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妖——东方映雪

段忘之是他的，谁也不许动。

我不过是一时迷了路……你一直暗地保护我吗？

听见段忘之不是用「跟踪」，而是用「保护」这词来形容他的行为，浪韬不禁拧了眉。这家伙还真是天真得可以了，都不懂得怀疑吗？

「保护你！？你只是我的食物而已，别将自己想得太伟大。」浪韬放开段忘之。他的食物谁敢觊觎，就是死路一条。

段忘之之于他就仅仅是这点用处，他根本不会对他眷恋，只因最后他还是会被他吃掉的。对食物，连一丝丝的怜惜也没必要。

听见浪韬这般回答，加上又刚得知爹亲死去的消息，段忘之有些伤感，低着头默默不语。

「还不跟我回去，是想死吗？」

浪韬，人命真的很脆弱。

浪韬停下脚步，望着他有感而发的表情，却不以为然。

「难不成你还以为人类的命能与你我相比？」那抹轻视，仿佛是在笑段忘之的愚蠢。

当然不是……我原本已看破生死，直到来到这人间，才发觉原来当你希望一个人永生时，现实却未必相符。看着他们死去……内心真的很不舍。

养大他的爹死去了，纵然他们缘分浅薄，他对他依然有份尊敬与感念。

「万物都会死，你又能不舍多久？」他实在不太喜欢看见段忘之露出这种表情。

浪韬，你从未有过不舍吗？

「不舍！？」浪韬冷冷哼了声。「与其在那里不舍，倒不如找寻牡丹还比较实际。」一旦找到，他第一要事就是吃了段忘之，省得他继续唠叨。

了解浪韬在想什么后，段忘之轻轻叹口气。

唉，原来你还是这么想吃我……我死，你肯定不会不舍得；可假使你比我先死，我一定会不舍。

段忘之这番话说得很轻、很不经意，但却在浪韬心底烙下深深的印痕。

他若死，必定会让其它妖类兴高采烈，毕竟连同伴他都可以杀了。他也不是什么好妖，因此也不期望有人记着自己。可段忘之却说他死，他会不舍？

他们认识不过一个月而已，连交情也谈不上，他是在不舍什么？难道以为这样说就能获得同情，让他不杀吗？真是想得太美了。

虽然心底对段忘之的话早有解释，浪韬仍想听听他的回答又是如何。

「为何？」

难得听见浪韬会接下去问，段忘之喜悦地回答：因为我当你是我朋友啊。既然你是我朋友，又这么照顾我，倘若有天你死去，我自然会不舍。

段忘之这番理所当然的言论悄悄在浪韬心湖里激起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大，透了他的身、穿了他的骨，从里到外，仿佛有股温暖轻轻包围住他。

他的冰冷，也出现一丝的裂缝。

从来都没有人会担心他的安危……他晓得段忘之绝对不会说谎，以他的性子，说出来的话肯定都出自真心，正因如此，他受到的震撼更不小。

说不出那种被人在乎、珍惜的感觉究竟如何，他只清楚自己的心情因为段忘之这番话而逐渐不同了。

突然，他想到段忘之曾说过喜欢自己，便不自觉地脱口问：「你真的喜欢我？」

当然了。我也是懂得分辨喜欢不喜欢，倘若不喜欢你，我也不会假意与你交好；只是如果你能更温柔一点，我相信你身边定不缺朋友。就好比耆茶，我看得出来他很怕你、却又很尊敬你，你也别对他太坏，说不定哪天你也会需要他的帮助呢！

段忘之边说边笑，蓦然又想到娘亲，原本微微笑笑着的唇幅度又弯下了。

「怎么了？」浪韬上前几步，拉近两人的距离。

本命离体的段忘之，颜色有些淡，非要这么近的距离，他才能看清他的五官以及他的神情。这会儿段忘之是哀伤的。

他刚才只有待在屋子外，并没有跟进去，因此不清楚屋内究竟发生何事。

直到刚刚，我才知道我爹已经去世……爹在世时我未能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连他临死也不能去见最后一面，我真的太不孝了。

