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郎乖巧地点头,“大哥,早去早回,我替你装几个食盒。”
仁杰迅速地追上阿飞,跟在他身后几步距离。
阿飞慢慢地走到镇外的一个废弃的旧庙。他目光虚空,悠悠地望了仁杰一眼,微微一笑,坐于佛龛前,垂下头默默地盘腿打坐运功,物我两静,不再理会周围。
仁杰在庙门口席地而坐。
太阳西沉,仁杰肚内空空,靠在庙门静静地守望着阿飞。夕阳为仁杰涂上一层晕黄的金辉,他的眉目柔和动人,熠熠生辉,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偏爱。
最后一抹阳光在天边消失。
阿飞抬头,语气平静,“仁公子,请回吧。我还死不了。”话音未落,他的脸色乍变,身体轻颤,立刻低头调息。
仁杰踏进庙中,停在阿飞身前,“有什么可帮你的?”
阿飞蜷缩着身体喘息,“不用,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他努力克制,却止不住四肢的抖动,声音愈发低微,“仁公子,你快走吧。”
仁杰心中隐隐作痛,轻轻托起阿飞的脸颊,赫然发现鲜血从他鼻子和嘴角滴下,一只眸子黑若点墨,另一只眼睛却变得血红,瞳孔放大,身体抽搐,呼吸急促困难,犹如吸食了过量迷幻梦。
仁杰脑中飞快地回想了一下,阿飞的症状,和神经系统毒性反应很相似,在现代,中毒的急救通常用催吐和洗胃,配合一定的药物治疗。
可是阿飞的蛊毒依附内脏,侵入血液,如何才能驱离呢?
仁杰坐下,扶着阿飞靠在自己身上,急急地问,“你撑得住吗?”
阿飞全身麻木,眼前一片模糊,虚弱地说,“天地孕育万物,却是春生秋杀,那蛊以迷魂药为食,多年以来与我血肉相连,它一死我也会衰竭而亡,只能忍锥心之痛,强耗内功续命。”
仁杰取下背上的小包袱,从一个红色精致木盒中,找到一颗黑乎乎的药丸,递给阿飞,“这是薛神医赠的百灵丹,听说可以缓解百毒,助长功力,你先服下,能好受些。”
阿飞没有细看,张嘴咽下那药丸。他的脸孔渐渐恢复了红润,眼睛里有了神采。
“仁公子,谢谢你的药,我今后定回报你的恩情。”阿飞挣开仁杰的扶持,冷冷地说,“现下,我想独自呆在庙中,我们就此别过。”
他漠然地端坐着,暗运真气吸收药性。
仁杰有些失落,但也明白阿飞没有恢复记忆,他以前受尽伤害,大概不再轻易相信初识者,更不愿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
这种形势下,不宜强求相处,仁杰轻叹一声,“我住在清泉客栈,有事请来找我。”
阿飞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多言。
仁杰到客栈后,草草地用了十郎准备的饭菜,两人聊了几句阿飞的情况,就各自回房休息。
月光清冷,照在床头,水的雾气,雪的微寒,颤巍巍的,明晃晃的,无所不在,像一席透明的轻纱,一片漂流的叶片,转眼间幻化出万千种迷离之境。
仁杰静下心排除杂念,终于在半夜浅浅地睡着了。
恍惚中,他觉得有人在床头静静地凝视自己。
仁杰挣扎了一会儿,醒来。
月光,勾勒出少年俊俏的剪影,显得神秘而柔和。
仁杰无法置信地坐起身,试探性地问,“阿飞,是你吧?”
阿飞脸上的冰霜消融,难得地笑道,“仁公子,深夜来访,不知道你欢迎吗?”
仁杰叹息,抑制不住的欣悦,“阿飞,你来了就好。”
阿飞神情纯净,轻轻地说,“仁公子,庙里夜来秋凉,我出来走走。”
仁杰掀开被子披衣下床,点上蜡烛,拉了椅子坐在桌边,“阿飞,你这些日子在哪里过夜?“
“荒山,树林,弃庙,坟地……总之没有人的地方。”阿飞语音平静无波,精致的颈子微微扬起,与下巴形成一道诱人的弧线,映着烛光,有一种脆弱易碎的绝美,让人心颤。
他额前的白发,在幽光下分外醒目,“我怕自己失控,害人害己,一直尽量不睡,今天吃了你的药感觉好多了,所以来看望一下你。”
仁杰问,“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阿飞摇摇头,“就像一场梦,蒙着厚厚的纱,恍惚看不清楚。”
仁杰安慰道,“不记得也好。你是怎么中毒的?”
