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知道,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人,这就够了。”
独一无二。子夫在心下不觉便反复咀嚼这四个字,眼前也渐渐显现出那个素衣浅笑的女子。没来由的,子夫便觉心中涌出些古怪。那个女子,与世间独一这个词,似乎有些偏差。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子夫就是有了这种错觉。
就像是,那个女子身上,少了些什么。而她少的那块,恰恰是能撑起独一无二这四字的关键。
良久,子夫慢慢直起身来,对着一清深深叩拜后折转了身子便走出了禅房。目送着子夫离去,一清渐渐敛了笑意。这个后生,一清自打第一眼瞧见时便生出些怜惜来,像是自他身上瞧见了自个年轻时的身影。所以那日子夫带着拜帖登门说明来意时,一清几乎是登时便应了下来。带着他入宫,带着他去见那人,甚至还肯分了些心思来关照他的小朋友。明明已经在佛门中修行十数哉,却仍冲动着做出这些破格的事,一清不免又有些嘲笑自个。
“或许,我当年没有做到的事,你可以做到呢。”一清自言自语道。
又是一日好光景。
无颜很早便醒了过来。从昨个开始便一直赖在床上,迷迷糊糊间也不知睡了多少个时辰。只是记得较早时听到鸡鸣,而后院中便有了轻微的响声,料来是奴仆打扫庭院,不多时那响声又消退了去,只剩雀儿在枝头欢叫的声音间或传来。无颜动也不动躺在床榻上,任凭自个被黑暗包裹。
一个时辰,或者几个时辰后,敲门声轻轻响了起来。
“主子,您醒了没有?快到晌午了,您该起来用膳了。”青音的嗓音隔着房门清晰传来。
“进来吧。”
无颜听到一记沙哑如迟暮之人的嗓音,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出于自个口中。
门应声而开,房中随即多了些脚步声。
“主子,奴婢伺候你起……”
青音的话戛然而止,就像绷紧的琴弦突兀断开,来的毫无征兆。无颜寻着声音扭过头去,颇有些费力地扯出一丝笑意。
“什么时候了?感觉我睡了好久呢,可是天就是不肯亮。”无颜的嗓音里多了些懊恼。“五姐,你帮忙点上蜡烛,好不好?我不喜欢呆在暗处。”
“蜡烛?”青音茫然重复一遍,继而又反应过来。“啊,蜡烛,对。不是,蜡烛已经用完了,主子,您等等,奴婢这就去前院拿蜡烛。”
“嗯,我等你。”无颜冲着青音驻足的方向淡淡一笑。
青音逃一般离了无颜的房间。
不停歇地逃,穿过层层回廊,飞奔着,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直到最后跌坐于回廊尽头。青音瘫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自个沾了些灰尘的鞋子,眼泪便在这会突兀流了下来,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青音咬紧了下唇,将呜咽憋死在腹中。
看天色不早,想着该伺候主子起身用膳了,便烧好热水端着到主子房中。主子是要天天伺候,可是这个温柔的主子却不是能日日得见。想着或许之后的几日都能服侍主子,青音便觉开心。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推开房门,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青音如此确定,就在那短短的一瞬,瞧见主子的模样后,自个的心登时有种碎成砾粉的错觉。
那个温柔的人儿,茫然地看着自己,眼神却是空洞没有焦点。或许,主子甚至不曾察觉自个是睁着眼。凌乱的发随意散落在枕上,灰的,白的,黑的,交错纠缠,直叫青音看到眼中刺痛。她愣愣看着那个一夜白了泰半发丝的主子,半晌不能动弹。
“帮我掌灯。”
青音听到自己的主子笑着说出这句撕裂人心的话。
不过是一夜的功夫。
青音的手不觉覆上胸侧,然后紧紧抓牢。骨节泛白的手,用力地撕扯着胸襟,直恨不得剜出自个的心来用力揉碎了去。
许久之后,青音慢慢恢复镇定。她从容着站起身来,甚至还伸手轻掸衣衫上的尘土。待她收拾好心情了,便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回后院。她想,应该找一根精致的簪子,替主子錧好发,然后告诉主子,没有找到蜡烛,所以先稍微忍耐,自己会陪在他身旁。
直到,幺主子回来。
……
墙角画圈圈。
这到底写了些什么出来?
第二十节
一日,或者两日。时间忽然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因为眼前所见只是黑,浓墨一般的黑,继而便是静,死一般的静。所以,即便还有时间的感觉,却也没什么用处。
无颜一直很安静。
应该是坐在窗边,无颜觉得。寻着窗棂的方向看出去,虽然看不见,无颜还是肯定,自己是睁着眼的。因为偶尔吹过的风打到眼上,有些咸湿的痛意。这样也好,无颜想,最起码,在外人眼里,自己看起来不会凄惨到叫人怜悯的地步。
那日,其实在青音出了房间后无颜便发觉了,不是天未亮,只是自己瞎掉而已。稍稍的诧异过后,无颜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眼睛而已,瞎掉了反而落个心中清明。更何况,将死之人,还会在乎能否多看这个世界几眼吗?
