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一时语塞,心里有些害怕,这事除了自己和月儿,只有健云知道,他却从
何处听来?健云决不会把这事拿出来说的。
菱仙见他吃惊倒笑了:“你不要怕,没人告诉我,可你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
傻子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停了一下,看他心安了,又说:“能告诉我,他是谁
吗?”
子萱低头笑了笑,有些尴尬“你不认识的。”
菱仙却说:“要是他,我还真见过。”
子萱奇怪的看着他,不知他在说谁。菱仙接着说:“那时我还坐科,跟着姚老
板到沈府唱堂会,那天都是女客,太太小姐们没坐楼上,就在前坐。我跑龙套,去
宫女,站在台前,老太太带着个天仙似的人儿就坐在眼前,他真漂亮。因为自己也
是成日男扮女妆,一眼就看出他是男孩,后来听师兄弟中结交广的说起他的身世,
没想到金枝玉叶的人儿,也有这么薄命的。沈夏两家联姻,也是遗老遗少圈子里的
大新闻。我当然也有耳闻。你现在急着要走,不是躲这个,又是为什么?”
子萱听完他的话,有些自嘲的笑了:“是呀,我是个傻子,什么事也藏不住,
让人都看我的笑话。”
菱仙伸出手去,抚摸着子萱眉毛,然后又摸到他的面颊,“真是他,我也心甘
了。而且还觉得很自豪,能和他分享一个男人,也该是我前世积的功德吧。”
子萱看着菱仙突然有个发现,心里想:哦,原来是这样。嘴里就说:“你和他
——长得真象。”
菱仙笑了,有些羞涩:“别拿我开玩笑了。”手却环住了子萱的脖子,在他后
颈上捏弄着。
子萱心里又挣扎起来,怕再要失了,更对不起月儿。想把菱仙的手掰开。但菱
仙就是死死的搂着不放手。扭来晃去,突然脸撞上了脸,菱仙反应快,嘴唇一下子
就粘上了子萱的嘴。
气一泻,整个人立刻躁热起来。便想着,晓英过了门,月儿和她还不是一样,
自己凭什么要给他守着?是他不要我的!给他守着他也不知道,也不念自己的好。
知道都是借口,但这样一想,似乎十分理直气壮起来,一闭眼就把面前的人压在了
床上。
菱仙趴在床上,只觉得很疼,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不知是自己心里的苦楚,让
身体找不到感觉,还是子萱把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都向自己发泄下来。
子萱有些疯了般的在菱仙体内冲撞着。自己都觉得疼,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害
菱仙、在伤害自己、还是在伤害那个虽然不在这里,却处处让人感到他存在的人儿。
菱仙和他身量差不多,眉眼中有几分形似,而现在从背后看不见面容,只有白晰的
皮肤,纤弱的腰肢,紧翘细腻的圆臀儿——至于“他”的这一切都被那虚假的伪装
包裹着,自己几乎想都没敢想过能见到,此时却狠狠的想:扒光了还不就这样,还
真是玉雕珠嵌的了?于是又转而鄙夷起自己来:什么崇高的情感,纯洁的爱情,还
不就为了得到他超凡美丽的身体,不然就算他和别人……自己一样可以和他保持感
情的。为什么自己就受不了?再想深一些:有什么不一样?真到了这时候,漂亮些,
丑一些还有什么差别?哪还有心思分辨干的是谁?
到家已是午夜时分。
叫开门,当值的小安很殷勤的问道:“秦少爷怎么这么晚?最近忙啊?”
子萱只对他微微一笑,也没答话。就进去了。
心里有种虚脱般的空灵。以为路熟了,不用去认,就任由双脚带着自己往前。
还当是回房的路,却突然发觉站在了后花园的门前。
苦苦一笑。
——来这里干什么?
想转身回去。却又想:来都来了,进去转一圈嘛。又遇不上鬼!
夜深了,有些冷,但没有风。满园枯枝,不闻萧瑟,徒显肃煞。天很晴,正是
月底,没有月亮,满天星斗象都挂在光秃秃的枝头。
子萱没有注意园里的景色,只是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自己想去何处,却又隐隐
的觉得有个确定的方向,只想着:到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心也就死了,可以回房
好好睡一觉。
于是有了些轻松,脚步也快了些,似乎已经备了香烛,等着还愿罢了,赶紧磕
个头就了事。
正在兴冲冲的往前,却冷不丁的瞥见了前方的一样东西,吃了一惊,脚步刹住
呆呆的站在了原地。
湖边上站着一个人。没有月光的黑地里站着,灰蒙蒙的,象一块玲珑的太湖石。
虽然还远,虽然那人背对着自己,但子萱依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
——为什么他在这里?小娥、小玉都死哪里去了,怎么叫他跑出来的?
