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念而又朦胧的想,吴赞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那个人对他总是恭谨的,做胆怯懦弱的姿态与他若即若离。只有谭之洲,只有这个人对他是真的,太真了,真的不像是真的,只到了最绝望的时候,才有了这个认知。
他的强迫和温存难以清晰分辨,将南默一点一点腐蚀干净,他已经试着抗拒和反抗,然而在这个时候,这间晦暗不明的屋子,他仅仅用几句话,一个毫无欲念的拥抱,将他完全击倒。
一切徒劳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回到原点,不一样的是,少了那个叫吴赞的男人,多了一个最初被他否定的男人。
谭之洲将他抱上床榻,玉带清脆跌落在床榻边,也仅仅如此,不再有其它动作。谭之洲摇散南默的头发,他实在贪恋这发间缕缕缠绵,将之握在手中便好像已将南默这人完全掌握一般。
他怀中这妖娆肉体,此刻终于毫无反抗的妥协,蜷卧于他怀中,真正的纯良而驯服,不怀有叵测的心机。他在南默后颈上啃咬一下,牙齿在其上危险划过两道痕迹,他低沉道:“南默,你终于明白了么?”
南默并未回答,只模糊应了一声,谭之洲手指探探他的鼻息,匀长缓慢,原来已经入睡。他另一手将南默下颌扶正在自己眼下,隐隐可看着他紧闭的眼皮下两片长而浓的睫毛,他突觉自己怀里抱的是个孩子似的,他心道,这么个阴冷乖戾的人,为何睡颜能安静单纯,这个人总是变了又变,富于放荡风情,那么此时的他是否是真的。
第二十四章:情不明(4)
***
谭浮溪于谭默蒂的陵墓是修在一起的。
谭浮溪曾说过,“若我死了,便要和默蒂在一起。”
陵墓旁一座小小的孤坟,南默想:黛色果真将胭脂安葬在这里。他至今都难以理解,为何有些人就能忠贞不渝,即使什么也得不到。
他至今不明白那些人的信念是从何得来,正如那些人亦不能明白为何他从来不懂得仁慈和善。
他只是在这墓碑前站立,毫无悲伤,冷涩的目光落在墓碑上寥寥两句的碑文上。依照谭浮溪的意愿,碑文并未叙述两位公主的生平,只说“人间未遂青去志,天上先成白玉楼”。说来也确实如此。
“你就这样站着么?”谭之洲在他身侧道。
南默道:“这里有人休憩打扫,无需我来做什么。”
“只是来看看?”轻佻的语气,似乎已经明白他心中所想是什么,有些挑衅。谭之洲道:“我曾见过你的母亲,她是个美人,又带三分英气,喜欢她的人可真是不少。”
南默犹若未闻,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向前走了两步,躬下身来,将那样东西轻轻放在碑前。那是早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铁衣卫军符,他一直收在怀中,如今将这样东西也放弃了。不知到底所为何意,也或许只是借此简单的埋葬自己的过去。
谭之洲便陪着他这里站立,他本不是个沉默的人,此刻却对能闭上嘴巴毫无冷嘲热讽。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等到南默开口,这开口已经恢复了臣子该有的恭敬:“陛下,臣已经祭奠完了。”
谭之洲见他面上并无多余神色,无悲无喜,只是有些怀念的样子,他想:这个人果真是假无情伪无义。若非昨日夜里看仔细看到他的睡颜,若非亲眼见到他对吴赞如何执着,他绝不会相信这个人是有感情的。
他开口道:“南默,我只问你一次,你信我么?”