段忘之垂下眼帘，内心万分自责，又为现实感到满满的无奈。

约莫一会儿，浪韬才回话：「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但仍是耿耿于怀。如今只剩下我娘一人孤独地待在家中……

段忘之说到一半，犹如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浪韬的手。

浪韬，能不能请你答应我的请求？

「说。」

找到烨玥后，你能不能让我再多陪陪我娘，直到她去世为止。

爹已去世，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陪伴着娘，至少也别让她抱憾而终。

她照顾我长大，对我有恩情，我很想回报她。浪韬，拜托你，你放心好了，等我娘一离开人世，我一定会让你吃了我，绝不反悔！

浪韬一开始是面无表情的，毕竟段忘之的提议实在是太过分。或许他的能力很强，足以保护他不受其它妖类的捕食，但这也不表示自己就得继续负责他的安危。不过在瞧见段忘之如此认真的模样后，他竟有一些些的动摇。

求求你，浪韬。只要你愿意答应我这要求，往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这条件就值得他考虑了。

「什么都答应？」他的唇不自觉微微上扬。

呃……当然不包括伤天害理、违背良心之事。

段忘之义正辞严地回答。

浪韬也不期望他能做什么大事。「好，我答应你。」

本以为浪韬应该不会答应自己的恳求，怎料却一点也不刁难就应允了，段忘之雀跃不已，一直握着浪韬的手道谢。

谢谢你、谢谢你。

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致谢，浪韬收回自己的手，漠然道：「只要你记着自己答应的事情就够了。」

嗯，我不会忘记。

段忘之漾着迷人的笑靥，自然又真心，不知不觉地连天上的月光也输他半分，教浪韬望着望着差点出了神。

「走吧，再不回去，你就会死在这里。」最后，浪韬逼自己回过神。

段忘之跟在浪韬身旁。

浪韬，其实你真的很好，假使你愿意经常抱持笑容，肯定……

「段忘之。」

嗯，什么？

「闭嘴。」

这夜，晕黄温柔的月光洒落在两人身上，化消了浪韬的戾气。他俩相偕而走，浪韬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段忘之却无影落地。

夜光中，空气显得干净又清冷，即使如此，浪韬依旧不觉得冷，反而还感到挺温暖的，而他并不厌恶这种感觉。

由于段忘之的本命离开躯体太久，结果又让他在床上躺了几天。

「对不起，我也不晓得怎么会……」段忘之以沙哑的声音道歉。以前也不曾发生这种事，怎么这次却变成这样，他一无头绪。

「那是因为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妖？」

「知道就好。以后我不准你再那么做，听见了吗？」

「可是……」

「嗯？」浪韬低吟一声，段忘之随即噤声不语，乖乖点了头。这让浪韬心情大好，果然答应那个条件，他得到的更多。

「其实我原本是想利用本命离体来找寻烨玥。」段忘之仍想替自己的行为辩解。

「有找到吗？」

「没有。」想来应该是烨玥存心躲着自己。

「那就更不准用。」

「那我该怎么找烨玥？」段忘之提出最重要的一点。

浪韬颇不给面子地讽刺道：「我想就凭你那点能力，就算花上一辈子也很难找到吧。」

段忘之没有反驳，仅腼腆地笑。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真的很弱，反正他只是掌管生死灯的神仙，又不需要打斗，镇日又不出玄祀楼，想要变强也很难。

从来就不必顾忌自己说话是否会伤到人的浪韬，不知怎地，最近他却时常在意段忘之的情绪，仿佛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发」是指段忘之，「全身」当然就是他了。

会怕伤了他，惹他伤心，处处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纵然觉得他的说教很无趣，仍旧想听听他的声音，瞧见他的笑容。

