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远的性格很干脆,还有着东北男人在感情上特有的腼腆,他看不起那些拿着电话煲几个小时粥的男人,觉得他们娘,沈默习惯了他这种做派,有再多的话对着电话也说不出口。
这么过了五十天,沈默终于熬完了大半的行程,只剩宁波、杭州、温州三站,那天晚上他精疲力竭地回到酒店,澡都没洗就倒在床上,电话却突然响起来,是他那首《寒钟》——关远说过一次好听,他就郑重其事的拿来做他的特别来电铃音。
沈默跳起来接起电话,“关远,怎么了?”
“没事,就是给你打一电话。”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事了。”
“没事,那我挂了。”
“别,”沈默赶紧说,“再说两句。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总有话跟我说吧?”
那边沉默了半天。
“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一周吧。想我了?”
沈默随口问一句,也就是纯开玩笑的口气,他不想都知道,关远一向对这种玩笑不以为然,充耳不闻。但两个人总得找点什么话说,电话里的冷场是最要不得的。
那边仍然没说话,沈默把电话换个手,正犹豫着下句要说什么,关远却突然说:“啊。”
沈默浑身都激灵了一下,顾不上兴奋,整个人当场傻了。电话里关远的声音有些含糊:“那我挂了。”
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响起来,沈默盯着电话看了半天,突然把电话一甩,裹着被子兴奋得滚来滚去。
那天晚上他都没睡实,天一亮就直奔楼下,那时候他的顶头老板是章泽华,公司力挺的艺人到外地做宣传,他也寸不不离,借机疏通一下南方的关系。
敲了半天门才开,章泽华一脸倦容怒视着他。老板什么时候都是老板,沈默乖巧一笑:“老板,请你吃早茶去。”
章泽华咬牙切齿:“六点钟吃什么早茶。”
“早点去场地,省得出状况,你不是总教导我们不能耍大牌么。”
“我是老板你是老板?八点出发。”
“那现在吃饭,正好。”
章泽华坐在餐厅里,连喝了三杯咖啡,终于有力气骂他,“你个小鬼大清早的发什么疯?什么事赶紧放屁。”
“老板,后天台风登陆浙江是吧?”
“对。所以你赶紧3天之内把活动弄完。”
“那要是把采访一起弄完,不就能在台风之前回北京了么?”
“你想干嘛?”
“没有。你看,我们在这边多住四天,连着化装师摄影师十来个人,四天要花多少钱,我这是帮公司节省开支呢。”
“你糊弄谁呢,你着急回北京?”
沈默喝一口牛奶,抬头冲章泽华笑得像只白兔:“没有,我这真是替公司想。”
12.
把采访和活动分开,本来就是替沈默着想,怕他身体吃不消。既然他自己都想着压榨自己,老板肯定没话说。十几号人在浙江呆一天,章泽华就大出血一天,沈默的助理Vivi私下里跟沈默抱怨,她午饭时多点了个汤,喝汤的时候老板一直瞪着她,好像自己喝得是他的血。
沈默敲敲她的头,“谁让你点的鸽蛋汤。”
两个人说说笑笑,下午的时候章泽华打电话来,行程调整过,采访第三天晚上加一场,第四天上午加两场,第四天下午返程。
连着三天沈默忙得晕头转向,第四天的最后一场采访,沈默拿从Vivi那要来的糖讨好了女记者,又装了一回病弱,原定两个小时的访谈一个小时就结束。沈默因此得以和Vivi去逛街,给家人买了礼物若干。
到机场的时候属沈默的行李最重,Vivi几次想帮他提,都让沈默呲牙洌嘴地拒绝。远处有闪光灯在亮,Vivi大叫:“我说沈默,你是明星唉。”
沈默把半人高的大包扔到行李车上,总算松了口气,“我是明星也是男人,总不能叫女人拿东西吧。”
Vivi鄙视地看看他的胳膊,“我比你壮诶。”
沈默不信,伸出手来比,结果两个人的胳膊摆到一块,活脱脱两根排骨。
飞机上两个人还在笑闹不停,坐前排的章泽华终于受不了。他靠沈默赚钱,总要给他留点面子,只好回头骂Vivi:“你打鸡血了?一飞机人你没看见?”
其实头等舱除了沈默一行也没几个人,但Vivi立刻老实地闭嘴,冲沈默递个眼色。沈默趁章泽华背对着他看不见,对着他的背影施虐,一舱的人看他耍宝,都在拼命忍笑。
“我说,你今天好象特兴奋。”化妆师换了个位置,坐到沈默后面,“真打鸡血了?”
“有好事。”沈默嘿嘿一笑,化妆师立刻打了一寒战。
“你丫没事笑那么 淫 荡!”
