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刚领来的衣服,站在门外轻轻叩门,里面有人沉声道:“进来!”
推开门,那个新来的杀手,正举着面铜镜,摇头晃脑的打量着自已,脸色很差,看着不怒而威,小笛心里打了个突,可别又是暴脾气!可别又是个喜欢拿杂役撒气的暴脾气!
“秦……秦大哥,符堂主吩咐给您送衣裳来,您把身上的换下来,我拿去洗洗吧!”
说着把衣服放到桌上,那人闷声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小笛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弱声道:“我叫小笛,是这院里的杂役,秦大哥,以后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小笛去做的。”
那人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出去,那种气势浑然天成,有些漫不经心,似乎习惯了别人的谦卑,不含一点矫揉造作。
看着那个杂役退出去,秦昭然拿着铜镜,又仔细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是个陌生面孔,剑眉入鬓,五官分明。
挺直的鼻骨,写着坚毅不屈,薄薄的嘴唇,昭示狠辣无情。很俊朗,也很精神,满是勃勃生机。
可……他呢?他去哪儿了?他的身体去哪儿了?
林子里那几个人身手很矫健,当然,他的身手也不坏,站在他左侧那个眉毛特别浓密的人,剑使的有些不趁手,尤其是和他身边的人配合不好,让他钻了空子,逐一击溃他们的攻击,但始终是对那锋利的剑芒有些顾忌,下手留了情,再加上他实在是不敢确定,这些人有没有带枪,万一惹恼了他们,送他一颗“Made in China”的花生豆,那他这蓝色自杀的伪现场,可就造的太有艺术性了,活着的时候不能扬名立万,死了也不想因此被编入教科书,成为后人研究蓝色自杀的范本。
他是识实务的,后来那些人来了许多同伴,他立即高举两手,笑道:“我没有恶意,也不是要擅闯私人领地,只是迷路了,并非有意冒犯!”
那个浓眉毛还保持着在他左侧的阵型,趁他高举两手的空隙,间不容发的打晕了他,然后,醒来,已是物是人非!
睁开眼就看见床顶的承尘,很粗糙但带着古韵,随后是那个清秀的少年,衣服很破旧,却古色古香,起身时看见前挡板上的桃花,又看见桌上平凡无奇的灯台,是白瓷青花施边灯台,他家里就收藏了几个类似的,价值着实不菲。
可这灯台和这古床出现在海德堡,还有外面那群短打扮的东方男人,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接着那个少年叫了那威严的老人来,他竟是来招揽他入伙的,问起日期,说是壬亥年庚亥月壬申日,是古时的纪年法!
他想说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他想说我看起来很蠢吗?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这么无稽的事?他想说你们闹够了,就请送我回去,开个价吧!……可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当他刚冷哼出来时,就发现他的嗓音变了,没有以前的清越,而是低沉磁性,是很有魅力的男声。
离他不远的桌上,放着面铜镜,他看过去时,铜镜里有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也正向他看来,镜里镜外,有两双疑惑的眼睛,他微皱起眉,镜子里的男人也皱起眉头,微眯的瞳孔闪出一丝寒芒,那藏在阳春白雪般容颜后的锐利,是他无数次在公司监控里看见过的自已独有的神态。
从那一刻起,他明白,他已经是不再是他了,也许是一部分,也许是全部,现在他只能从一张陌生的面孔里,找寻曾经属于自已的影子。
现在是壬亥年,他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不知道是什么历史背景,他本想弃世,却不料自已是先被抛弃的那个。那老人回答完他的问题,又沉默下来,捧起茶碗,右手提着杯盖,一圈一圈,撇着浮沫,老神在在,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这副神气刺的他眼晕,本能的要挣扎抗争,旋即又被自暴自弃的情绪所左右,赌气点了点头。
被问起名字,他微微笑着,把那个跺一脚,就能让国内地产界抖一抖的名字报了出来,“秦昭然!”