往往段忘之一露出失望的模样，自己就不禁想着法子要令他开心，连他都不明白为何会愈来愈在乎段忘之的一切。

「罢了，总会有办法找出来的。」他头次安慰一个人。

「谢谢你，浪韬。」

四眸对上，是一片真心诚意，但浪韬要的却不是这些。他要的是更深的……的什么呢？结果这答案连他自己也回答不出来。

「浪韬，今儿个天气不错，我们再出去逛逛吧？」

浪韬顺着段忘之微笑的视线往外头看去，天气的确不错。

以往他也不曾注意天气的变化，如今他多少会留心，因为段忘之是人不是妖，晒过头他会晕、淋过头他会病、风太强他怕冷，这种种的一切都是让他在意天气的理由。

「好不好？」段忘之又问了一遍。

「好。」

浪韬看着段忘之的笑脸，听见自己如是回应。

「哥哥，我迷了路，你带我找我娘好不好？」

他们踏出客栈没多久，一名身穿华服的小女孩就拉着段忘之的衣袖，一脸悲惨地说。

浪韬瞪着这个头连他腰部不到的小鬼，十分不悦，段忘之却很温柔的蹲下身安抚。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对着段忘之喜孜孜地说：「我叫杜怀恩。我是跟娘出来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一回头就不见了我娘。哥哥，你带我去找我娘好不好？我好怕她会找不着我，那样她会哭的。」

杜怀恩每字每句都揪疼了段忘之的心，瞧她年纪这么小就懂得担忧娘的心情，他好感动。「好，怀恩，告诉哥哥，妳娘叫什么名字？」

「就叫作娘啊。」杜怀恩天真的回答。

段忘之表情一怔。「呃……那妳家住哪？」

「就住我家啊。」杜怀恩更是理所当然地回应。

这下，段忘之还真笑不起来。一问三不知可怎么办呢？不过善良的他仍牵起杜怀恩的小手，就在接触的那一瞬，由杜怀恩手心传来了熟悉的感觉，在小女孩身上好似有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小女孩。

「别管她。」浪韬却阻止段忘之当个善心人。他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找不到娘、又回不了家，很可怜，反正我们也只是闲晃，不如就顺便替她找娘吧。」段忘之提议。

杜怀恩小小的手臂立刻环上段忘之。「哥哥，你人真好。我娘常告诉我好心会有好报的，所以她要我多多帮助人。」

「妳娘把妳教得真好。怀恩，走吧，我带妳去找娘。」心疼孩子与大人走散，段忘之也不管浪韬是否同意，径自牵着杜怀恩就往前走。「刚刚，妳是在哪里跟妳娘走散的呢？」

「嗯，就在……」杜怀恩想了想后指着右边。

浪韬脸色一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上。

一个小孩子，眼神却流露出成熟，他倒要看看这小鬼头能变出什么花样。

于是乎，浪韬与段忘之就在杜怀恩的带领之下穿过大街小巷，时而走、时而停；她肚子饿了，段忘之还带她去填饱肚子，由晌午走到申时末。浪韬则是被完全冷落在身后，他的怒火也就愈烧愈旺。

看穿小鬼的把戏后，浪韬上前一把揪起杜怀恩的衣领，怒道：「妳在玩什么花样？」说找娘，其实是将他俩耍得团团转吧。「要欺人，也给我看对象！」

杜怀恩眉头一皱，随即嚎啕大哭。「我真的不记得是在哪里找不到娘亲的……我也很努力想啊，可是就是想不起来。肚子也饿了、腿也酸……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娘，妳怎么不要怀恩了？」

一听杜怀恩喊着要找娘，段忘之心生不忍，连忙抱住她。「浪韬，她只是个孩子，找不到娘当然会着急。好了，怀恩，乖，别哭，我带妳再去找娘，好不好？」杜怀恩的遭遇让他想起自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觉得感同身受因此特别想帮她。

杜怀恩双手揉着眼睛，嘴里仍嚷着：「娘，怀恩好想妳，妳究竟在哪里啊？」

段忘之抱着杜怀恩往前走，看也不看浪韬一眼。

浪韬愤怒地瞪着杜怀恩。然而就在他俩往前走没几步后，浪韬踏出步伐时，眼前忽然冒出一团浓雾，白色的雾气缭绕眼前，弥漫四周。浪韬心惊，掌风尽出却吹不散大雾，忧心段忘之的安危，他更慌了。

