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尚敛应声,起脚便要走。
“还有,紧着把摄政王喊过来。”玉哲儿出声唤住尚敛。“明明是来赴宴,居然到这时还不肯露面。”
“奴才这便去。”尚敛低声应道,随即自凉亭一侧走了出去。
这会功夫,忘安已然走了过来。
“只穿这些便跑出来,也不怕受风寒。”玉哲儿微微训斥一番,挪开石椅让忘安坐下。“你宫里的奴才就没个长记性的?”
“是我要穿这些出来的。天热,我正嫌心里燥的慌。”忘安笑笑,小心替奴才们解围。
其实,哪里是奴才们不长记性,分明身边就没瞧见奴才。单是身上这件薄衣,还是忘安找了许久才寻到,也就顾不得单薄就穿了出来。这些话,忘安自是不能说,否则只会叫那几个私自开小差的奴才挨些板子。
“是,燥到脸色都泛白。”玉哲儿嗤笑。
“哪里有。”忘安面上一红。“莫再打趣我了。二皇叔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影?”
“该是去哪个宫里偷睡来着。不用管他,尚敛已经去找了,约莫不多会就该过来了。倒是你,今个儿抛下我一人在御书房,你说这该怎么跟你清算?”玉哲儿逗弄道。
“哪里是抛下!”忘安急急辩解。“我是急着回去写拜帖。再说,留在那只会打搅你看折子。我一番好心,你倒怪起我来。”
“折子晚会再看也没关系,拜帖留在御书房写又能如何?你急着走就是不对。说吧,该怎么惩治你?”玉哲儿笑。
“强词夺理。”忘安的脸愈发红了些,倒是没了苍白之意。“再打趣我,这就回去不陪你给皇叔践行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罢。”玉哲儿失笑。“不过,待会你可要多饮一杯。”
“你是想要我将这皇宫拆了?”忘安眨眼道。
“怎么,你发起酒疯来有拆房的习惯?”玉哲儿作势皱眉。
“据说会拧断眼前人的颈子,然后拆掉所有挡道的砖瓦。”忘安郑重其事道。
“据说?”玉哲儿这次真个皱起眉来。
“一沾酒我便醉了,做些什么自然记不住。是子夫告诉我的。”忘安解释道。
却是又在瞬间想到那个满脸稚气的子夫,忘安只觉胸间一滞,登时便没了说话的意愿,只慢慢垂下头去,细细品着胸间一股股涌出来的痛意。玉哲儿眼见忘安的失态,自然也就闭上了嘴,慢慢伸手过来握住忘安放在桌边的手。
“还有我在这里。”玉哲儿如是说。
忘安抬头感激一笑。
“啧啧,我来的可真个不是时候那。”一记凉嗓懒懒插了过来。
忘安猛地抽回手去,愈发低下头,却止不住的脸红耳赤。
“皇叔不是天未黑时便进了宫?怎的这会才过来?”玉哲儿不着痕迹地解了忘安的窘。
“晌午喝多了些,那会过来还有些晕,怕在皇上面前失态,索性找了个房间小憩一会。这不,刚刚醒酒就赶过来了。”玉随风笑,顺势坐在桌边。“一日喝两次,可不是随便谁都撑得住的。”
“难为皇叔了那。”玉哲儿也笑,手间斟酒速度却不减半分。“只是这践行的酒,皇叔还是莫推脱才是。”
“唉,头痛那。”玉随风苦叹,继而转身冲忘安眨眨眼。“乖侄儿,瞧皇叔我实在喝不下了,这杯,就让侄儿帮我饮了,可好?”
“我?”忘安惶然抬头。“不,我……”
一件披风适时搭在忘安身上,止住忘安的话。
尚敛替忘安披上披风便垂首退到一边。玉哲儿唇角不觉便挂上一丝笑意。这个尚敛,第一次做了件叫人开心的事。
“这酒,还是皇叔自个饮了才对。毕竟是替皇叔你践行,哪里有代饮之理?”
忘安悄悄松了口气。
“践行啊。”玉随风倒也不强求,兀自端起酒杯来递到唇边,却始终不曾将杯中物饮下。“皇上,微臣能否推掉这差事?”
“为什么?”忘安先一步开了口。
玉哲儿倒是有些意外,不觉便多看了忘安一眼,忘安讪讪一笑。
“皇叔,这次事小,却攸关哲……皇上的恩威。您是堂堂摄政王,押着粮草亲自送与边塞,只会叫那边塞之人感恩戴德,传诵您的大恩,也更拥戴皇上。您怎么能推脱?”
“皇叔不妨将推脱的理由说一说。”玉哲儿也点头称是。
“因为累啊。”玉随风大言不惭。
忘安长大了嘴。
“那怎么才能叫皇叔不累?”玉哲儿笑问。
“换人。”玉随风倒是答个痛快。
忘安渐渐垂下头去。玉哲儿却是慢慢冷下脸来。
“皇叔若有条件可以将出来,只是这差事绝不能推辞。”
“唉,最讨厌这种麻烦事了。”玉随风叹,仰头喝尽杯中物。“既然如此,那臣便提个要求。只要皇上允了,臣明日便动身。”
“皇叔请讲。”
“叫淳安王搬出宫去。”玉随风一字一句道。
“不行!”玉哲儿断然拒绝。“绝对不行。”
“好,我搬。”忘安却是急急开了口。
“朕说了不行!”玉哲儿有些动怒。“难道摄政王与淳安王想要抗旨不成?”