老人面上古井不波,丝毫没有惊异,见他点头,嘱咐他好生歇息,再不多说,出门。
腰间那块玉佩看起来极为名贵,是他身上惟一值钱的家当,秦昭然捏着那玉,手指从翠碧的通雕纹路上划过,无声的一笑,也许这是好事,对他,对沫沫,对所有人来说,是好事!
浮光掠影(3)
有人说,忘记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秦昭然苦涩的翻了个身,他也知道忘记了才可以重新开始,可怎么样才能忘?刻骨的相思,温柔的爱人,融入生命的想念,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山里的夜风很凉,吹动窗外的树枝打在窗框上,毕剥乱响,他一向火力大,所以尽管那个小笛给他准备了两床被子,他也只是盖了一床,床板很硬,就索性把剩下那床被子铺了当褥子。
床沿似乎横七坚八的刻着什么东西,秦昭然摸过去,用手指沿着那痕迹,一点点勾勒出那些东西的原型,却发现,那些看着像用利器划出来的痕迹,无一例外的都是“小笛”两个字。
小笛说过,这间房原来的主人叫武轩逸,是聚承堂里最好的杀手,两个月前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到现在都没回来,他又是昏迷中被抬来的,符堂主匆忙间只能把他安排在武轩逸的空房里。
小笛还说这是符堂主对他的照拂,堂里只有去山上竞技,挑选出来的最好的杀手,才能有自已的房间,其余的人都是两人或三人合用一个房间,秦昭然嗤的一笑,由着这个孩子在自已身边罗里罗嗦,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沉默了几天,实在是寂寞的够了,听这个他并不讨厌的孩子,说说闲话,倒也觉得有了些人气。
这些刻痕新旧杂陈,看着像是反复刻上去的,秦昭然努力根据小笛的描述,拼凑武轩逸的样子:一头粗硬的毛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孔武有力的身手……越想越觉得,这武轩逸长的很像一只狗熊。
在武轩逸的床沿发现刻着小笛的名字,秦昭然斜起嘴角,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碰到同道中人,虽然小笛的描述乏善可陈,但不能否认,他对武轩逸生出了兴趣,小笛似乎并不知道武轩逸对他的心思,这让他又对武轩逸生出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堂里有好几处院落,每个院落都会有杂役替杀手们做些日常琐事,像洒扫、洗衣、烧水做饭,他观察了几天,小笛每每都是鸡叫头遍就起身,到院里的水井旁担了水,把厨后的水缸倒满,接着生火做饭,往往院里众人渐渐醒来时,小笛已是默默工作一个时辰了。
秦昭然想着心事,迷迷糊糊歪了一会儿,天蒙蒙亮时,隐约听见后院有人在劈柴,使得劲道不小,就是一刀劈下去,准心不够,从木头裂开的声音听来,净是大小不一的木块,秦昭然还没清醒过来,又听了一会儿阵子,那劈柴声越来越小,似乎那人使脱了力,慢慢后院没了动静,后厨那儿又开始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秦昭然再没了睡意,起身把那粗布衣裳胡乱套上,趿了鞋伸着懒腰推门出去,天仍是铅灰色的,厚厚的云层压在天际,一连半个月都没见过太阳,他屋里的被子湿的都能拧出水来了,看来,今天得去找符堂主申请个炭盆,在屋里驱驱寒气。
靠后院的晾衣绳上,搭满了衣服,院里水井旁,又新堆起了一座小山,秦昭然叹了口气,不禁替小笛难过,这些杀手真是穷讲究,衣服换洗的那么勤,又不是每天都要出去相亲,搁得住这般两天换洗一次吗?
随步走到后院,地上零零散散都是木柴,果不出他所料,小笛使力不对,劈的大小不一,秦昭然抓起一块圆木放在桩子上,抄起放在桩下的斧子,提起来运劲把那圆木劈成两半,拾起那两块木柴拼好,正要再劈,隐约间听到院子里有人惊呼了一声,这个点儿除了小笛,院子里不可能再有什么人走动了,秦昭然心里一紧,扔下斧子急步跑到院子里。
地面是磨平的石块,石缝中长着杂草,这些天不见阳光,石块上又蒙上了一层青苔,整个院子都透着霉味,后厨门口倚着个灰色的人影,恍惚也是一身青苔,跟着这院子一起发了霉,秦昭然慢慢走到那人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小笛正蹲在灶台旁,把地上的一堆衣服扒拉到怀里,倚在门边那人怒气冲冲的叫着:“我让你把衣服熏香,谁让你用炭火烤了?这一身怪味儿,可让我怎么穿?”
