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盼着自个的手废掉?”
话里关心多过埋怨。忘安却浑然不觉。
玉哲儿觉出来了,便已经足够。
“以后不会了。”
话音方落,玉哲儿不由皱紧了眉抽一口凉气。忘安冷不丁将掌心里的碎片挑出来,连带着又扯出些皮肉,血也溢出来许多。虽说十指连心,掌心里的痛意却也不是多么浅淡。火辣辣的刺痛一波一波的涌出来,玉哲儿苦苦一笑。
“我知道你恼我,但别将怒意发到这伤处。有些痛呢。”
“知道痛便好。”忘安白他一眼。“若是不痛,你这手算是保不住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
“不会了。”玉哲儿浅笑着摇头。
烛火突兀又晃动起来。
先在伤口四周涂上止血生肌的创药,再用干净的布巾小心包扎起来。嘴上不断埋怨玉哲儿,手间的动作却是轻而又轻。玉哲儿笑着看忘安忙碌,心下渐渐便胀满了痛。
这个男人,不久前还在怨恨着自己,不过几日光景,那恨便如过眼云烟消散不见。这温情来的太过顺利,如同在梦中一般,玉哲儿心中明了,却又不愿醒来。纵使这梦终究会变做噩梦,他也要多流连一会。
再多一点。玉哲儿心里呐喊。再多一点就好。
不会有再多了。另一道嗓音凉凉响起。你早些死心罢。
玉哲儿慢慢眯起眼来。
“当年,文府曾经付之火炬,后来,父皇重新在旧址上修葺了新府。那府邸虽然空置多年,但好在安静,日日里也有人打扫,住过去倒不会太难熬。更何况,那里,怎的也算是你外公的府邸,你住过去,倒也合适。”玉哲儿淡淡道。
“你真的肯送我出宫?”忘安愣愣抬头,手却保持着握紧玉哲儿手掌的姿势。“暂时的,还是以后都会住在那里?”
“由你。”玉哲儿慢慢抽出手来。“住不惯,我便在城中另起一座府邸与你。或者,你喜欢住到什么地方,便去。我不会再干涉你。”
忘安吃惊不已。
“怎么,不信我的话?”玉哲儿轻笑着反问。“再不济,我如今也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这种事,还是能当真的。”
“哲儿。”忘安轻呼。
“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早我会差人送你过去。”
说罢,玉哲儿陡然起身,一刻也不多待,起脚便朝房外走去。
“你,这就回去?”忘安的声音自身后轻轻响起来。
抬起的脚突然便有了千钧的重量,迈不动,却又收不回。
“嗯。”玉哲儿背对着忘安僵硬着点头。
“哲儿。”
如同叹息般的耳语,让玉哲儿不仅僵住了身子,更是僵住了心。
“连你也不肯要我了吗?”
柔若无骨的手,毫无防备的便缠上了玉哲儿的胸侧。一并紧贴的,还有忘安的脸颊。滚烫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衫清晰传来。玉哲儿动也不动,任凭忘安自身后将自己环抱。
“他无视我,他也忽略我。如今,我只有哲儿一个人了。难道,哲儿也打算将我扔掉吗?”
浅浅的嗓音,夹杂着无法磨灭悲切如同排山倒海般传进玉哲儿的耳中,直抵全身。
“既然笃定要放弃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绝了我的奢求,偏偏在我抱紧了希望时再狠狠扑灭?呵,那是多么残忍的事。”
玉哲儿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扉,喉间嘶哑着发出些沉音,却终究没法开得口来。
忘安便在这时松开了双手。
“走吧。我累了,想睡会。”
玉哲儿讪讪抬脚,只在将要迈出的瞬间掉转了方向。回身,正对上忘安武神的双眼。
本是晶亮如繁星的眸子,这时却也黯淡下来,像一潭死水,似乎再也生不出涟漪。玉哲儿直直看进忘安的眸子,深陷其间再也脱身不得。
“我叫玉哲儿,你呢?”
“跟我说话好不好?只要你开口,我就把自己的好东西都分给你。”
“以后,我陪你。”
“我爱你。”
十六载的光阴,弹指一挥间。那些屈指可数却又沉重不堪的回忆便在这深深回眸中浮出水面。
然后化作砾粉。
待玉哲儿回神,才发觉自个的手已经覆上忘安的脸颊。忘安半眯着眸,脸颊在玉哲儿的掌间轻轻搓动。柔软的触感,以及烫人的温度自指尖清晰传来。玉哲儿大惊,像是烧灼般猛地收回手来。
“我们回不去了。”玉哲儿凄凉一笑。
“因为回不到过去,所以,哲儿便将未来一并斩断吗?”忘安了然一笑。“所以,要抛下我,一个人前行。是这样吗?”
