
万事俱备后,他环顾了下四周。
在这儿生活了短短几个月,他竟有种要「离家」的伤感,仿佛这儿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教人依依不舍……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相信我,涉王!
深吸口气,他移开地道口上的假石板,纵身一跃。
热闹的市集,人潮汹涌。
「金粉儿、银华儿、困脂……姑娘要部要买个水粉回去?俺有京畿来的高级货色,要不要?」老翁喊住了一名路过的姑娘。
「我不需要。不过,不知道老人家认不认得濮宫公爵府上在哪儿?你肯替我带路的话,我这儿有锭银子就赏给你。」
见银子眼开,老翁点头如捣蒜地说:「认得、认得!池城谁不晓得鼎鼎大名的濮宫家?姑娘请随我来!」
他松了口气。
幸好顺利平安地自密道脱身。真没想到密道的出口,竟会是在浴堂的大澡间里,害得他刚从地道爬出来时,险些被前来泡汤的人给泼了一身水。
不过,由此可见设计这地道的人,用心十分良苦。
想要不引人疑窦地进入大澡间,那非得脱得赤条精光不可。万一敌人有意从密道混进王宫,身上根本没地方能藏武器,等于自己找死。而相反地,像他从地道爬出来,旁人只以为他是从烟囱口出来,没人发现那其实不是烟囱,而是密道。
显然这密道是设计来「逃命」,而不是「进出」用的。
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地感谢设计密道者,是他的安排给了自己能探望双亲的机会。
「姑娘,您要到濮宫家去,也是去吊祭的吗?」路途上,老翁随口问道。
「吊……嗳,是的。」
老翁频频点头道:「唉,真是可惜了一个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地就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濮宫老公爵与公爵夫人,不知有多伤心难过呢!如今一转眼就半年祭了,日子过得还真快。」
不会错,他晓得老翁指的,应该就是涉王安排下「诈死」的自己。
「到了、到了,你瞧,前面那车水马龙、人进人出的府邸,就是濮宫公爵府。不愧是公爵,人望厚、名声高,知交满天下,有这么多亲朋好友上门吊唁。我引路到此,与姑娘道别了。」老翁欠了欠身子,消失在人潮中。
多么的讽刺啊!
站在濮宫府门外,眺望着陌生的华宅。哪日不好挑,竟挑到自己的「祭」日回来。假如现在自己出现在濮宫家的厅堂上,摘下遮头巾,所有的人都会当他是归乡省亲的亡魂吧?
不过,今天前来吊唁的人多,也代表自己有机会不被人发现地混进濮宫府中。说是幸运,也是真的很幸运了。
摆放着素雅鲜花、三牲五礼的家堂中,一名比寻常人要高出半身的彪形大汉,一抱拳,就往站在祭堂边的家属屈膝下跪。
「多谢濮宫公爵,您今日肯让白某替濮宫兄弟上炷香,也算了却了白某始终记挂于心的憾事。白某一直对二位过意不去,那一日若是我有留意到马匹的异状,就不会害死濮宫公平了,一切都是白某的不好。」
「快请起」、「快请起」地,白发老人忙拉起他。
「哪里,白酆将军是光明磊落地在校场上与我儿过招,哪怕……瑛儿死在您的刀下,老夫也无从怨您。况且要怨,只能怨我儿自己不争气,技不如人,与其它人没关系。」
「素闻濮宫公爵是深谙大忠大孝、节义两双全的人。在您面前,白某惭愧得无地自容。」
性情中人的白酆,说着说着,双眼就泛出泪光。
「未来若有白某能替公爵大人效力、代劳之处,请您千万不要客气地吩咐我一声。无论天涯海角,白某一定会马上赶过来,代濮宫兄弟尽一点孝道的,这也是我唯一能赎罪的方式了。」
慈眉善目的老人微微一笑地说:「谈什么赎罪呢!偶尔能请白将军到府上小喝几杯酒,话话家常,就已足够。」
「这是白某的荣幸!」白鄂深深地再一鞠躬。
「白将军别这么客气,老朽于隔邻的厅上摆了几桌水酒,不嫌弃的话,请用点酒菜再走。」
很遗憾地说:「白某此行另有要务在身,无法多停留,必须先行告辞。下回再给公爵大人招待了。」
「是吗?太可惜了。既然有要事的话,老翁也下便耽搁了。我送白大人到府外。」
「不敢劳驾公爵大人,我自己离开就行了,留步。」
隐身于面向家堂的花园里,他眼睛紧盯着每个出入的人,心里想着到底谁是他爹爹时——他看到了。照理说,他应该认不出来的,毕竟他一点儿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但,说也奇怪,他还是一眼就知道,那位微笑着与一名魁梧汉子说着话,正步出家堂的和蔼长者,就是他的父亲。
爹!孩儿没死,您的儿在这儿!