小笛习惯性的低着头,陪了笑脸,小声说:“郭大哥,这时节寻不来香花香叶,天又总不放晴,我……我怕您急等着干净衣服穿,就……”
那人双手抱胸,气恨恨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不知堂里养着你们这群闲人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秦昭然听着不忿,装作来后厨取热水,一肘子把那人挤过一边,那人立足未稳,险些摔倒,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立马瞪起眼睛,冲秦昭然吆喝起来,“你没长眼呐?没见门边有人,好在今儿没摔着我,不然,哼哼……”
小笛惊恐的抬头看着他二人,秦昭然掀开锅盖,见锅里水已经见了白气,便取过一旁的木桶,舀了些热水,提着桶走到门边,才对那人咧嘴一笑,“对不住,刚才没见您忤在门口,我还当门边不知倚了个什么东西呢!”
那人听他说“对不住”,本已有些缓过颜色,可后来,越听越不是味儿,棱着眼,挑高眉毛,盯着秦昭然上下打量,末了,扭头冷哼着,“小笛,武轩逸才走了多久,你这么快又勾搭上一个,只这一个比起武轩逸可差的远了,本来嘛,我就说你只配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只可惜了武轩逸……”
秦昭然噗嗤笑了出来,把桶往地上一顿,指着那人,“我本来就不是东西,好赖我也是符堂主请回来的,便不是堂里的杀手,也是他的客人,你这东西倒是识相!”
嘴里这么说,眼睛却偷瞟着小笛,这孩子年纪小,武轩逸对他上了心,却把这心思藏的很隐秘,单看他那床沿的刻痕,便能猜出他对小笛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只不知什么时候被旁人看了出来,这么当众抖落,小笛若是听了进去,以后怕是会对武轩逸退避三舍了,蓦地想起沫沫,嘴里一阵泛苦,看那人也格外不入眼,惟恐因他这一说,坏了武轩逸的事,他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最看不惯这副毁人姻缘,还一副天经地义的嘴脸,脸上慢慢带出骄横的神态,倪眼瞅着那人,只等他回嘴反驳,立时按住了就要一顿好打。
那人被他说的脸上挂不住,他们在院里喧哗,早有些人起身开了房门,伸头看热闹,那天被秦昭然撞折肩胛骨的杀手,也混在人群里,帮衬着那人说话,“老郭,莫和这人一般见谅,不过是符堂主好心捡回来的,那天若不是符堂主留他一命,弟兄们早一人一剑,戳他十几个透明窟窿了!”
那天这院里随着上山竞技的杀手们,听了这话,纷纷点头,嘁嘁喳喳议论开来,有那下作的,揪着姓郭的那句“勾搭别人”,咬住了小笛不放,浪声浪气的问他:“小笛,武轩逸才走了两个月,你就耐不住了?索性都是自家兄弟,便宜外人不如便宜了我,今儿你也来给哥哥解解乏?”
秦昭然忍不住回头,见小笛吓的面孔煞白,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不由沉了脸,也不言声,几步窜到那胡沁的人面前,左右开弓,赏了他十几个锅贴,嘴里还恶狠狠的:“我让你满嘴喷粪!”
众人本是碍于堂规,不能随意动手,秦昭然这一开了头,早看他不顺的几人,趁机煽风点火,掇着院里的人一起教训他,指着法不责众,大家都动了手,便是下手狠些,治死了这人,符堂主也不能把这许多人都送去刑堂受刑,大不了教训几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院里的人几乎都聚在了秦昭然身前,个个摩拳擦掌,等着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小笛扶着膝盖,勉强支撑着站起身,见秦昭然已是撸着袖子,跃跃欲试,忙上前拉着他手,把他扯进后厨。
浮光掠影(4)
那天如果没有打出那几巴掌,会怎么样?