阿飞眼睛里迷茫而空虚,“很久以前的事,我好像一直在流浪,有一天遇到几位黑衣人,带我去吃了顿饱饭,后来,我神志受控,每次有任务的时候,小娟就喂我吃一种特殊的药,会暂时清醒一会儿。”
仁杰晶亮的眸子,炯炯地注视着阿飞,怜爱,疼惜,关怀,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阿飞,这一切都过去了,你上床去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靠一会儿。”
阿飞笑了,真诚而羞涩,一如从前,“仁公子,我们,我们一块睡吧。”
040.坠天使
阿飞的笑容很淡,很柔和,他的心情却莫名焦虑,不禁放缓了呼吸,静候答案。在他有限的模糊记忆中,任何一个男子的亲近,都怀有某种可怕可耻的目的。
阿飞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新生儿,不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法则,不知道如何生存下去。茫茫人海中,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第一次让他感到生命的希望。他很想相信面前这个人,仁杰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温暖气息,让自己放松,不知不觉地卸下戒心,然而,如果误信此人,重新被人操纵,被人欺辱……阿飞不愿再推测下去,尝过自由的滋味,他再也不要回到从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失去意识,失去尊严前,他会选择一刀结果自己的性命。
仁杰无法窥视阿飞的心理活动,他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清楚自己的回答,会深刻影响两人的相处模式。
如果是以前的阿飞,仁杰一定不犹豫地说好,只不过,阿飞已不是那个十岁智力的懵懂小孩,两个男子坦诚相向很好,但此刻两人好比初相识,同塌而卧,会不会让阿飞误以为自己别有用心。
如果说不好,阿飞以前受过很大伤害,性格可能有点敏感多疑,不愿轻易敞开心怀,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阿飞在自己面前,袒露了软弱,从他坚硬的保护壳中,试探地伸出触须来,自己的反应稍有不慎,就会令阿飞重新封闭自我。
仁杰轻轻地说,“嗯,这个,你先睡吧。我想锻炼一下身体。”
仁杰推开椅子,摆出太极拳的姿势,有模有样地作了个起势,转左右野马分鬃,接白鹤亮翅。
阿飞心里一阵轻松,这人看来无害,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他?阿飞蓦然觉得仁杰可亲可爱,挺顺眼,不由得起了兴致,凑上去问道,“你这是什么拳法,动作舒展,刚柔相济,我从没见过。”
仁杰笑眯眯地答,“哈,你很识货,我耍得不错吧,以前我哥一直笑话我,说这是老年人的玩意。”仁杰无意中想起现代的哥哥SAM,心中有些怅然,动作自然缓下来。
阿飞抿嘴微笑,好奇地说,“这拳很优美,一定得半夜练习吗?要不,改天你教我,我授你一套近身搏斗的短刀法交换。”
仁杰长长呼出一口气,收了太极拳,正色说,“好,一言为定。阿飞,你愿不愿与我同行,到京城白云寺我二哥处暂住?”
阿飞动作轻盈地跃上床,将被子拉到颈部,不太感兴趣地说,“让我想想。”
仁杰本想劝说几句,一抬眼,看见阿飞清澈的双眸,流露出对未来生活的迷懵和不安,就像一个受创的小动物,正躲在洞里舔伤止痛,忐忑地期待明天。
仁杰心中变得安详,坐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拍拍阿飞的头,“阿飞,以前我受了重伤,你把我背回来,曾说,你会保护我的。我当时就下了决心,以后会好好照顾你。”
阿飞眼中闪闪发亮,手指悄悄爬出被子,试探地伸向仁杰,“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就像以前一样?”