所以,本来便安静的无颜愈发安静着坐在窗前,不言不语不惜不怒,自然也不动。
像是很多年前。
无颜睁大了眼。眼前有些画面一一闪过,却是多年前的景致。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东西,反倒在眼睛瞎掉后渐渐清晰起来。无颜静静睁大了眼,看那些景致在自个眼前一幅接一副的滑过。
无颜忽然觉得,现在和过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若真要找出些区别来,大抵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然后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心情守在同样的窗边,茫然着,看向窗外。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屏了气息立在近处的青音,脸上满是痛心之色。已经两日了。主子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死一般的安静。如果,主子大吵大闹,或者拿下人出气,无论如何,如果主子肯说些话做些事,反倒会叫人放心。偏偏是这副安静的模样,叫人崩溃。青音咬紧了唇看着主子的背影,浑然不觉自个紧攥的拳里指甲划破了皮肉。
“小时候,我就是这样守在窗前,在宫中,一守便是两年。”无颜突然轻轻开了口。
青音的泪却又掉下来。
“我娘突然便不见了。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哲儿说,娘死了。可是,我不信,就一直等在那。”无颜轻轻一笑。“后来,外公想接我回庄子,我不肯。我怕自己走了,娘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我在那等了两年,娘还是没有露面。我等不下去了。那时候,我想,或许娘是有事缠身了,没法脱身回去接我。那,我就去找娘。可是,宫里的人紧紧盯着我,想走都难呢。还是轩儿聪明,教我换了奴才的衣服悄悄溜出宫去。”
“啊,对了。五姐,你知道吗?轩儿自打那年第一次见了我便喜欢腻在我身边。现在想想,该是同病相怜,我娘不见了,他的娘也死了。后来回宫了,他就跟着我一起回去,做我的贴身奴才。”
“我们逃出宫,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只能漫无目的地走。那时候,哲儿真是警醒,居然很快就发现我不见了。他告诉了二皇叔。于是,我们便倒霉的被二皇叔抓了回去。哦,不对,是我。轩儿去帮我找水,躲了过去。想想,轩儿真的是运气好呢。”
“二皇叔直接将我抓回他的府邸。那些锁链真的很重呢,又冷。一圈圈绕在我身上,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比那时轩儿的爹爹用锁链穿透我的锁骨时还要难过。我就那么裸着身子被锁在架子上,身子大大分开。然后,看着二皇叔用烧红的印鉴贴上我的私处,留下他的印记。很疼呢。皮肉烧焦时还有股子焦臭味,叫人作呕。二皇叔说,有了那个印记,这辈子我便是他的奴才。”
“主子。”青音颤声,双肩却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求您了。”
“五姐,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呢。”无颜唇角扯出点笑意,脸上却多了些落寞。“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了,就说出来了。让我说完,好吗?我的脑子有些混乱,这些东西,都是支离破碎的涌出来。我想说出来,可以吗?我怕自己再不说便忘个精光了。”
青音慢慢瘫软在地上,以手捂唇,逼退了呜咽,却逼不退汹涌而出的泪。
“那时候,以为自己会死掉。皮开肉绽的身子,还一阵阵的散发着二皇叔留下的恶心味道。可是我不想死。还没有找到我娘,怎么能就那么死掉。幸好,我饿了几日,瘦了许多,锁链没能再囚住我。我逃掉了。一个人,在外面四处游荡。我去了很多地方,也找了很久。可是,又是一年过去,我还是一无所获。就在那时,我毒发,差点死在郊外。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救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我的舅公。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娘不是平常女子。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娘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会不会可以过的更好些?”
“我们,应该也不会分开了吧?”
