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之洲见他面上表情冷淡,毫无心痛,不禁微微皱眉,但也并不再说什么,南默这样的人,除非他心意转变,否则任何人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南默的目光落在那从鹦鹉嘴边掉落的一只促织翅膀,薄薄的一片,嘴角勾了勾,忽然侧首对谭之洲道:“痛快,痛快。”他转了话锋,一只手轻轻放在谭之洲的手上,指尖略向上翘,低垂的目光就这样看着两人交叠的手,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你还会有第二个孩子出生么?”
他这一句话当真问得刻薄,却是没将谭之洲问住。
谭之洲将手脱出来,笑的暧昧而挑逗,他问道:“怎么,昌延王你容不下别人么。”
南默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冷冷道:“陛下还是准许臣去自己的封地吧,以免臣又做出什么事情来,陛下遮掩的辛苦,臣在这宫里也太累,陛下何必呢。”
当真是个多变的人,前些日子还郑重其事的说:“我相信你。”
现在又能毫无顾及的说:“我在这宫里也太累。”
不知那句“我相信你”是否是赢得离开的条件,然而谭之洲得手的东西,总难以放弃,只是他也总是忘记了,昌延王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并非物事。
谭之洲伸出手来,握住他的颈项,在他脸上扫视一圈,似笑非笑道:“只是昌延王你想要走,却走不得,说一切也不过是徒劳。”语毕,他松落手上力道,南默的脖颈上便留一圈煞红的痕迹。
南默伸手抚了抚脖颈,眉目冷峻起来,道:“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臣也只是说说。”
他也不过是说说,这一切都不能由他说了算,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穿着华美的外衣罢了。操纵的线,掐在另一人手中。
谭之洲对他却实在是又爱又恨,这个人总是有一万分能耐,让人咬牙切齿,又让人流连不已,妖孽,妖孽,果然是个妖孽,不该存活于世的妖孽。
他是怎么长成这样的人,怎么能。
谭之洲笑了笑,见着那一圈红痕,忽又有了怜惜之情,指尖轻轻抚上去,他温言道:“南默,你还是不肯信我,我恐怕将是对你最好的人了”
南默脚上却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了他。
谭之洲怔了怔,仍是将手伸出去拉住他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手里,笑道:“要是不喜欢,就扔了。”
南默张开手来,之间上面一枚沉铁色的通行令,可自由宫内外自由出入。
这东西,他盼了很久,突然之间毫无预兆拿在手里了,反而有点不知意味着什么,他抬脸,颇有些疑惑的目光落在谭之洲面上,迟疑道:“这……”
谭之洲见他这鲜少见的一副样子,十分可爱,不禁笑出来:“你不是很早就想回你的王府了么。”
南默将通行令攥在手中,指甲嵌入肌肤,些微疼痛可证明这不是假的,却仍是有点不敢相信,他是知道谭之洲的,怎么会轻易就将自己放行了,或许是又要有什么条件的。
却只听谭之洲戏谑道:“我本想着,今天斗促织,若是你赢了,按照你的脾气,自然要求点什么,我就把这东西顺势给你,哪知……”他呵呵笑了下,饱含趣味:“哪知你从头输到尾。”他摇摇首,“昌延王能在这宫里安身立命悠然自得,可是斗促织却是不行啊。”
南默不理会他的调笑,握着通行令道:“我今日就可以走了么?”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强作平静的脸上,打量一番,笑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别忘了你还有公务,虽只是个名号,每日来光禄勋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