飞机上不能用电话,沈默一直挨到落地,嘱咐了Vivi把东西寄到沈澜的公司,才打开手机。
那边Vivi还在感叹:“沈默你对你姐真好,我那死老弟除了气我还会干吗”,这边沈默的手机就响了。
是林建章的电话,这人是同门的师弟,还没正式出道,沈默受命提携他,两个人倒也算熟络。那边叫得乖巧:“沈默哥,你回北京了?”
“你消息倒挺灵通的。”
“下午没事吧?我们准备到山城吃饭,一起吧。”
沈默快半年没和圈里的人厮混,着实有些说不过去。林建章叫得殷勤,他不好意思拒绝,到底打车直接奔了山城。一起的还有同公司的几个艺人,再加一个签了新东家的蒋思绮。沈默许久没出现,很快给人灌得头晕目眩,只有求饶得份。
“我后天还得录音呢,你们饶了我吧。”
蒋思绮走得是清纯路线,算得上玉女掌门,这会只穿个低胸吊带,妆脱得乱七八糟,简直能把歌迷吓死:“别扯!我们都是烟酒嗓子,越喝唱的越开,干了!”
火锅的热气蒸腾起来,沈默密密麻麻出了一身的汗,本来想着要给关远发个短信,几杯下去,他除了躲酒什么也记不得了。
吃到后来,一群人东倒西歪,只有林建章还算清醒,打了车挨个送他们回家。沈默最后走,林建章把他扶上自己的别克:“我说大哥,你还行么?”
沈默点点头,除了头晕他基本还清醒,就是胃又开始疼。
“那,我新发现一地方还不错,去待会?”
沈默抬抬眼睛:“恩?”
“去了你就知道了。”
林建章是GAY,沈默在他一进公司的时候就认出了同类。他说得好地方,无非是GAYBAR,要不就是什么表演场或聚集地。沈默没什么心思去,但看他这么兴致勃勃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任他把车开到九龙花园,七拐八拐进了一条胡同,停在一家酒吧门前。
酒吧门脸不大,但装潢不错,沈默抬抬眼:“这个。。。?”
“是。”林建章把车倒进旁边车库,“我来过一次,真不错。”
他们这顿饭吃的久,现在已经快十点,但酒吧里还没什么人。沈默拉低帽子带好墨镜,林建章也做如此打扮。两个人摸到包厢坐下,点了瓶红酒。
“没什么特别的啊。”
沈默打量着四周,音响、灯光都不错,舞池也算宽敞,但也说不上什么特色。
“人特别啊。”
“客人?”
林建章笑了笑,把拇指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那个。”
“MB?”
林建章笑得更贼,“你等会。”
沈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推开门出了包厢,过了一会,林建章探进半个头:“介绍给人给你认识,老朋友了。”
一个青年走进来,穿着不算花哨,但写满了暗示,不难猜出他的职业。沈默没摘墨镜,从他的脚一直扫到脸,看清了那人的长相,他立刻不动了。
林建章还不明所以:“大哥,这个是关铭,在这边算是红透半边天。关铭,跟我大哥喝一杯。”
关远木然立在原地,林建章塞了个酒杯在手里,关远握了握酒杯,机械地喝下去。
沈默觉得自己有点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在飘,血液灼热沸腾,他直盯着关远:“我胃不舒服,就不喝了。”
林建章不是傻子,略微看出些门道来,正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沈默突然站起来:“建章,我头晕得不行,先回去了,你慢慢玩。”
林建章也站起来,“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车。”
林建章亦步亦趋的跟出包厢,突然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关远,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面前的青年高大俊朗,甚至比林建章还要高上一点,偏瘦,但是瘦得健美柔韧,一张脸标识出他的家乡,是东北白山黑水的明晰晴朗,此刻却有些阴晴不定。
他和沈默的关系不寻常。
林建章的思维飞速地转圈,他嗅觉一向灵敏,在娱乐圈混,除了好皮相以外,还需要足够机灵走运。林建章能签约,就是凭着他的敏锐——有一点风影,他也必然要捕捉到,好在某一日换成自己往上爬的筹码。
“我说,关,坐。”他倒满一杯酒,冲关远亲昵地招呼,关远却仍站在原地没动。
关远的脾气一向有些桀骜,他没在意,搭着关远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怎么了?”
人猛然一趔趄,竟然是关远推开了他,紧接着,林建章突然觉得胸口一震,然后就是又闷又厚的疼,他整个人摔到包厢的椅子上,胸口留着关远的一个鞋印。
关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额角地青筋直跳,似乎仍然不解气,猛地抓起一个酒瓶砸在桌上,“逼懒子!”
他一摔门出了包厢,林建章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才感觉脖子上有些刺痛。他用手一摸,一股细细的血流——刚才被酒瓶的碎片刮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很晕,桌上有个白瓷的烟灰缸,他拿过来吐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服务生这个时候慌忙跑进来,“先生,请问怎么了?”
“没事!”林建章一脚踹在桌子上,“关铭,你大爷!”