“不久,我便遇到了子夫。”
想到子夫,无颜露出些开心的笑来。
“可怜兮兮的小乞丐,因为两个馒头差点被人打死。记得初见他时,只觉是个脏兮兮的家伙,倒是一双眸子格外晶亮。我用一两银子替他解围,他就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走了。”
“现在想想,幸好有子夫在身边,那些年我才不会太寂寞。我们一同上路,走南闯北。他小心照顾我,疼我,唯恐我受一点委屈。所以,那几年虽然没有找到我娘,我还是很开心。”
“我们找了十年。没有一点踪迹可寻。我想娘。每到想她想到不能自已时,我就拿沾了水的藤条抽打自个。那藤条抽在身上真的很痛,可是,这样我才能好过一点。想着,娘见不到我,心里应该比这更痛。”
“再之后,到第十一个年头,轩儿找到了我们。当时,有人在追杀我们。后来才知道,是我的姨娘,哲儿的母亲,想要我的性命。那时一起出现的,还有坼儿,你的幺主子。他们抓了我和子夫回到这里。封了子夫的记忆,让轩儿装成我与子夫重新上路。而我,就被囚在这庄中,做幺哥的禁脔,做名义上的庄主,做行尸走肉。轩儿,却因为我自此过上被追杀的日子,连并我的羞辱一起扛在身上。直到断崖上替我挨了那一剑,然后被逼跳崖。子夫也跟着跳下去。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幺哥的一句话,用我的身子换来我娘的踪迹。”
“不是。”青音艰难着开口。“主子,不是那样的。幺主子,他不是那么想的。”
“对啊,他不是那么想的。所以,他在寻到我娘的踪迹后执意不肯告诉我呢。”无颜缓缓一笑。“我呢?却如同发狂一般,杀了五个姐姐,只为逼幺哥说出我娘的下落。”
“不……”
青音的话语戛然而止。
无颜稍愣,不觉便侧耳来听。身子却是突兀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熏香。只在幺哥身上才能闻到的香气。无颜定下心来。
“说了这么多的话,累了吗?”幺哥轻笑。
“我还可以说更多。”无颜也笑,稍稍仰头,约莫着对上幺哥的方向。“一直说下去,到死掉为止。”
“可是我有点累。赶了整日的路,你也知道,乏的很。我们躺下来继续说,好不好?”幺哥轻声问道。
无颜缓缓点头。
身子突兀被打横抱起。失了平衡的无颜不觉便轻呼一声,手下意识便抓紧了幺哥的胸襟。幺哥轻笑,抱着无颜回到床侧。躺下时,幺哥顺手抽出无颜发髻上的簪子,任凭灰白的发倾泄。幺哥将无颜紧紧拥在怀间,下颌轻抵在无颜头上,满足一叹。
“两日不见,真是怀念你身上的香气。”幺哥笑叹。“浓浓的奶香味,真叫人欲罢不能。”
“说什么浑话!男儿家弄出一身奶香气有什么好炫耀的。”无颜有些脸红,不身子在的扭动一下身子。“你抱的好紧。”
“我倒是想将你揉进骨子里。”幺哥慢慢闭上眼,倒是稍稍放开些环抱。“方才听你说了小时候的事,怎的就不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反倒是总说轩儿说个不停。”
“我只记得小时见过轩儿。”无颜鼓起嘴。“哪里还记得那个总喜欢扯着我身上锁链玩闹的混帐?”
“哦,原来那时候你不喜欢我扯你的锁链。难为我还想着要你多说几句话而没事扯链子,像个傻瓜。”幺哥恍然大悟。“更可笑的,是居然把你当成个粉嫩的女娃,还想等你大了便迎娶你过门。”
“你讨厌。”无颜挣扎着抬头,虽说看不见幺哥的脸,却是知道他定是面含哂笑,不觉更是恼羞。“明明穿着男孩子的衣物,还能错认,怨谁?”
“那时候还小,哪里会想那么多?见爹爹抱回个漂亮的娃娃,身上还带着奶香味,心里就只剩欢喜了。”幺哥笑,低头轻触无颜的唇。“只一眼那,就误了终生。一辈子只将心放到你身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无颜只拿无神的眸子对上幺哥的脸,良久,却又浅淡一笑。
“如果那年我没有被你爹爹掳走,便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娘也不会为了我重回皇宫。我们,也不会分开。”
“怀安。”幺哥浅浅一叹,复又将无颜的身子按回自个胸侧。“恨我吧。别恨自己。不是你的错。”
“已经这么久了,哪里还会恨。”无颜自嘲一笑。“等我死了,就把我的尸骨烧成灰烬撒到风里,好不好?这样,我就能随着风去寻我娘。”
“不会死的。”幺哥垂首,紧紧贴上无颜的发。“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瞎。会好起来的。”
“你输了。”无颜却是突兀冒出一句话来。
幺哥的身子不着痕迹地一僵。
第二十一节
两人就着紧贴的姿势一直在小心地说着话,间或嬉笑一番。气氛不错,叫人生出些错觉,似乎是两个相爱的恋人在床第间重温旧事。
过了许久,累极的无颜渐渐沉入梦乡。即便在梦中,睡得还是不踏实,眉头攒成一团,单薄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幺哥小心地将无颜的身子展开,却经不住他浅吟一番后复又蜷起身来。幺哥无奈,只得随了他去,不忘将薄衾拽过来盖住无颜的身子。
“想想,暴戾的你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那样你还能睡得安稳些呢。”幺哥浅浅一叹。
尽量小幅地起身下床,唯恐惊了无颜。推开门时,瞧见立在外面的青音,幺哥稍愣。没想几个时辰过去,青音却是一直守在这门边。
“人已经睡了,你可以放心了。”幺哥淡淡道。
“幺主子。”青音低低唤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接续。
“天色还早,你可以回去再睡一会,或者。”幺哥笑。“陪我到亭中喝一杯。”
青音垂下头去。
院中,凉亭。
菊开了,大团大团的花簇,即便是在夜色下也依稀可辨。偶尔有风吹过,裹着浓郁的香径自散向四处。觥觞交错间看一眼艳丽的菊,嗅一把清冽的香,倒也不失趣事一番。
“坐下来,陪我喝一杯。”幺哥扬起下颌冲青音稍点头。“这会不必讲什么尊卑。”
青音略一沉噤,倒也坐到幺哥对面。幺哥抬手替青音满杯,青音忙不迭伸手托在杯沿上承接。
“你跟在老庄主身边,有多少年了?”幺哥放下酒壶不经意问道。
“今年是第十八个年头。”青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