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延王为皇帝宠幸的第二日,便匆匆赶去五羊殿,因为宫人来报:长公主在五羊殿饮鸩酒,想要见南默最后一面,谭之洲并非冷酷无情,并且……他眉目微挑,俊美的容颜上闪过一切皆在掌握的微笑,并且让这姑侄二人见最后一面,亦是皇帝的仁慈呢。
南默面目冷寂,身体僵硬,几乎是被宫人拖过去的,这两个宫人是谭之洲心腹,已然得了谭之洲的指点,偏要他看着谭浮溪如何死去,要他心中最后一点顽强都粉碎殆尽,谭之洲要他明白,从近日开始,他便是没有依靠的人,是个残废。
那时谭浮溪已不行了,血已从口鼻中流出来,将发中银丝都染成红色,身上仍穿着前日那件衣衫,斜倚于榻上,她确实是个容颜美丽的女人,即使青春已逝,即使岁月留下的深刻的纹路,也不能抹杀她曾经美丽的事实。即使她在此刻,依然容颜整洁,不见一丝凌乱,她就是这个帝国前朝宫廷中最全是的贵族,在任何时刻都不改优雅从容。
南默在谭浮溪榻前孤寂站立片刻,眼中谭浮溪颓朽的姿态正与他此时的狼狈较相呼应。谭浮溪张开虚弱的眼皮,颤抖的伸出一只手,对他笑道,“阿默,你再过来些,让姑姑看看你。”血从口中逸出,她的眼睛却是微笑而温暖,她这一生,在自己的姐姐死后,这样的微笑,于她是屈指可数的。
南默眼中迷蒙起来,泛起迷雾,僵冷自保的的面具豁然出现裂痕,膝盖一软,便跪倒在谭浮溪榻前,眼泪落下来,掉在伸出去放在谭浮溪手中的手心,热烫的,灼伤一般。他轻声哽咽道:“姑姑……我……”
谭浮溪摇首,细声道:“阿默,你与你的母亲一样……南默,你该是生活在围城之外的翩翩公子,等待所有的人追捧你的美貌,只可惜你是个皇族。”她已然油尽灯枯,话至此时,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去,言辞间喘息重起来,却仍是温柔道:“阿默,你是个好孩子,是姑姑对不起你。”声音越来越薄弱,到最后全然听不见,握着他的手松了开来,在身前微微张开,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形状。
这当真是最后一面,连多有的一句话都没有给。
百泉长公主谭浮溪便是这样死去的,带着她为前朝所有荣耀和传奇,带着她再没有来的爱情,带着她毫不留恋的情感,从容的离开人世。
南默回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最想离开这个宫廷的并不是他,也难怪她离开的时候毫无牵挂,只余愧疚。
南默将谭浮溪松开的手,用两只手紧紧捧起来,将脸埋在那只逐渐冰冷的手中,眼泪从指缝中漏出来,一滴一滴,将她身上百花图案打湿了,在透过的阳光下看着更是富贵灿烂。两名宫人在这寂静无比的五羊殿百泉长公主寝宫中,看见年轻的昌延王从未屈服的肩臂蜷缩起来,颤抖着躬身在谭浮溪床榻上,正如他幼时所常做的那样,在长公主的裙裾旁。与幼时不同的是,他在哭,哽咽抽搐的哭声在寂静的寝殿中响,“母亲……”他们听见他低低的说,母亲,他年幼时,一直这样称呼谭浮溪,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爱戴,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敬佩。
“母亲。”他第一次流下悲伤的眼泪,如同一个孩子般,软弱的像是初生婴儿。
昌延王从这日开始,什么都不再拥有,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
“王爷?”宫人在一旁清唤。
南默怔了一下,下一刻脸上便是冷漠的,灯火将他的背影投在窗的镂空木格上,倒不是萧瑟,却有说不出的孤独。原来失去了百泉长公主的庇护,他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完全无能。
入夜后,更衣侍女将衣服给他换下,上床正要入睡,却听见宫人道:“皇上来了。”
一连串叠叠的宫人施礼问安的声音,传过来,他皱了眉,正要起身,谭之洲已经进来了。
南默便卧在床上,道:“陛下折腾的还不够么?”