玉随风撇嘴,兀自扭头转向一边摇头晃脑着自斟自饮。忘安抿紧了唇。
“臣不过是搬离4皇宫,并非搬离京城。若皇上担忧臣不能将御前守卫一事做好,那大可不必。臣自认有能力做到。更何况……”忘安略一停顿,悄悄看一眼玉随风又慌忙收回视线来。“更何况,与边塞饥民相比,臣不过浮游。只要臣搬出皇宫,皆大欢喜。皇上,何乐而不为?”
“王爷最好死了这条心。”玉哲儿彻底阴下脸来。“朕不会应允。”
“皇上。”忘安急切唤一声。
“你给我闭嘴。”玉哲儿剜了忘安一眼,索性别过头去再不看他。
“以淳安王搬出皇宫为条件前往边塞,这种事对微臣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乐子一件。即便皇上不允,又颁了圣旨,微臣自当前往边塞。只是,皇上,可曾替淳安王想过?”玉随风笑嘻嘻地开了口接话。
“想他什么?”玉哲儿冷冷看过去。
“淳安王倚仗皇上看重兄弟之情滞留皇宫,扰乱纲常。又迷惑皇上心智,以致皇上误下判断,扰乱朝政。这种话,皇上不说,朝臣不说,却堵不住天下人都嘴。皇上可是想要淳安王遗臭万年?”玉随风哂笑。
“哼,这种事,朕岂会叫它发生。”玉哲儿冷笑。
“话可以抹杀,却无法磨灭众人对淳安王的印象。更何况,从近了讲,皇上以为太妃娘娘肯叫淳安王安心留在宫内?”玉随风倒也不恼,仍旧将其间利弊一一举例。“皇上,您也该知晓太妃是何种人物。您护得了王爷一时,可就能信誓旦旦护他一世?”
“你!”玉哲儿咬紧了贝齿,却怎的也无法找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玉随风说的是实话。单是从傍晚被拂袖叫到宸宫又听了那番话后,玉哲儿心里已经隐约多了些防范。虽然明知玉随风说的在理,可自己强行压制许多的事实被他就这么轻易挑穿,怎的也叫人有些无法接受。
“皇上,您就放微臣出宫吧。”忘安跟着软软开了口。
“你先回去。”
冷不丁玉哲儿突兀说出赶人的话,忘安一时不解,只能愣愣瞧着玉哲儿,半晌不能反应。
“回去。”玉哲儿再次重复一遍,语气愈发冷淡许多。“朕还有话要与皇叔说道,你先回去。”
“那,微臣告辞。”忘安慢慢起身叩拜,仍旧是忍不住抬眼偷看玉哲儿。
玉哲儿无言点头,算是应允了忘安。眼见玉哲儿是真个要自己回避,忘安也就不再坚持,道个万福后便慢慢转了身朝御花园外走。侯在一边的奴才们瞧见忘安起身了,也就一并跪下身来送忘安离去,嘴间念念有词地道万福。忘安一心放在玉哲儿身上,到底也没听到一众奴才喊了些什么。
待到出了御花园,忘安这才发觉周遭黑漆漆一片,看脚下的路都有些困难。方才该找个奴才跟自己一并回去的,或者提一只灯笼也不错。只是既然已经出来了,忘安也懒的再回去,索性摸着黑寻着拢翠轩的方向一步步走回去。
虽然走的慢,但这种犹如瞎子般走路的感觉还是叫人有些不适。忘安踉踉跄跄的走着,夜风虽凉,到最后竟也走出一身细汗。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多了些微弱的光亮。忘安下意识转身来看,惊觉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个提着灯笼的奴才,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忘安感激一笑。
“谢谢你了。”
那奴才却是不语,只提着灯笼缓慢随着忘安的步子前行。身边有个人陪了,忘安渐渐便放下心来,再走起路时便少了些踉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及至到了拢翠轩门口,忘安这才停下步子,复又转身对那奴才微微一笑。
“送到这就好了,你回御花园吧。”
那奴才却是站着不动。
忘安有些奇怪。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闻言,那人才慢慢将灯笼提起举到脸边。昏黄的烛光隐隐跳动着,映的那人的脸也有些绰绰。忘安怔怔瞧着那人,嘴不觉便微张起来,手也颤颤。想着去触碰那人的脸,不过短短的距离,忘安做的却格外费力。等到指尖终于碰到那人儿的脸颊时,忘安慢慢笑出来,直笑的眼前模糊一片。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第十九节
夜间的慈安山,安静,却又静到有些过分。皎月高悬,月光透过浓密的树枝射下来,地上隐约便有了些斑驳。
起雾了。
一袭素衣的女人静静站在屋前空地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幽深的森林,脸上苍茫一片。这片林,她已经看了十多年,却总也看不够,也看不透,似乎每日便与从前不同。可是真要说起有何不同了,女人又说不出。或者,心思自来便没有真个放到这茂密的丛林中。
树欲动,风却止。
“如此明月,也不过落个孤影自赏的命数。”女人自嘲一笑。“怨不得别人。”
“躲了这些年,倒是叫您悟出这个道理,不错。”一记略带戏谑的嗓音透过层层枝叶传了过来。
女人身子一僵,稍显紧张地盯着不远处的丛林。轻微的响声过后,幺哥自林间慢慢走了出来,带着一身的月光,笑意明显。
“好久不见。”
“你?”女人稍稍皱眉,显然是不曾想起眼前人是谁。不过片刻的功夫,女人脸色顿变。“你是坼儿?”