他多想上前表白自己的身分,可又有太多的事他交代不清。他说不出「您的儿子现在身在中宫」,也说不出「您的儿子不记得您了」,更讲不明白何以外头的人都认为他已死,而他其实还活着。
……泪水几欲夺眶。
蓦地,细小的说话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有人!他忙不迭地将掩头巾拉好,低垂下头,迅速地走出花园。
「……娘娘可以出宫的的话,多少也可以给夫人一点安慰。可惜殿下指派大臣前来吊唁,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娘娘出不了宫门的。」
听见「娘娘」二字,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普通人要回娘家还不容易,但是身分是王妃娘娘就不一样了。即便同在池城,距离不过五条街,可一边是深宫、一边是民间,距离就像月儿高高在上,想碰面也碰不着啊!可怜的公爵夫人,当初大家还替她高兴,儿子是王上身边的亲信,女儿又贵为王妃,天底下有比这更令人称羡的吗?哪知一夕风云变……」
「好了,待会儿在北堂见着夫人,可别提这些。」
「知道,我当然会讲些开心的事。人家说……」
两名妇人自他身后走来,越过他,渐向更里面的方向行去。只要跟着她们,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不,不成!再往里定,人就少了,被发现的机会很大。
垂下肩,他往娘亲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暗道:娘,请您保重,孩儿不孝,就此与您道别。
想见双亲一面的心愿只达成一半,不免遗憾,不过他不能再苛求更多了。慢慢移动眷恋的脚步,一步一回首地,他心绪恍惚地离开濮宫公爵府的大门。
「喝啊!让开,让开!大爷要过路,把路让开!」
一辆疾驶而至的马车,罔顾路上行人安危地冲了过来,路人纷纷走避。马车夫只顾着激动地挥鞭要马儿快跑,却没注意到地上的一个颠簸,剧烈一震,造成车轴断裂,整辆车连马带车、连车带马地往路上行人翻转过去——
众人发出尖叫,仓皇走避。
咚地,平地一声巨响,马车就这么被撞得稀巴烂。
「姑娘……有个姑娘……不,不好啦,有个姑娘倒在地上,八成是被撞倒了!快,谁快去找个大夫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修长的女子自马车底下拖拉出来。「姑娘!您不要紧吧?」
鲜血自额头淌下,意识昏沉的「女子」喃喃地回答:「……我要回……我一定得回……回去……」
「姑娘,您住哪儿?我们帮你去找家里的人来。」好心人再要追问,「女子」的意识却已然远扬。
「糟糕!这下怎么办?没问出姑娘的身分,要怎么通知她家的人呢?」
一伙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恰巧,此时一名骑着骏马的壮士路经而过,喜好行侠仗义的他,当仁不让地下马问道:「发生什么事啦?需要帮忙吗?」
「有位姑娘得送去给大夫看,不过没人知道她是谁,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找她的家人?大家伙儿正伤脑筋呢……」
「让我看看。」
壮士蹲在那名姑娘身边。她以遮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余眼睛与额头一小块地方能被看见。姑娘身上的衣裳,看似朴实无华,一摸料子却知道是上等的好丝绸,绝非普通人家能使用,可能连富豪都没几户能买得起。
「请问这边最大户的人家是哪一户?我看这位姑娘应该是那一家的人。」
「这边?……这附近最大户的就是濮宫公爵府上了,但是公爵府上有这么样的一位姑娘吗?我好象没印象有这么高佻的……」
这样啊……壮士惯性地摸了摸下巴。「虽然有失礼数,不过救人第一。姑娘,很抱歉,借个光。」
他缓缓地掀起头巾一角,偷觑了下。本想看看是不是他识得的人,不料当他看到「姑娘」的长相之际,两眼不禁看得发直。
「真、真是活见鬼了!」
眼前的人儿到底是「鬼魂」还是「人」?白酆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看到死了半年的人,竟会现身在他面前,而刚刚自己还去吊唁过他呢!更奇怪的是,他还穿着姑娘的衣裳!
他熊奶奶的!濮宫兄弟,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中宫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氛。
每位宫女都闭紧嘴巴,神色仓皇地在宫中的每个角落东搜西找。遇上同为中宫的人,就立刻问道:「找到没有?」,遇到其它宫女则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闪躲逃避,无一例外。
自晌午开始到傍晚,宫女们搜遍宫中,却一无所获,只好上灰着脸,返回王妃娘娘寝殿交差。
「怎么样?有看到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