秦昭然绕着小小的斗室转了无数个圈,慢慢顿住脚步,靠墙滑了下去,斗室上方开着狗洞大小的气孔,惨白的月光勉强挤了进来,洒在秦昭然的脚边,那脚仍趿着鞋,似乎这几天它的主人就没留意过它。
被送进来面壁后,符堂主每天只让人送一次饭,堂里的人故意作弄他,送来的不是冷硬的馒头,就是冻成一坨的剩面条,秦昭然虽然不想自虐,无奈那些吃食实在难以下咽,只能原封不动的都堆在门边,着实被饿了几天。这一刻,秦昭然真切的体会到符堂主站在院子外冷冷甩过墙的那句话,“送他去面壁七日,泄泄他的火气!”
他现在无比怀念武轩逸房里温暖的被褥,和小笛做的并不可口的热汤热菜。真是自已跟自已过不去,客随主便,刚到人家的地盘上,还没弄清楚状况就撒野,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只为了一时脑热,替小笛不平,替武轩逸担心,就差点把他那院里的杀手们都得罪光了,他以前可没这么冲动,做什么事之前,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为,能迂回解决的争端,绝不把它升级为正面矛盾,那天却是一肚皮邪火,只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几巴掌打的那人脸上开了酱油铺,眼见群情激愤,兴奋的直想放手一搏,这正要命的当口,院子外传来符堂主低沉的嗓音,“胡全礼,你去看看这院里怎么了?”
他身边的人猛听这一声,像被放了气的气球,离的远的,早在听到这一声时,就悄悄溜回了自已的房间,其余的人也都退开了,站在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平板脸的花白胡子跨了进来,沉着脸环视一周,目光停在秦昭然和那个满脸血污的人身上,喝道:“丁大盛,出什么事了?”
那人仍笼在秦昭然的出拳范围内,举袖擦了擦面上的血,扭过头脸上怨毒的表情已消失殆尽,“胡先生,我眼睛蒙了灰,不留神撞柱子上了,没事儿!”
那花白胡子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出来,对着院子里伸头伸脑的杀手们道:“该干嘛干嘛,别看热闹了,散了吧!”
丁大盛没有借机告他一状,秦昭然也能猜出几分缘由,却不愿意领他这个情,正想把事捅出来,那被他撞折肩胛骨的人已经跳起来,对着那花白胡子叫着,“胡先生,丁大盛那脸不是自已撞的,是被这个秦昭然打的,就为着丁大盛随口开了句玩笑,就把他打在这样,您瞧瞧,可有多狠呐!”
那花白胡子怔了怔,看向秦昭然,见他正似笑非笑的撇着嘴,当即心中便有几分不喜,仍是无波无澜的问:“秦昭然,洛原说的可是真的?”
自从小笛扯了他进后厨,就一直拉着他的手没松,听得这一问,忙拉紧他,不住摇着头,秦昭然没理会他,点了点头,“是,是我打的丁大盛。”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他嘴巴太臭,我帮他长个记性!”
小笛听了他的回答,急的差点咬破了舌头,就要替他分辩,秦昭然又极快的加了一句,“我以为这聚承堂里,是靠拳头说话的!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对的!”
那花白胡子看起来定力很好,之前听他们说话,连眼皮都没抬过,这时,也忍不住睁大眼睛,一脸错愕,墙外有人已带着怒气道:“我看你不是拳头硬,而是火气大,需要泄泄火……”
从那小小的气孔,渗进一股油爆葱花的香气,秦昭然急急抽着鼻子,真香啊!历经两世,仿佛从来都不知道,油爆葱花竟是这么香,能这么迅速的勾起他肚里的馋虫,两腮的腺体开始急速分泌着唾液,隐隐又听到“嗤啦”一声菜下锅的声音,溅起的油烧得恰到好处,这菜炒出来,火候先是够了,若是再能带点锅气,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