南默心道:原来不过是将这聋子的范围扩大一些罢了,西漕恐怕我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他心思刻薄,鲜少去为别人着想什么,所以更不会想迁就这一事。其实谭之洲所求也并不多,不过是要他留在身边,好能时时看见,如今也退让一步,只要日日能看见便可,然而南默这人,是绝不肯再为第二个人妥协的。
至于谭之洲,他自小身边就没有人能对他如同南默对待吴赞一样真心。起初对南默,确实更多的是猎奇与征服欲作祟,所以不懂得珍惜。只是日日相处,心思竟真的变了——南默这样的人,总是能让人心意改变的,人总是对飘渺不定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从而渴望得到。
南默将通行令纳入怀中,笑了笑,道:“陛下,臣今晚就可以避宫,臣觉得这不像真的。”
“今日你坐在自己王府中时,那就不是假的了。”
南默弯眉一笑:“臣谢恩。”
这生疏谨慎的君臣之礼又回来了,他倒总是这样懂得进退,善于掌握分寸。
第二十六章:嫡子(1)
昌延王在宫里折腾够了,终于回去了,宫里松了一口气,宫人却是有些惆怅起来,这以后恐怕少了很多趣味了。
然而恐怕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惆怅些不关紧要的事情,韦美人怀的龙种,也该要出来了。
皇帝对这件事情,却没有表现出什么热衷。
诡异,相当的诡异。
出宫当日,南默仍是去了光禄勋,破天荒要了一件公文来做。
秦一随手放在他面前,他用手指拈起来,看了看,竟有些大惊小怪:“这光禄勋下的人,倒是多了些。”
秦一冷冷道:“王爷倒是乐得轻松,这里面多了两人,王爷却是没有注意。”
南默目光扫向另一边,果然多出的两名大臣,笑道:“这本王可不知道。”
他确实是不知道的,冬猎后他多蜗居在云汉阁,光禄勋也不过是晃一晃,无甚兴趣,自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两个人来。
他对那两人微微一笑,又侧首对秦一道:“这吴家真是可怜呢。”
秦一亦微微一笑,心道:确实可怜,被你和陛下来回折腾,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样十恶不赦的事情。然而不过腹诽,自然没说出口来。
南默低头对着那一纸公文,看了又看,上面诉述无非是吴赞签的文书,将羽林孤儿那部分的人交出来了。羽林孤儿都是死去羽林后代,这些人数目并不算多,在宫中一同接受学习,优秀的便选出来,做伴读之类,权势或许不能是最大,但跟随皆是权贵,也很是了不得。
谭之洲未登基前,收买了大部分羽林孤儿,所以他的谋乱倒也算顺水推舟,有惊无险。
如今将羽林孤儿纳入自己信服重臣下所管理,虽说羽林孤儿不见得能为吴赞所用,但此举无异于削去吴家一片颜面,皇帝对吴家的态度反复不定,一次恩赐一次削权,做的当真公平公正,吴家人如履薄冰的活,不知要折寿多少年。
如今吴御史大人,在朝堂上亦不做过多言论,他本也是个明哲保身的中庸之人,若不是自己儿子遇见南默这样的人,他吴家的将来恐怕要更好些。
南默将那一纸公文放在一边,对秦一道:“秦大人,好歹本王也坐着光禄丞这位置,不做点什么,恐怕有一日要被人上折子弹劾,本王的脸面怎么挂?”
秦一笑道:“王爷说的是,臣真是该死。”他言辞轻浮,倒没看出一点忏悔之意,想起什么似的,道:“王爷不知道吧,南汶曌烨过几日便要来帝都了。”
南默听到,勾了嘴,问道:“秦大人恐怕是在说笑。”
秦一仍旧是笑:“就是前几日的事情,陛下还说等那日,请王爷你去迎接小侯爷呢。”
作为一个对男色食髓知味的贵族,南默的第一个男人南汶曌烨,南汶曌烨小他一岁,却是相当喜欢追逐浮花浪蕊,是个骄扬跋扈的人。他是南汶长野第二子,又是南汶长野正室蛮喜氏所出,必然是银机侯爵位继承之人,故所做之事全凭借自己喜好。
当时南默因势单力薄,只得攀附于南汶曌烨,不想南汶曌烨却是个极暴戾的人,对南默起初也不过是兴趣,闲来无事便将他转手送与叔伯——苍河螺虽不过是个荒凉之地,然而银机侯爵位仍充满着吸引力,南汶长野子息丰厚,爵位继承的背后,不知同皇位一样,暗藏了多少龌龊的勾斗和贿赂。
只是后来南默渐渐学会了手段心机,南汶曌烨对他便渐渐换了心思,不舍得将他送人,圈在身边养着,不肯让外人再沾一星半点。
南默曾发誓,要南汶曌烨一无所有,只是他回宫后多有变乱,谭之洲又不肯放他离开,这件事情便限制被搁置。
南汶氏被驱逐于苍河螺,永世不得回来,不知为何谭之洲却是允许了。
南默面色冷淡道:“他一个罪臣之后,何须本王屈尊。”
“王爷你不也是南汶氏之人么?”