“不是。是要背负着那罪孽独隅。”玉哲儿心下嘶吼。
人却是沉默。
忘安定定看着玉哲儿,凄凄笑间,手已经颤颤着解开前襟,然后用力扯落。孱弱苍白却又伤痕累累的身躯就那么突兀呈现在玉哲儿面前。玉哲儿睁大了眸子,却总也无法再将视线挪开。
“你要我吗?”忘安如同梦呓般低语。
抓起玉哲儿的手缓缓贴到自个胸前。滚烫的身躯突兀被冰冷的掌心碰触,不觉便轻轻颤抖起来。忘安不肯松开,只以更加坚定的姿势将那掌心贴紧自个胸膛。心脏跳动的地方。
“能感觉到吗?我的心,如鼓般攒动着。却不是为我自己而跳。”忘安浅笑。“利刃都无法穿透的心,忽视与背叛,无论什么,再多一点点,它就会停下来。哲儿,你要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吗?”
玉哲儿如同受蛊惑般死死盯着掌心触碰的地方,目光渐渐炽热起来。
“要我将心剖开吗?看一下,它是如何为了那点可笑的情爱苟延残喘到今日。”
冰冷的掌渐渐染了温度。掌心上移,划过锁骨,脖颈,下颌,最后停留在薄唇之上。轻轻以指描绘那刀刻般的唇形,感觉他的柔软与湿热。玉哲儿又慢慢出了神。
忘安笑,回望玉哲儿时,双手已然用力扯退了衣衫。
苍白到血色尽失的身躯,就那么毫无保留的呈到玉哲儿面前。
“你,要我吗?”
“你想要我吗?哲儿?”
“你还要我吗?玉哲儿?”
玉哲儿的脸慢慢苍白许多。
“这身子,已经脏了。心,也脏了。可是,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了。”忘安笑。“哲儿,你还要吗?”
“若是要,我就给你。”
“当我第一眼瞧见你时,我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你。”玉哲儿慢慢笑起来。“十六年。直到今夜。”
慢慢压近了身,直到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空隙。忘安闭紧了眸子,静静等待。
一件衣衫轻轻披到忘安身上。
“我的心,一直没有变过。只是,当它浸透你的血时,便没了再爱你的能力。”
“你可以拿走我的一切,甚至是生命。这些,全都是你的。”
“你自由了。”
门开了,又阖上来。隔断了屋内屋外。
割断了两人的世界。
第二十三节
“按住他的身子!”幺哥沉喝一声。
“唔唔!”无颜不停扭动着身躯,如同上岸的鱼儿,决绝又绝望。
青音拼了命的按着无颜的双手,甚至用膝盖抵住无颜的双腿来压制,却不见无颜减少了挣扎,反倒扭动的愈发厉害。
“吃了它!。”幺哥心急,抓着小小一粒药丸递到无颜唇边。“吃!”
无颜咬紧了牙关,只拿无神的眸子死死盯住了幺哥。
血,染透了无颜的衣衫,浸湿了青音的发,甚至沾满了幺哥的手。仍旧有黑色的血不断自无颜唇角溢出,似乎要到流尽全身的血时才肯罢休一般。许是痛极的缘故,无颜绷紧了身子来挣扎,直到用尽气力渐渐松软。
“我知道你五脏六腑都像在焚烧。这药能止痛,快些吃。”幺哥用力向无颜嘴里塞药。
却不过是徒劳。无颜似乎将全身的气力都用在咬紧牙关上,怕是贝齿都被咬碎几颗。幺哥心急,担心无颜会就这么活活吐血而亡,又怕他咬伤自个的舌。
“主子!”青音急急唤一声。
“按住。”幺哥沉声。
下一刻,一声骨节错位的闷响过后,无颜的下颌被幺哥硬生掰开。存于口中多时的污血失了阻隔争先恐后涌了出来,触目惊心。
幺哥没有多少心思来目测无颜到底流了多少的血。狠狠心将药塞到无颜口中,再次用力擒住脱臼的下颌顶上去。这次,无颜连呜咽的气力都失掉,只能在身子猛地一颤后慢慢松软了下去,再没有半点生气。
青音别过头,狠狠闭上眼逼退眼中的湿意。
骨节被硬生拆开的痛,不是谁都可以承受得住。而接骨的痛,更是甚于百倍。眼睁睁瞧着自个主子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那感觉真个比胸间插了一刀还要痛上许多。
“去备车。”幺哥淡淡开口,却像是脱力一般。“今夜就走。”
“奴婢这就去。”青音低低应一声,随即起身离开。
她怕多留在这满是血腥味的房内一会,自己会先疯掉。
“疼吗?”幺哥俯身下来,慢慢靠着无颜一并躺到地上,全然不顾黏湿的血染透自个衣衫。
良久无声。
幺哥知道无颜还清醒着。因为那双失了神采的眸子正愣愣盯着屋顶。
“很抱歉。可是,除了这个法子,我没法让你吃药。”幺哥浅笑,头渐渐靠拢无颜的耳畔。
“为什么。”无颜慢慢开了口。因为下颌受伤的缘故,说的话也模模糊糊。“不用毒。”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走。”幺哥轻轻笑出来。“我们还有几十载的光阴可以消耗。现在还不到时间。”
无颜不再多言,只艰难地翻身过来。满是血污的双手一点点覆上幺哥的身躯,然后渐渐上移。明明只有短短的距离,无颜却是以缓慢的姿态一点点挪动,直至幺哥的脖颈。
收拢。
完全是欲夺人呼吸的姿势,如今,却也只变做毫无意义地紧贴。幺哥动也不动,任凭无颜的双手紧扣自个的脖颈,轻颤。
“我带你去见她。”幺哥静静道。
毫无预警的,那死气沉沉的眸子里突兀便溢出些液体,一颗接一颗,汇流成河。
“为什么。”无颜笑。带着泪水的笑,到底还是叫人肝肠寸断。“我瞎了。你却要带我去见她。为什么不肯早些?”