「段忘之！」他喊出声，那声音回荡周围，却不见有人应声。

杜怀恩，那个该死的小鬼！

下次见到，他绝不轻饶她。

杜怀恩突然想起自己与娘在何处走散，段忘之便牵着她的手回到原地。

走了一会儿他回头没见到浪韬，心想浪韬可能是气了、或是先回客栈，反正等他找到杜怀恩的娘亲后，他也会回去的，便也没想太多。

两人来到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屋，杜怀恩挣脱段忘之的手急忙跑进去。

「娘！娘！」

段忘之也追了过去。「怀恩！」

一入大门坎，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花园，不过园里的花朵都已枯了。

段忘之轻轻走过石板堆起的路，掀起一片的灰尘，看来这处已经许久未有人烟，不过又不显得阴森诡异。他往前继续走，左右张看，没见到杜怀恩的身影，不禁担心起来。

「怀恩，妳在哪？怀恩！」

忽地，面前吹来一阵风，段忘之连忙抬起衣袖挡住。那风竟带着满满的花香，一股熟悉的气息也在这阵风中散开布满整间屋子。

段忘之放下心底的不安，继续往前走。

好熟悉的感觉，难道会是－－

就在段忘之欲解开心中的疑惑时，前方一座凉亭内，杜怀恩就站在那里朝他挥手。

「哥哥，快来啊，我娘在这里，她很想亲自跟你道谢。快点走过来啊！」杜怀恩开心地笑着，手不停挥舞。

凉亭外有着一片白纱挡着，隐约只能看见里头站着一名女子，却不知长相如何，于是段忘之愈走愈近。

花香逐渐浓重起来，眼前的白纱也被一只纤纤素手撩了起，女子一身粉色，头微抬，两人四目相接，段忘之神情一震，同时眼底也有藏不住的惊喜。

「奉昭仙，好久不见了。」女子轻柔如水的嗓音教人一听难忘。

「烨玥，我终于找到妳了。」

卷六

「真的很久不见。」

再见烨玥，段忘之内心涌起无限的喜悦。没想到他俩在天界并没有见过几次面，烨玥却仍记着自己，他觉得很高兴的。

那种被人记住的感觉，他一直都渴望。

烨玥莲步轻移，款款朝着段忘之走近，那容颜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样子，美丽、无瑕。

「你怎么也会到凡尘来？」

「我是来带妳回天界的。妳本是花仙，不应该待在人间，随我回去，我会帮妳跟花帝求情。」他这一趟下凡总算没有白费苦心。

烨玥抬起手，杜怀恩立刻握住。「娘。」

「乖，怀恩，妳去外头玩吧。」

「是，娘。」杜怀恩乖巧地点头，便离开凉亭。

烨玥幽幽一笑。「奉昭仙，怀恩是我与我夫婿所生的孩子。你觉得这样的我还能重返天界吗？」

看着他们母子俩，段忘之心中升起一抹伤感。「烨玥，人间虽有情，但这样做值得吗？」

烨玥眼神温柔地望着杜怀恩，满眼都是怀念，仿佛正透过杜怀恩在思念某个人。「当然值得。奉昭仙，你未曾深爱过，因此不能体会我的感受。等你哪天也爱上某个人，就能明白我因何甘愿了。」

他是喜欢烨玥的，但若要自己为了他从此不回天界，他也做不到。也许诚如烨玥所言，是他根本还没动心。

在人间相见，眼前的烨玥却已陌生起来，那冷傲的神情、冰冷的眸子，教他几乎快认不得了。

「无论如何，妳的事情还是得由花帝决定，我只是想带妳回去。」不过下凡数十年而已，烨玥怎会变了这么多，他实在难以想象。

烨玥起身，摇了头。「不可能的，我一回去肯定会遭到处罚，我怎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