那边,没有回头,但显然听见了脚步,身子站得更直了,一种僵硬的挺直。背
影中,看得出一丝强忍住的颤抖。
子萱突然平静了下来,心里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喜。
——好!正好!你在这里,那我就告诉你:我干什么去了!
几步走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碰他,也没有去看他的脸,就和他并肩一站。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语调轻松,甚至有些调侃,自己都佩服自己能
如此应付自如。
……
“我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所以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好多个晚上,你都没来。”
子萱突然觉得有一把小刀,正正的捅在自己心窝上不说,还用力在那里来来回
回地剜上了好几圈。
——他就这么容易的把自己打倒了,让自己的一切报复心理变得多么卑鄙,多
么罪无可恕。
可自己到底那一点错了?
错在他!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生错了性别!是他生错了家庭!是他错生得如
此美丽!是他错生得如此柔情!
自己唯一的错就是不该来北平!不该来沈家!
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还……等我干什么?”
静了一会儿,那边才开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以为……和你在一起的时
候,一切不高兴的事情都可以不去想了。”
子萱猛地半转身子,伸手去抓住月儿的肩膀,一把把他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沈江月,你听清楚。我对你有过些傻瓜才会有的念头,是的,我承认!但是
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也理智了,我正在把这些错误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如果
你也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希望你也尽快理智起来。要记住你是要结婚的人了。
就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了。只要你本本份份的,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的责任,你的前途家里都给你安排好了。而我呢?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月儿一直仰着头,静静的看着子萱,听他把一切说完。但好象这一番话没有对
他起到任何作用。子萱的内心喷薄而出的澎湃激情完全没有感染他。他开口了,还
是刚才那样淡淡的语调,平静中带着无限的绝望:“是我——向你要过什么吗?”
子萱的胸口一团怒火在燃烧。他恨他!恨他为什么每当自己鼓起勇气拥住他时,
他要跑开,把自己抛在深不见底的虚无中。而每当自己咬着牙,用心里的血和泪浇
熄那熊熊火炎,要转身离去时,他又挡在自己面前,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自己,就让自己跑也跑不开,避也避不了。
子萱一把卡住他的双肩,摇晃着:“你说!你说!我到底前辈子欠了你什么,
你要这么折磨我?你让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要带你走,就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可
我大学还没毕业,到哪里去找份好工作。吃糠咽菜,我都不怕。可是——你以为我
能忍心看着你受这份苦吗?你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你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可我却不能给你这些。到那时候,你还是可以这样无怨无由。你该显得多伟大!而
我呢,我成了什么?我会成为一个自私的小人!我会多么恨自己?”
子萱突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月儿看自己的目光显得那么的陌生,似乎不光是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认识自己是谁。
月儿见他收了声,缓缓地摆开他的双手,抽出身来,转过身去走了半步,看着
湖面。
“原来我以为你对我,和别人都不一样,看来我错了。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
宠着我,爱着我。可他们看重的并不是我这个人。他们看重的是我‘沈家三千亩地
一根苗’的地位,我是那颗给沈家传宗接代的种子,要是我没了这点儿用处,我可
能什么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叫我作‘我自己’。虽然这是一个好陌生的角色,虽
然我不知该如何作起,但是它让我看到了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可能,还有那么广
阔的天地。我以为,你会帮我作回我自己的。可是……”
月儿的声音象汩汩冒起的泉水,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后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子萱好象又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原来自己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月儿的心思。他想理清楚思绪,找出个办法,却
一时脑子乱烘烘的没个章法。
但子萱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现在必须说点什么,否则就晚了。语无伦次的开口
说:“月儿,我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说着,突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压低的呼唤声。