谭之洲拈起他的下巴,笑道:“这宫里,只有你敢这样对孤说话。”
南默拂开他的手,将自己蜷在一团被褥中,连同脸也埋进去,道:“陛下不是就要的这样的人么?”
谭之洲依旧是笑,坐了片刻,伸出手,将他从被褥中捞出来,搂在胸前,怀中这身体一根根骨头几乎可以摸出来,他想:他确实瘦了许多,相思成灾么,为了吴赞那个人?
他冷笑,这没有心肺的人还不至于如此。
南默睁着眼睛看他,最后终于将头垂下来,听见谭之洲在头顶说道:“太史令说,下月初九,可做冬祭,你去射那第二箭如何?”
冬猎未被废时,要选一落雪的吉日举行冬祭,冬祭当日,皇帝率群臣赶至猎场。
冬祭前夜已准备好六种成年野兽:虎、熊、狼、狐、貂、鹿,每种野兽代表一年中的额两个月,由皇帝首先将虎射死,然后分别由皇帝最心腹的五位大臣将剩余的野兽射死。将此六种野兽的头颅割下来放上祭台,举行祭祀后冬猎便算开始了。
南默道:“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臣自然是听话的。”
谭之洲的手指勾在他的下颌,他最喜欢南默的下颌,纤细而含蓄的骨头,仅次于股间那处更让人想要撕裂或者留下痕迹。但今次,他只是在他的下颌上亲了一下,因为此刻的南默突然乖巧起来,甚至闭上眼睛,仿佛被人这样抱着是愉悦的,在他亲吻他的时候,他甚至微微一笑,仿佛被亲吻是幸福的。
然而,谭之洲太了解昌延王南默,他不会无端乖巧,他是个从不吝于表达敌意的男人,亦是一个不吝于给予暗示的男人。如同一种奇怪的毒蛇,会发出奇异的声响警告路过者。
少年般青涩的一切,在南默身上终于彻底的褪去,恐怕感情再也不能给他束缚,或许他不会再相信谁了。他的身形已逐渐成熟,然而这种意味更具引诱。
南默又道:“陛下就不怕我那一箭是从你背后射过来的么?”
谭之洲将他放入床褥间,覆身上去,把那样无时不刻不透着糜烂的身体从轻薄的衣衫间剥离出来,漫不经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你已经这样做过了,可惜今年你不能了,你知道的,冬祭的箭,臣子自然不能在皇帝身后放箭的,尤其是放冷箭。”
南默咬了牙,冷冷道道:“你若让吴赞射第三箭,我就会去射那第二箭。”
谭之洲道:“吴赞官爵不够,不过代替他父亲倒是可以,如何?”
南默笑了,在他身下将腰贴上来,一条雪白的大腿攀在他背上,轻轻颤动两下,凉薄而妩媚的笑起来,十个指尖轻轻点在谭之洲两臂,伶仃如同蝴蝶的触须,肉欲的痕迹被唇舌的舔舐逶迤成一条湿滑的线。
他笑得病态妖媚,如同蝴蝶干枯的翅膀,太漂亮太诡异。轻轻放在指尖,都能碎掉的样子。
对谭之洲来说,没有什么比抓住肉体更有力的,心或者灵魂什么的,总是负载于身体,那些虚无飘渺的言论,对谭之洲来说是毫无用处的,他的本性是掠夺,抓不在手中的东西,他不要。
***
南默醒的时候,早朝已经开始。
服侍的两个小太监却不敢叫醒他,听闻上次便是有一个侍女被无端砍了手去,只有胆颤心惊的看着,叫不是,不叫也不是。颤颤巍巍终于捱到南默醒了,连忙上来服侍,被南默退了下去,在外也不知又捱了多久,南默穿戴出来。
更衣侍女忙进来收拾他的头发,南默道:“慢慢收拾,弄精细点儿。”
就这样,磨蹭了许久,终于才出了五羊殿。
此时早朝已过了一半,恢复冬猎一事已经提出来,太常却认为下月冬祭太过仓促,猎场里已无猛兽,若即刻找来,野性太强,如今仍怕有心之人从中作些谋乱,伤了皇帝圣体之类,等等等等滔滔不绝,一通说教。
下面几个臣子听的暗自捏汗,所幸今日昌延王早朝未来,要是这番话让他听了去,不知下来又要如何算计这个老臣。
谭之洲听得厌烦,然而太常乃是一届老臣,恪守礼法,所言亦并非毫无道理,然而这老头并不为他所喜,他逼宫夺位,处死了不知多少有异议的所谓忠臣,这高太常却是墙头草,无甚气节,信口说来什么天命一论,所指便是谭之洲夺位乃是命数,乃是天意,又结合了什么星象命盘,倒是把离乱说成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番言论,虽于谭之洲的大业极为有用,但这样的见风使舵的人除了特别好用以外,任何人都不怕是不会喜欢他的。
这老头在某些地方又是极为迂腐的,所以昌延王种种行径,以及之前领兵冲进宫门之举,在他眼中便是离经叛道,该是个千万要防上一万次的人了。
高太常正尽兴间,只听殿外一人的笑声响起来:“太常大人有心了,自平岚皇帝至靖央皇帝,从未有关于冬祭野兽的异议,酆朝本就崇尚武勇,去射猎那些驯化的兽类,有什么意思?”