南默挑起眼睛,看他一眼,一根手指微微勾了勾,这是一个犹豫的动作,他顿了半晌,思量是否要告诉身边这个人:我对你动了情。
南默虽然生性无常,然而从不会做有违自己心愿的事情,一如他的母亲。喜欢一个人时候不会错失机会,怨恨一个人的时候,敢于下手拔除。
只是不知道,如果当年谭默蒂未死,再遇见另一个人可动情之人,是否会如同对南汶长野那般毫无顾忌的表露。
过往之事从小到大,一件件在眼前飘过,像是昨日他仍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样。他是个真性情之人,亦是个偏执之人,很难有所改变,他不知道,如果再次被抛弃或者背叛,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笑了,十四岁以后,他鲜少有这样风轻云淡的表情,他对谭之洲道:“我信你,谭之洲。”
对于自己母亲的过往,南默从谭浮溪口中已听过无数次,他曾在心中暗自讥笑自己的母亲,为何要自尽呢,所做一切都因为死这么一个字,变得毫无重量。要活着。
所以他说“我信你”,我信你,我再次将自己的所有暴露给所在意之人,暴露给你,不要让我再遇见相同的结局,否则我不会给你任何申辩忏悔的机会,我会杀了你。
南默的表情软弱下来,似乎是要哭了,然而他没有哭,他在微笑,他说:“我相信你,当你不值得我再信任的时候,我会杀了你。”
谭之洲笑道:“我这样尊贵的身份,说出的话就这么不可信么?”
南默仰首看天,已近正午,天空万里无云,他叹了一口气,道:“不,你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一旦我相信了你,我就等于将自己的尊严再一次拿出来交给别人,我现在相信你会珍惜,但无法相信你以后能同样珍惜。”
依照他的性情,他绝对不会讲这样的话讲出来,这样的话,即使曾经他对吴赞用情那么深刻的时候,他都没有说出一句来,他从来不曾说过自己的害怕,自己的恐惧,他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因为太过危险。
对着谭之洲这样的人,他却说出来了。
这个人,对他从来没有过尊敬,这个人,对他总以胜利者的姿态映射他的失败,这个人总是嘲笑他的软弱他的偏执,这个人还使他失去了太多东西。
然而奇异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能对谭之洲动情,甚至愿意告诉他他害怕他背叛。
真是玄妙,他曾信誓旦旦绝不可能与谭之洲成为盟友,现在却即将成为比盟友更加接近的关系。
如果谭之洲真的敢背叛,那么他也真的敢杀了他,他素来不缺饱满的杀意。
谭之洲不置可否,他善于微笑,比南默更善于伪装,伪装的一身正气光明磊落。
他宽容笑道:“南默,如果你爱我,你便不能杀我,一如你母亲对南汶长野,一如你曾经对吴赞。”
这句话果然一针见血,将他的所有遮挡轻易剥除,他悠然道:“你若不能信我,我也总有办法让你相信。”
是的,谭之洲这个人,与他人不同,与吴赞更是不同,他不在意身份,亦不在意脸面,他要到东西一定要得到;他不要的东西,一眼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得不到的东西,他不要;他得到的东西,必然要全然附属。
他要掌握别人,但不愿被别人掌握;他要别人忠诚,但他不一定忠诚——或许从前可以,然而如今他是一个君王,他没有只钟情一人的权利。
君王的宠爱是双刃剑,悬于头顶亮着锋利的锋,愈来愈沉,总有一日要杀了你,不是君王就是周围臣民。
南默将脸侧过去,淡漠而疏远,他平静道:“我知道。”
知而为之,他心道:我知道,所以我愿意相信你。
谭之洲对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绝非甜言蜜语,他讥嘲他,他却渐渐觉出暖来,甚至能想要面带微笑。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幸福恐怕也就只有这么多。他在这个时候曾想过以后,只可惜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所想一切也终不过泡影。
谭之洲立于南默身侧,肃穆的神情是帝王该有的端容,南默以为从此以后,他终将要有片刻喘息,他却不知,脚下迈出离开帝都的第一步,虽然离开是他所企盼的,但那是过去。
第二十五章:情渐明(1)
叶鸣城跪在地上,面前摔着他的奏章,上面泼着大团红色朱墨,他将头埋在地上,不敢抬头,嘴里却不肯妥协,竭力道:“陛下,陛下三思,昌延王乃我朝隐患,请陛下将他遣返苍河螺,那才是他该呆的地方。”
谭之洲冷冷道:“丞相想要支配孤的意愿么。”
“臣是为社稷着想。”
“社稷?”谭之洲冷笑,“丞相忧国忧民,真乃我朝忠良,也真不愧我父亲对你栽培良久,想来孤能登上帝位,丞相功不可没,”他稍一停顿,收了笑,道:“丞相是想要叶家重蹈南汶氏覆辙么?”