南默最恨别人说他是南汶氏的人,他憎恨着南汶氏所有的人一如他憎恨自己身体里所流淌的一半血液。
他的表情冷厉起来,紧紧定在秦一脸上,一双眼中是两泓冰结的深潭,迸发深刻的冷,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下一刻他微笑起来,微微歪了头,做出一副动物般的纯真可爱,笑道:“这倒是。”如此不再说什么,不知又要捉摸些什么事情出来。
秦一暗道:南汶曌烨此行恐怕要分外小心了。嘴上却道:“王爷,苍河螺今年遭了雪灾,南汶曌烨恐怕是来……”
南默将他的话打断,冷漠道:“他要如何,于我何干?”
自然是不相干的。
南默可出宫后,将秋天也带出来,这宫人里,也鲜少有秋天这样细心的,聊是南默这样的人,也逃不脱习惯这东西。
秋天已将晚膳吩咐好,他的筷子拈在菜色上,随口道:“南汶曌烨要来帝都的事情,为何本王不知道?”
他的语气极为冷淡,却隐藏着极大的怒气。
秋天却是毫不畏惧,轻声道:“王爷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南默冷冷一笑,讥讽道:“本王不该知道?等到当日本王莫名其妙去做了迎宾,我还该不该知道?”
秋天道:“王爷早知道一天,就多一天气愤难平,不如不知道。”
南默扫了秋天一眼,道:“秋天,你如今敢这样对本王说话了。”
秋天顺下眼睛,跪在地上,低头道:“婢子不敢。”
南默冷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那黄金位坐的那人给你胆子,你自然是敢的!”
秋天只将头埋在地上,不再作声。
南默怒极反笑,扬手桌上的一枚酒盏扫罗于地,啪的一声跌得粉碎,细碎的瓷沫子滚的地上一片,像是雪似的,烛光下,白惨惨的吓人。
秋天道:“王爷,婢子知错。”
南默叹道:“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南汶曌烨那样的人,倒也无需我放在心上。”
秋天道:“王爷,陛下只说这件事情要亲口告诉你,婢子便没有说。”
南默却不再应声,只是坐在那里,桌前菜肴诱人,他却是毫无胃口,只淡淡道:“撤了吧。”
秋天担忧道:“王爷……”
南默极疲倦道:“撤了吧,累的很。”
只是他抬手掩盖的目光却是幽幽的冷厉。
第二十六章:嫡子(2)
***
第二日,南默避宫回王府后,谭之洲果然已经在王府等着他。
谭之洲只淡淡道一句:“五日后,南汶曌烨要来西漕,我想你去做迎宾。”
南默冷冷道:“我这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能不能不去。”
谭之洲知他心中不快,于是笑道:“这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你若不愿我再用别人也可。”他的语气温和,宛然像是在哄个孩子一般,“我也想到你是不想见那个人的,便没让秋天将这件事情告诉你。”
他最后一句话确实是宽慰之意,然而南默停在心里不免感到艰涩——他无论如何也是个尊贵的王爷,如今却是消息不通,还要靠一个侍女,从前谭浮溪在的时候,他仰仗谭浮溪的权势,尚可将一般臣子玩弄于鼓掌,如今已经等同于一个废人。他胸中块垒积郁甚久,又由谭之洲一句无心之语道破,心思陡然便生了变化。
他暗自道:我如今已成这个样子,在你面前也不过时仰人鼻息……我从来都要依附别人权势,为何不自己作用一方天地,如同你父亲一样做一个不可轻易而动的藩王,这样,谁也不能耐我如何!