第十九章:早朝(2)
南默悠然走上殿来,站在一处,挑着眼角对高太常笑:“太长大人,我朝威猛,冬祭难道要靠射猎驯兽来解闷么,成何体统?”
高太常怒道:“昌延王怎可置陛下的安危于不顾,更何况昌延王你此时才来朝会,又成何体统?!”
南默却是不看他,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子上,颇有些无聊:“太常大人多虑了,皇上是千军万马里走出来的人,不过是一只老虎罢了,有什么恐怕。”
他这话说的巧妙,倒是暗示了谭之洲夺帝位一事,因有史官将此事记载,谭之洲已经连斩六名史官,第七名亦要继承前六位志愿,谭之洲没杀第七位,这七是一个轮回,他转念一想:要写便写,做了的事情,何必怕人去说。
大殿之下,只余两人说话声,倒不能说是吵架,只有高太常一人愤慨,另一人却悠然闲致,好整以暇。剩余众臣只有旁观,这样的情景,谁要是插进去,总免不了要被记恨,昌延王如今正当宠,自然是惹不得,至于太常大人,谁也不会想要同一届老臣过不去,这人也是正当红。
谭之洲在的声音终于传下来:“既然如此,冬祭时便由昌延王射第二箭,吴卫尉第三箭。太常大人,对此还有什么疑义么?”
高太常张大的嘴巴,在那一刻几乎要合不上了,半晌才恢复常态道:“臣不敢。”
谭之洲笑了一下道:“那么,下个月初九冬祭,太常大人就相关事宜安排妥当,冬猎废的太久,怕是会生疏,后日拟个单子上来。”
高太常嗫嚅应旨,又看到南默饱含深意的笑容,心中咬牙做恨,恨不能上去给他一剑。
南默目光微微偏转,透过人与人中的缝隙看过去,将吴赞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却也正好看过来,目光相遇处,那人将目光躲闪了过去,脸上白了白。南默的眸子轻蔑转开,回到高太常脸上,寻衅的意味深重。
朝中对昌延王有异议之人,其实并不在多数,夺位总归不是正统,只是当初的小皇帝当着众人自刭,并非谭之洲出手。又一句“尔废吾,他日尔亦被废焉”,这几乎勉强算是遗诏,想要名正言顺总是能找到理由的,不过是诸臣心中仍有芥蒂,对昌延王倒反而多出些亲近来。
只可惜昌延王性格孤僻乖戾,如今又几乎沦落后宫,也是没什么希望,更何况,这心中有名节和死志的,个个都死的干净,倒不如认命,为帝位上的人好好做事,可保一家周全。
群臣心中小松一口气,想着,这朝会再不会有什么大事,不料谭之洲突然道:“孤昨日已着丞相写出诏书,特设光禄卿一职,掌管御林军羽林右监及珠军。可有异议?”