原来叶鸣城乃汉嘉王谭繁印(即谭之洲父亲)暗中培植力量,待得时机成熟便可夺得帝位,不料谭繁印暴卒,这个好用的棋子便留给谭之洲,也无怪虽为前朝摄政大臣,在谭之洲本就不丰厚的后宫中,叶鸣城的女儿未怀子嗣却能得到比韦于晏更高的封号。
叶鸣城猛然抬起头,看见谭之洲压抑暴怒的表情,惶恐道:“陛下,臣虽然想活,但是为了社稷大业,即使赔上性命又有什么可惜。”
谭之洲不怒反笑,语音阴寒道:“叶鸣城,你是什么主意,孤一清二楚。叶回如今仍是不肯回帝都,你便要将怨气出在昌延王身上,丞相,孤不知你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小肚肠?”
叶鸣城切齿悲愤,抬起脸来,苍老的脸上尽是泪痕,却不知这泪是为自己独子叶回还是为了受辱的颜面或是因为社稷安危,他大声悲愤道:“陛下,陛下为昌延王那种妖人所迷惑,昌延王乃南汶氏嫡子,南汶氏虽已遣返苍河螺,然而当年之事余威尚在,万一昌延王同南汶氏族起来谋反,社稷又将有一番倾轧啊,请陛下将昌延王贬黜至苍河螺,今生不得过界。”他心中愤怒,加之被谭之洲刻意与南汶氏谋乱作比较,心中愤懑不堪,所以出口言语已近似斥责之意。
然而他此举,倒也并非毫无私欲,自己唯一的儿子因向谭浮溪求爱遭拒绝后,发誓永不回帝都——这永远二字出口,叶家直系便后继无人,叶鸣城的位置坐的再高也是徒劳。
他见谭之洲仍然是无动于衷,又道:“陛下,冬猎第一日我在围场外听闻昌延王……”
谭之洲一旁站立的柳执张了口,言语飘忽道:“丞相大人恐怕知道,陛下最厌恶造谣者,丞相也是深受造谣者之害的,又何必将猜测之类放在心上?”
谭之洲挑唇,道:“丞相恐怕太过多疑,昌延王从回宫到如今,可作出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孤给他一个光禄丞做,也不过是个名号,他也做不出什么来,丞相与其与昌延王过不去,不如好好想想,为何南舟郡有传闻来你叶家在那里私自储盐。”
其实叶家私自储盐的事情,已证实是谣言,私自储盐便是死罪,造谣者更是要处以割舌,使之从此后不能说一句话。造谣者已被处置,是一破烂乞丐,将调侃叶家之言唱出来,其中一句为“叶家有玉美如女,叶家有盐细如银”,其实不过是说叶鸣城女儿美貌如玉嫁入宫中,叶家钱财丰厚,如同盐一样多,颠倒过来唱也只是为了故作粗俗哗众取宠好多得些银钱,然而人人相传,便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了。
这件案子查的倒是不快不慢,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朝中抻长了脖子看戏的人,一个个失望起来,竟只是这么个乞丐惹得祸。
然而空穴不来风,造谣者虽然已受到惩罚,但被波及的叶家是不是真的有盐的疑问,在每个人心中悄然落根,更何况叶家权势颇大,那乞丐是叶家买通来定罪的也不一定
叶鸣城被这句话堵住了嘴巴,谭之洲虽用人不疑,蛛丝马迹从来不肯放过,但他向来不喜给叶鸣城这样人的脸面,这人虽然没有野心,然而太过死板,且太过保守,从不肯相信过往有瑕疵之人。
他毕竟也是个老臣,且对谭之洲这帝位出力颇多,谭之洲倒也不好一直对他打压,于是顺势给了他一个台阶道:“丞相累了,回去歇歇,这事情孤要好好想想。”
叶鸣城倍感受辱,只是手中毫无证据,对这件事情也不能再多过纠缠,只得退了下去。厚重的朝服在地上逶迤拖沓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殿门外,响起他重重一声叹息。
谭之洲在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桌案上呈来的奏章,都不过是些天下太平的东西,只有叶鸣城自冬猎第一日后,几乎每日一折,内容无怪乎是要弹劾昌延王。
他侧首随口问身旁柳执一句:“昌延王真是不能呆在这里么?”