紧扣的双手慢慢滑落,无颜蜷缩成一团失声恸哭起来。
“怀安。”
幺哥轻语,拉过无颜的身子收入怀间,然后紧紧拥抱。
“恨我吧。不要恨自己,只恨我就好。”
哭泣声渐渐低下去,直到消失不见。药效发作,无颜随即陷入沉睡。幺哥紧紧抱着无颜的身子,久久不曾松开。
黎明。
破晓前最是黑暗的时刻,却也离光明不再久远。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坑洼的地上,车轮吱嘎作响。偶尔有行人经过,便安静退到一边等马车过去。带着些凉意的风偶尔吹过,车帘跟着一并鼓动起来。
一个平常的秋日。
无颜在颠簸中慢慢清醒过来。鼻间是清晰的薰香味,还有熟悉的气息。意识到自个是个幺哥怀间,无颜动了动身。
“醒了?”幺哥略显嘶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还能再睡会。路还有泰半。”
“我们去哪?”无颜静静发问,不觉又微皱眉头。下颌还是有些作痛。
“慈安山。”幺哥笑。“她……涟夫人在山上隐居。”
“是吗?”无颜莫名一笑,挣开幺哥的环抱坐起身来。
“是。”幺哥点头,意识到无颜看不见,又是轻浅一笑。“你现在还虚弱的很,再睡会吧。”
“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来睡,不差这一点。”无颜突兀扭头过来冲幺哥一笑。
明明是无神的眸子,幺哥直直对视时却又下意识跳开了视线。
“也好。车有些颠,睡久了难保会不舒服。”
“我清醒了几次。”无颜转移了话题。
“一次。”幺哥有些莫名。“天亮没有多久。”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无颜扭了头去不再正对幺哥。“三年里,这个温文无害的我,清醒过几次。”
“你……”幺哥一怔。“你知道了?”
“将死之人,大抵意识都会清明起来。”无颜咧嘴笑出声来。“从前不知,原来我竟然有癔症。另一个我,是不是什么模样?玩世不恭?冷淡决绝?还是古怪暴戾?”
“古灵精怪。”幺哥笑,脸上却是带了些生动的情意。“很爱笑。嘴毒,性子却讨人喜欢,像是孩童般干净。自然,任性时也会发发脾气。”
“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怎么会杀人如麻?”无颜自嘲一笑。“五个姐姐,都是死在我手里吗?”
“除了被你下蛊的黄舸,其余几人都安然无恙。那时,想必温柔的你在潜意识里做过阻拦,那几人才留得命来。”幺哥笑笑,复又将无颜僵硬的身子拉回自个怀间。
无颜不再挣扎,一任幺哥动作。
“所以,即便是暴戾的你出现,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更何况,无论是哪个你,我都喜爱。”
“我不喜欢。”无颜淡淡道。“一个人被分作两半,甚至连记忆都断开。一觉睡过去,醒来时发觉自己错过太多。那种空悬的感觉会逼疯人。”
“瞧你不是好好缩在我怀里?”幺哥浅笑。“会好起来的。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便给你施针,将你讨厌的模样封起来。”
“如果是合二为一,会是什么样子?”无颜怔怔发问。
“或许会变成人见人爱。”幺哥作势一叹。“可是,真要合了,我又不乐意了。少一个模样的你,会少许多的趣事呢。”
无颜静默不语。
幺哥低头时才发觉,不过眨眼的功夫,无颜却是又昏睡过去。没有一丝征兆的就那么陷入昏迷。幺哥的面色愈发沉重起来。
“青音。”
“奴婢在。”青音自车帘外应声。
“今个儿不歇了,直接赶路。明日一定赶到京城。”
“是。”青音应道,手间长鞭一并甩了起来。
马车渐渐晃动的厉害。幺哥小心抱住无颜以免他摔下身去。已然全白的发倾泄下来遮挡在两人身前,随着两人身子的晃动隐隐摇曳。幺哥怔怔看了半晌,小指不觉便绕上了白发。
“至少,你还有希望。可我只有你。若是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剩余的几十载,我该怎么走下去。”
一阵剧烈的晃动后,无颜的头渐渐滑下去。幺哥稍抬手肘撑住无颜的颈子,慢慢俯身下去直到脸颊贴上无颜的额。
“别丢下我一个。”
——待续——
第四章
第一节
京城午后,正是一日里最繁华之时。熙攘人流间,一人一猴却是格外瞩目。更哪堪人儿与肩上猕猴说个不亦乐乎,往来行人便多少侧目。
“没想二十多年不曾踏足京师,繁华还是如往昔呢。”男人笑言。“不对,应该是更添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