这一句话下来,更是鸦雀无声。
无来由生出一个光禄卿来,羽林右监本归郎中令管理,珠军自离乱后已重新编整归入卫尉手下管理,这样便是硬生生分出了军权交给这无中生有的官爵来,虽然所掌握不是什么精锐,却难保皇帝将来不给,现在谁敢开口去说一句不来,是真的不想要命了。
谭之洲笑道:“既然无异议,那么丞相改日就将旨意写下来,找个合适的人将这位置顶了。”
丞相叶鸣城道:“遵旨。”
南默冷冷的目光在叶鸣城脸上转了一圈,哼,昔日忠臣,如今仍是忠臣,真是个老匹夫。
他的脸上却挂着懒洋洋的微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陛下,这位置给了臣吧,臣喜欢这名字。”
且不说王族根本无朝臣的先例,只这藐视尊者的随意口气,已足够死一次了。
群臣一片哗然,窃窃私语,一双双眼睛直往昌延王脸上瞟,飘忽不定的,琢磨他,揣测他亦或鄙视他,敬佩他。
南默微微一笑,望向帝位那里,那里与谭野在位时的一片黑暗不同,是一片光亮的,可以见看皇帝的表情,皇帝也在微笑,却是看着群臣。
却是叶鸣城开了口:“昌延王,光禄卿一干职责是皇上为求人才所设,昌延王你身份已如是尊贵,光禄卿一职若是给你便等于有一人才能没埋没,想必昌延王也不忍心。”
南默本要开口反驳,谭之洲却开口道:“光禄卿一职本无来由,再设光禄丞辅佐,昌延王,这光禄丞给你,你便不能让孤失望。”
第二日,诏书便下来,着秦一为光禄卿,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昌延王南默为光禄丞,秩俸千石。所属光禄勋。光禄勋附属官员,掌管羽林右监,珠军。中散、谏议大夫亦归属光禄勋。
群臣拿着这一纸诏书,看着如此高的俸禄,必定是要好好琢磨的,那归属光禄勋的两位大夫就更要好好琢磨,是福是祸,还并不知道。
这宫里,已是够乱了,果然高位者的心莫测,明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有敏感者已觉出,这宫里较之前必定要不同了,这殿下群臣,有几个能让皇帝信任的?自然要将权利收回来,再放到真正可用的人身上。
***
下了朝会,南默便要回王府,朝会上,吴赞却是一声不吭,他看了他几眼,那表情灰败的……御史公亦不发表意见,离乱后,御史公经常告假,恐怕是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他在心里冷笑道:呵,我出不去,你吴家也别想。
朝会散了,群臣便各自做散。吴赞迟疑一下,便张口道:“王爷。”
南默向着殿门的身形顿了顿,眯起眼睛来,看着那开启的殿门中透过来的光,面孔上毫无表情,慢慢的朝着殿门走了,紫色的袍角在地上欲拖不拖,细微的声响在吴赞耳中却奇怪的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南默微仰首,漫不经心擦身从吴赞身前走过了。
“王爷。”吴赞迟疑的又唤了他一声。
南默仍是不应,悠然走出殿门,冷漠的侧面在吴赞身侧缓缓漫过。
这个叫吴赞的人,他不会再多看一眼,绝不会。
出了殿门,其余忠臣零散聚在一起就朝会内容,相互交涉,见到他出来,目光都闪了闪,不知如何想他。
呵,人一旦沾了色相一词,便是个妖怪了,比是要死的,这就是邪不胜正。他只做看不见,如今他已身同傀儡朽木,一碰都能碎了一地。
尚未走出几步,却又被人叫住,转身一看,是谭之洲身边的宦官,叫柳执,这人年龄倒也不大,只有三十四岁,便已经身居高位,却毫无骄狂,是个极为稳重的人,倒也难怪谭之洲重用他,只可惜是个宦官,便是再如何,也只能坐到这个位置了。
南默对柳执笑道:“公公有什么说的么?”
柳执行了宫礼,道:“皇上请王爷这几日就住在五羊殿,王爷这身体,禁不住反复的颠簸,住在宫里自然比王府要方便许多。”
如此牵强理由,竟也说的出口。
南默心中道:谭之洲,你真要将我纳入后宫,好来羞辱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