柳执垂首,半晌道:“陛下,昌延王似乎也并不愿意等待在宫里。”
谭之洲叹出一口起来,道:“他愿不愿意,都要在这里了。将他放出去才是最危险的,更何况,孤并不愿放他出去。”
柳执笑了,温润的眼角有一条笑纹,“昌延王除了陛下其实也没有任何倚靠了,即使他离开,也总有一日要回来,陛下不用担心昌延王,然而,听说一名宫人告诉臣,赵昭仪似乎有了身孕。”
谭之洲并未宠幸过赵馨,又何来孩子。
谭之洲听到,并未震怒,反而轻佻一笑,“孤要看看这回赵显常的脸该往那里搁。”
赵显常该是让贤的时候了。
***
赵馨紧紧攥着身旁宫人的手,冷汗从脸上落下来,她的一只手将宫人的手掐出血来,嘴巴抖的不成样子,她瞪着宫人的脸,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宫人艰难的看她一眼,声音几不可闻:“胎儿已经落根,打不掉了。”
赵馨啪的一耳光打在宫人脸上,她因为愤怒故而力气极大,将宫人打翻在地上,她一双眼睛睁可怖的剜着宫人的脸:“那不是打胎的药么,怎么会落根!!”
宫人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膝前,不住颤抖道:“婢子当时是按着方子抓的药,却被人换了。”
赵馨气得发抖,她未承雨露,何来龙子,这是死罪。
她在深宫中耐不得寂寞,便与一名侍卫私通,不料怀上侍卫的孩子,将侍卫处理后,她本想着趁时候早将胎儿打掉,好留得保全,却不料药吃了半个月,竟将孩子落了根,若是这个时候再想打掉,除非是不要命——她还不想死。
如今还好身形不显,等过段时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该如何是好。
宫人是赵馨带进宫来的,叫绿壁,年龄长她十岁,陪伴她一同长大,见得事情又比她对些,想了想,开口道:“娘娘想法子让陛下来一次,以后就说早产便可搪塞过去。”
赵馨咬牙道:“陛下怎么可能过来,他早已被那个昌延王迷的眼里没有别人,只为韦于晏那个女人是先前就有了孩子的,否则必然不不会这么风光!”
她言辞间怨毒颇深,想来是对韦于晏和南默二人恨之入骨。
不,她绝不能就这样死了,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不能死,决不能。
绿壁诡异一笑,道:“若是韦于晏的孩子没了,娘娘又在陛下身边,娘娘这孩子不就是龙子了么?”
赵馨惶然间,看见绿壁的表情,突觉惊悚,末了她也诡异的笑起来,这是个好主意。
第二十五章:情渐明(2)
他手指上挑了挑那促织的须,叹了口气出来:“没意思,不玩儿了。”
谭之洲笑出来,“输了就不玩儿了。”
南默挑了眉毛,手指上用力,将那只壮硕的青头促拎起来,冷冷道:“玩儿就是赢的,不赢玩儿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谭之洲不置可否道:“太在意胜负,就失了趣味。”
南默却不赞同,他自然是不赞同的,在他心中从未有得过且过,一切都必要是泾渭分明,他是从不肯妥协的人,一点都不肯,所以他往往因为一点而失去了许多,他宁愿失去很多,也要固执的保留一点,尽管那些在他人眼中都是不值得坚持的东西。
他手指微微一甩,将那只促织从身旁鹦鹉的眼前摇了摇,鹦鹉倒是聪明,脖子抻了一下将那只三十两黄金求来的青头促织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