“小姐!”“小姐!”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压得很低,在静静的夜里,却传得
很远。两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虽然还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得出声音在靠过来。
“是小娥和小玉。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别让她们看见你。”月儿说完,匆匆向
声音的方向迎了过去。
“等等!”子萱想去拦,月儿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自顾跑开了。
第十一章送春春去几时回
火车是上午十点钟的。吃过早饭,子萱去给老太太辞行。老太太嘱咐几句。又
去给大爷大奶奶辞了行。杏儿、菀儿在学校,星期天已经道过了别。
那边又是好几天没见了。虽然那夜在湖边,子萱对月儿又有了新的认识。但静
下来细想,一切又都将是徒劳的。首先,他连带月儿走出这个大门的办法都没有。
思来想去,又回到那个老结论上去了:还是算了罢,也许这样对他最好。
自己没有说要去跟他辞行,也没人提。从大爷大奶奶那出来。健云就陪着他往
大门外来。健云知道底细,他不想让子萱和月儿见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见不见
吧,见了又怎样,也不过添几分伤感罢了。
出门上了汽车,就往火车站驶去。一路上,健云不怎么说话,子萱也乐得清静。
但他隐隐的感到健云的情绪有些奇怪,似乎有种不寻常的兴奋。不知是自己神经过
敏,还是健云真的看起来象在搞什么鬼。
到了车站,火车已停靠在站台上。健云让喜旺把行李先拿上了车,却不急着让
子萱上车,东张西望的不知在找些什么。子萱见他这样也四处张望一番,看能有什
么发现。
突然,人群中的两个人吸引住了他的视线。那两人站在月台有些扎眼,因为四
周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们,独他们俩静静的站着,不象送人,也不象接人,更不象出
门的,好象是被从小桥曲径的背景里生扣了下来,硬贴在了这熙熙攘攘的车站里。
是月儿和小娥站在那里。
健云也看见了他们。见子萱还有些发楞,拉起来他就往那边奔去。
到了面前。月儿一直低着头站着,他们过来,也没抬头看他们一眼。子萱也觉
得只能无言向对。
还是健云开口了:“我可是扯了谎,说晚上要出门,不想让姥姥舅舅知道,才
从关大叔那儿骗了后角门的钥匙,让他们溜出来的。再怎么说,不让你们见一面就
走,太残忍了。”
听着健云恩重如山般的口吻,气得子萱心肝肺打在了一起。
——难道让我们见面,就不残忍了吗?他是想看笑话!
健云正在兴头上,也没注意子萱变了脸色继续说着:“不过,这主意也不是我
出的。还有人要来送你。——诶,正好她来了。”说着话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嗯——”突然健云奇怪的嗯了一声,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的看着前方。
大家都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连月儿都抬头看了过去。
人群中,夏晓英象往常一样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只是她和周围赶火车的人一样,
手里也拎着个手提箱。这也正是让健云赶到奇怪的地方。
这时,夏晓英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也不跟大家答话,先弯腰放下皮箱。直起
身来,就又跨了两步,站到子萱面前。不理会大家惊诧的目光。扬起手来,拿着一
件东西在子萱面前晃着。等大家看仔细时,才发现却是一张车票。
等大家都看清了。晓英语调坚决的开口对子萱说:“要么你带他走!要么你带
我走!你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溜回上海去!你还是个男人吗?!”
健云看得目瞪口呆,冲晓英叫道:“夏晓英,你疯了!”
子萱先是楞楞地看着她,又猛地转头看向月儿。
月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瞬间,泪水已经
流满了双颊。
子萱回过头来一把抢过车票,另一只手拉起月儿就往车门处跑。
健云先是一楞,回过神来,立刻追了过去,嘴里叫着:“子萱!子萱!你冷静
一点!”
小娥也跟着追,“小姐!小姐!不能!不能啊!”
夏晓英两个健步赶上来,一手一个拽住他们俩:“好了!”
健云还挣扎,却听见车窗口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子萱和月儿从车窗里探出身
来,看着他们。
小小的窗口,象一个画框,里面是两个美丽的人儿,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象
是一张合影。
一下子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涌上来,健云的眼前模糊了。夏晓英瞪了他一眼,摔
开两人的手,就往车窗前走。健云和小娥楞了一楞,也跟了上来。
走到车窗前。晓英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包,伸手塞给子萱。子萱一摸,里面是钱,
忙往回推:“不,不,我有钱。这两年家里给的生活费,住在沈家,我一点都没用,
都攒着。够我们一两年的花销了。”
晓英狠狠的把他的手推回去:“拿着,钱这东西,永远都不会多,你们俩还有
的是苦要受。这虽然是杯水车薪,那怕让月儿少受点儿委屈,也是我的心了。”
健云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块金壳怀表,拉过月儿的手,放在他手掌上“拿着。
用得着,就应个急。要是用不着,就当个念相。”说着话眼泪止不住的就往外淌,
一咬嘴唇,低下头,等后面的眼泪回去了,才又抬头说:“实在艰难,就赶快回家,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说着有些故作轻松的笑了。
“表哥……”月儿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健云又回头对子萱说:“好好待他,不然我不饶你。”子萱使劲的点着头。健
云又伸手握住子萱的手,加了一句:“你保证?”子萱豪迈的说:“保证!”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