他的手葱白柔嫩,有一点婴儿肥,掌心有一颗红痣,如胭脂般鲜艳。
仁杰点头,“对!唉,你的毒,我定尽全力解开。”他握紧阿飞的手。这一次,不会再放开,这个少年不该再受苦。
仁杰心里有一丝内疚,小娟之事说不定可以另图他策,是自己安排不够周详,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各种意料不到的奸人毒计,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为了保护自己身边的朋友,要努力变得强大起来。
阿飞长长的睫毛轻颤,有一种出奇艳丽的坚韧,手轻搭仁杰的脉门,“仁公子,你的脉象不稳,好像也中了毒。”
仁杰神气地手托下巴,做了自得意满的造型,一时兴起开玩笑地说,“不错,阿飞和我正是世人闻之色变的一对毒公子,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各位观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阿飞忍俊不止,笑得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浪漫,“仁公子,那你就是毒大,我是毒二,我们一起纵横江湖!无论是谁,管教他避退三尺。”
仁杰仿佛找回了在现代与哥哥聊天的乐趣,将阿飞的被子盖好,“好主意,夜深了,我们明日在讨论细节,呵呵。”
忽然,阿飞凝神屏息,作了个静音的手势,他掀开被子,矫捷地跳下床,伏在仁杰耳边低语,“窗外有人。我去看看。”
阿飞悄无声息地来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飞鸟般灵巧地腾空跃出,在空中连环踢出几脚,一个青年被逼得急急后退,对着窗前观战的仁杰呼唤,“仁公子,仁公子,是我,我没有恶意!”
月光下,那人光秃秃的头顶,分外醒目,细一辨认,他的五官端正有些面熟。仁杰迟疑地说,“我们见过吧?”
那青年手忙脚乱地抵挡阿飞的招式,叫道,“仁公子,你我在扬州监狱有一面之缘。”
仁杰立刻唤道,“阿飞,请停手,这位朋友是旧识,是他将我从牢狱救出。”
阿飞一跃退回到仁杰身边。警惕地注视那人。
仁杰拱手问候,“这位先生,你是我怀礼二哥派来的吗?”
那青年抚了一下灰色的衣袍,上前回礼,“仁公子,我是释空,在白云寺修行,奉命保护仁公子。我们四人一直跟在你后面,今晚客栈恐有大变,请仁公子速速离开。”
仁杰黑幽幽的眸子诚挚地望着阿飞,悄声说,“这人应可信,叫醒十郎,你和我们走,好不好?”
阿飞心口涌起一股暖意,也好,茫茫人世间,无自己容身之处,就试着接受仁杰的好意吧,他点头道,“嗯,我们一起走。”
释空着急地说,“仁公子,敌人来得好快,已到了客栈外院门口……”
仁杰听到整齐的马蹄声,低低的口令,来的人不少,已经将客栈团团围住,要脱身只怕很难。
几个火把扔进客栈,准确地落在客栈屋檐,另几只砸破窗户丢入几个房间内,一下子燃起了熊熊大火,住客们的呼叫声,惊慌失措,清晰可闻。
院门外不远处,有一个低沉粗野的声音吼道,“仁公子,你若想救客栈其他人,就速速出来投降!”
仁杰迅速判断一下形势,急急地说,“释空,请你和其他几位武僧保护客栈的住客。”释空迟疑了一下,还是冲进客栈救人。
阿飞轻抚自己前额的白发,皎洁的月光,将他白玉般的脸庞,映照得无比秀丽动人,他冷冷地一笑,就像清澈见底的湖面,瞬间被冰雪覆盖,举目是白茫茫的寒意。
他姿态优雅地取出短刀,一出鞘,就有一股惊天动地的杀气,逼人眉睫而来。
一步之遥的仁杰精神大振,那肃杀冰寒的杀气,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等他拔出红宝石匕首时,只看见阿飞已经飞身跃于空中,漫天刀光,与杀进门的刺客战在一起。
客栈的火焰滔天,哔哔啪啪作响,阿飞就象是从天国跌落的叛逆少年,手起刀落,精确地斩杀敌人。他的身影如风似电,让人无从捉摸,无从防备,他的嘴角擒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冷笑,仿佛是闲庭漫步,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俊美的容颜,在红艳的火光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倾城之魅。
满院刀剑呼啸,阿飞的声音如冰雪般清冽,带着一丝少见的温柔,“仁公子,阿飞与你一起闯出去!”