沈默走了很远才打到车,司机问他去哪,他恍惚地说:“开吧。”
的哥都话痨得很,没开两步就开始找沈默神侃:“哥们儿,你说你大半夜的戴个墨镜,装蝙蝠侠哪?跟女朋友吵架了是不是?”
沈默没说话,司机以为自己猜中,更加得意,“跟妞吵架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你也就是碰着我了,碰到别人,四环绕圈跑,这一宿过去,你有多少钱也不够啊。说吧,想去哪?按我说,吵架这事吧——”
沈默递了五百块钱过去:“我说哥们儿,你闭嘴就成。”
司机讨了个没趣,收起钱嘟囔着:“成,你自己闹腾我也管不着。”
出租车上了高架,司机看看沈默,见他仍没开口的意思,搭讪着开了收音机。
还没到午夜,正是点歌热火朝天的时候,
女主播的声音娇媚里有难掩的沧桑,还极力装出嗲而软的音调,“刚才有位观众发来短信点播一首张惠妹的《谁爱我》,而尾号是7229的观众希望点播一首蜜雪薇琪的《爱斯基摩》,很遗憾我们歌库里没有这两首歌。下面把一首沈默的《寒钟》送给他们,希望他们会喜欢。”
前奏响起来,是沈默最熟悉不过的节奏,然后,一个男生从劣质的音响中流淌出来,动听而寂寞。
是他自己的声音,苍凉而忧伤地,随车轮的滚动而颤抖咏叹,不悠扬,却百转千回,复古的韵味里,渗透出悠悠的寒意。
沈默把头埋在膝盖上,难以抑制地抽动起肩膀。
13.
第二天,沈默主动和公司要求,接下拖了很久的一个剧本。新锐导演的古装电影,投资方下足了血本,一心想要在国外的影展捧个奖回来。
时间很紧,沈默被要求三天后就到剧组报道,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通报,母亲絮絮地和他讲了半个小时出门在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他都一一答应。
最后,年过花甲的母亲叮嘱他:“沈默,你别学他们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们那些小姑娘没几个正经的,妖妖道道。你还是好好工作,等到年龄了,好好找个女孩子结婚。”
沈默在这头不住点头,“妈,我知道。”
这部电影第一组戏是在青海,虽然只是10月,沈默还是满满装了一包保暖内衣、羽绒服之类的东西。Vivi的电话很快打过来:“沈默,按老板交代,机票定好了,咱们明天飞。”
“你跟我去?”
“对。”
“你跟老板说,我一个人去。不能让别人说我耍大牌,排戏还带个助理。”
“啊?”
“算给你放假,跟你男朋友约会去吧。”
电话里传来一声欢叫,Viivi兴高采烈,“那我等会把机票给你送过去。”
机票和证件都收拾好了,衣服和随身物品被打进了箱子,沈默仔细想了几次,都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漏的,然而对着收拾妥当的行李,他仍然坐立不安。
他心里像养着一条蛇,盘踞在黑暗里,这几天,他一直假装它不存在,但他拦不住它把他咬得千疮百孔。
沈默穿好外套下楼,从车库里把车子开出来。他知道在临走前该做一个了断,他或者让那条蛇把自己咬死,或者把那条蛇揪出来,一把扭断它的头。
车子在夜幕里穿行,车灯的光柱像两柄利剑,在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两条血路。
灯光昏黄,厚重的窗帘把街上的光怪陆离隔离在房间之外,沈默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被子里。柔和的光线中,无数尘埃悬浮在空中,以极缓慢的速度下坠,如无数微型的鸟羽。
他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讲给陈扬,偶尔掠过一二细节,但几乎毫无二致。刚开始还是艰难地、破碎地,慢慢就流利起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环抱着他沉默的男人像一个黑洞,可以让他无休无止的倾诉那些如尘埃般的往事,他借由着语言的力量让自己能够直视过去,从而做出向前走的抉择。
感觉到沈默的停顿,陈扬抽出手,拨了拨他散乱的刘海:“结束了?”
“没有。”
陈扬刚想开口,写字台上的座式钟轻微地“喀嚓”响了一声,他看看时间,凌晨四点。
“我听蔡淼说你要试镜。”
“对,明天——不是,今早九点。”邱予斌对他显然还是满意的,虽然没给他剧本也通知他演哪一角,却直接叫他去片场试镜——肯让他试,就算是给了他天大的机会。
“那下次再说,”陈扬伸出手来关了灯,“先睡觉。”
陈扬松开沈默,床很大,可以让两个人各自安睡而无接触。沈默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一声一声地数陈扬的呼吸,六点时太阳血淋淋地升起,他终于坠入睡眠。
七点半,沈默惊醒过来,条件反射似地冲到浴室洗漱。陈扬一向醒得很早,这会坐在床边看他忙碌,两个人都一脸倦色。
沈默花5分钟收拾妥当,“扬哥,我得走了,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