于是便笑了,难平的愤懑似乎也不再值得一提,他无谓道:“臣自然是要去的,臣与氏族中人,已经久未联系,如此也好畅叙亲情。”
谭之洲心知他恐怕又要在打什么主意,却也不防备,他心想,南默这人再如何折腾也不过是些小把戏,谋逆之类,他还尚无本钱。也好,且看看他又要如何,这宫里实在是无甚趣味的。
南汶曌烨一行所带人也并不多,所有随行算上,也不过三十人。他本该带上贡品献给皇帝,然而苍河螺乃贫瘠之地,又非边陲之地,自然无法从邻国寻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的礼物是再寻常不过的庸俗之物,美人。只是不知道这位未来银机侯爵位继承人,是如何想的,送来的三名美人皆是妖美的少年。虽然衣着庄严,骨子里透出的淫秽却是遮不住的。群臣压抑的目光落在三名少年身上,也不过时看了那么一刻,有好此道的便蠢蠢欲动,只站在那里不动,哪怕是顺下眼睛来的,也能觉得勾魂摄魄。
谭之洲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三名少年是精心调教出来的尤物,也亏得南汶曌烨有心,只是这有心恐怕没有用对地方,谭之洲淡淡道:“爱卿费心了,孤的后宫倒还不至于单薄至如此地步,孤知道昌延王府中没什么仆从,不如昌延王将这三人收了去怎样?”
一帮臣子,将目光落在一直不语的昌延王身上。
昌延王只是笑了笑,垂首道:“臣谢陛下厚爱。”
毫无推脱的将这三人接受了。
有的臣子却忽然觉得诡异,昌延王也是作风淫荡妖媚一派的,将那三名少年收下来,无论如何都觉得怪异。怪异在那里,无非是怀疑昌延王能不能“用”上这三个尤物,真是可惜,竟送给了不能“用”的人。
南默却似未看见,沉敛而稳重的目光,在南汶曌烨面上停顿半刻,微微一笑,又道:“也要谢谢小侯爷。”
唇边一抹笑,转瞬即逝,只有南汶曌烨才看的到里面暗含轻蔑。
昌延王对朝堂上的皇帝笑道:“陛下,臣曾与小侯爷相交六年,许久未见故多有思念之情,不如让小侯爷在臣那里住几日吧。”
皇帝道:“孤便做个顺水人情,昌延王倒是想得周全。”
朝堂之上,不过尽是些虚伪的寒暄,苍河螺虽受灾严重,如今已是初春,将冬衣都卸了的时候,又还能有什么灾情。总之南汶曌烨初到之日,皇帝设宴欢迎,只字未提苍河螺之事。
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借口。为什么而生的借口,应知而不言,莫去猜测皇帝的心思。
席宴间倒也是一团祥和,昌延王与小侯爷同席而作,时而为小侯爷布菜,想是见了故人,心情极好的缘故。
南默在卧榻上斜仰,目光落在厅中的三名少年身上,细细打量。
他听说,有一种淫邪的药汁,叫“春风不落”。男童六岁时便泡在这种药汁里面,用手感温热的药汁慢慢熬煮两个时辰,日日如此,男童便可保肌肤细腻如凝脂,绝不会生出任何僵硬筋肉来,待到长成十六岁的少年,便将将药浴时间延长至四个时辰,如此,一直熬制四年。此后,便只能保持那十六岁的模样,再不会有分毫改变。
这药汁是用奇异药材所配,用其中毒性使人保有青春容颜,然而这样的人,活不过二十五岁,五内皆会衰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