“好!”仁杰大声答应,心中柔情与豪气并起,有阿飞这样的伙伴,生能尽欢,死亦何憾,顿时觉得眼前的危险处境不再那么恐怖。
身后的烈火狂飙,仁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种血液沸腾的感觉又充斥了全身,他迅捷地挥舞匕首接应阿飞。
释空等人带着一众住客陆续逃出,相互守护着冲破重重火光。十郎小脸沾了烟灰,黑了眉眼,踉跄地向仁杰跑过来,“十一大哥,我来帮你。”
仁杰挡住一个蒙面黑衣人的进攻,忙中抽空对十郎说,“十郎,你和释空大师一块突围,我们到京城白云寺会合。”
释空闻言背起十郎,急呼,“仁公子,释想和我带众人先行一步,释静释音留下保护你。”
十郎呜咽一声,带着哭音喊道,“十一大哥,你,你要保重啊!”
阿飞挥刀如风,力战群豪,围攻的黑衣人越聚越多,如潮水般慢慢地将两人合围起来。他体内蛊毒未清,消耗内力过多,腹中疼痛翻腾不已。握刀的手有些微颤。
仁杰瞥见阿飞嘴角滴血,心急如焚,手中的匕首比平日快了不知多少倍,指东打西,身手与一流高手相差无几。
两名武僧飞跃至仁杰身边,“仁公子,你快走,我们殿后。”
仁杰接口道,“多谢二位!阿飞!”
阿飞闻声机警地一拉仁杰,游鱼般的绕开进攻者,飞跃出院墙,两人脚未沾地,一排箭雨已朝他们射来,显然,客栈附近都悄无声息中落进刺客控制中。这十几枝劲箭,蓄势以待发出,又狠又准,阿飞刚才力战已近气竭,仁杰内力不足,如要强行格挡会很吃力。
阿飞急道,“仁公子,你抱住我的腰。”就在坠势将尽时,阿飞猛提真气,两掌虚推地面,在触地前再腾空而起,不但躲过了箭雨,还连着飞跃几次,成功地脱离弓箭射程范围,如轻烟一般,潜入镇外的桦林木中。
林外一阵喊叫,火把点点,几个黑衣人杀进树林,截击两人。
仁杰两人陷身敌阵,被迫分头对付来敌。
阿飞手腕一沉,短刀过处,一股强大刀气透锋而去,登时有两人往后栽倒,他挥刀再击倒一人,提气跃上一棵桦树梢。
极目远眺,只见林外四处都是追逐而来的杀手,清泉客栈烟火浓密,将月光都遮住了。
火光的照耀下,这个小镇变成残酷的杀戮战场。
究竟是谁,如此兴师动众,不惜代价,要置自己于死地?仁杰脑中急转,隐隐有了答案。
他已把生死豁了出去,心中不惊不惧,一抖匕首,劈向杀手脸门,那人挥剑挡来,“当当当!”两人在空中间不容发,交换了三招。
仁杰虎口生痛,太阳穴似乎要爆炸了,胸口郁闷难耐,什么东西就要冲破血液而出。忽然,他听到不远处一声呼唤,是阿飞!
仁杰喉咙一甜,喷出一蓬血雨,胸口回复畅顺,仿佛冲破了某个极限,他试探地跃起,身体比平日轻快了许多,斜冲而起,先点在一枝横伸出来的树枝处,借劲弹出,冲到阿飞身边,将爬上树枝的敌人踢翻落地。
两人口角带血,气喘吁吁。阿飞俊俏的脸,有些苍白,眼神柔和地望着仁杰,“仁公子,虽然生死未卜,我却觉得比任何时候还快活。”
仁杰感慨地说,“我也很开心。”说话间,一阵天旋地转,知自己沸血毒发和耗力过多,已经精疲力尽,不禁长叹一声,难道刚与阿飞相知,就要连累他命丧于此?与小侯爷不见不散的约会,自己恐怕要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