“还记得孩儿,真是叫人开心。”幺哥唇角扯出一丝讥笑。“近来可好,二娘?”
女人的唇微微颤动起来。
“不愿让孩儿进屋吗?”幺哥挑眉。“孩儿可是赶了整日的路,又是连夜上山,还想着自二娘这讨杯茶水来喝呢。”
最初的慌张过后,女人反倒渐渐冷静下来,闻言,也就浅淡一笑,向后稍稍侧身做个请进的手势。
“敝野乡间,比不得城中府邸,坼儿,莫嫌。”
“岂会。”幺哥笑,起脚跟着女人进了茅屋。
昏黄的烛光隐隐跳动,映得两人的脸明明灭灭。一张石桌,女人在左,幺哥在右,中间隔着一壶茶,连同沉默。
“坼儿。”女人轻声开口,却在唤了名后找不到更多言语。
“您不必委屈了自个对我强颜欢笑。”幺哥微微一笑。“孩儿知道,您想见的不是我。”
女人怔怔看了幺哥一眼,半晌不得言语。
“这次来,是请二娘,不对,是涟夫人,帮我一把。”幺哥端起茶杯来浅啜一口。翠竹泡的茶,入口清绵,虽比不得佳茗,却也胜在清香之上。“那个家伙,有些麻烦。”
“是轩儿?”女人不觉又开始多了些紧张感。
“您在发颤?”幺哥静静看了女人一眼,轻笑不已。“就这么紧张吗?您还会担心他?”
“坼儿。”女人颤声。“我,我不是故意的。”
“堂堂亲王的侧妃,只见了敌国皇子一面便生了贰心,抛了自己夫君子嗣,甘愿跑去青楼卖笑,只为那男人能留心。做了这些事出来,还要坚持说不是故意?”幺哥懒懒说道,语气如同说到路人甲乙般无关痛痒。“也不知这话叫轩儿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女人的脸登时苍白一片。
“呵呵,二娘,您多心了。孩儿既然还肯称呼您一声二娘,自是没有责问您的意思。而今夜前来,也真个是有事相求。”幺哥放缓了语气笑道。“有麻烦的不是轩儿。”
女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身子也渐渐松软下来。
“那,是谁惹上了麻烦?”女人下意识反问。“是你?”
“是怀安。”幺哥一字一句道。“如此,您可是愿意帮忙?”
女人一惊之下猛然起身,却又在意识到自个的失态后颓然倒回座上,久久不能言语。
幺哥自始至终唇边噙着笑意端看女人的反应,间或浅啜清茗,心下却已是了然。
天渐渐亮了起来。
慈安寺,禅房。
坐在蒲团上打坐整夜的一清听闻窗外响起晨钟声时浅浅舒了口气睁开了双眼。即便苦念心法整夜,却总也不能将那燥乱的心平息下来。念着自个如此无用,一清除了苦笑更多了些自嘲。
“难怪师父总也不肯与我剃度,原来是因此。”一清自嘲一笑。
“吱呀”一声,门突兀被推开,一道人影随即闪了进来。进来的却是带了些倦容的子夫,身上衫子被露水打湿,颜色深了许多。
“回来的倒是比预想中要快些。”一清笑笑,不着痕迹地收了脸上戏谑。
“王爷。”子夫低低道一声,人也随即走到一清身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在这寺中,我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王爷,不过带发修行的僧侣,无需多礼。”一清浅笑。“出去转了这一圈,可是定下心了?”
“定了。”子夫慢慢低下头去。“他,真的会来?”
“会。”一清点头。“纠缠了这些年,总该有了结的时候。你们之间,也会有尽头。而那时刻,不会太久。”
“那个女人……”子夫犹豫着,慢慢咀嚼了半晌字词。“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想知道?”一清笑问。
子夫沉吟半晌,最终慢慢点头。一清笑,视线越过子夫看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像是陷入无边的回忆之中。
“是个温柔的人,却有些傻,总会将一切扛到自己身上。外人看起来,她很幸福,也幸运,拥有全部。实际上,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说到这,一清笑的愈发深重起来。“但是,没有人能够分出心思来可怜她。因为,所有的怜惜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子夫讪讪抬头,脸上多了些困惑。一清自是明白子夫的惑,也不说破,仍旧只用浅淡的笑对上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