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一愣:“你怕陈扬没用?林勇再嚣张也得顾及陈扬,就连楚振声,不是也只听陈扬的话?”
大周死盯着他,灰败的目光让沈默心中一凛,“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陈扬出事了,你不知道?”
沈默的确不知道。那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爱关远,却对关远一无所知,需要大周来告诉自己关远的过去;他和陈扬厮混了三四年,自熟稔得很,却需要大周来告诉自己陈扬的死讯。
陈扬从很早起就一直扶植林勇,林勇渐渐在帮派内站稳了脚,干脆拉起一伙人马干掉了陈扬,帮派内忠于陈扬的人大多数被他清洗了,也有少数逃走——比如阿铭,还有那时陈扬的新宠。
帮派内部大换血,北京这边陈扬的旧部也都人仰马翻,楚振声对林勇为马首是瞻,总算保住了原先的地位,也因此愈发的折腾起关远来。
沈默在破旧的沙发上心烦意乱地坐着,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而不真实。陈扬死了,陈扬竟然被人算计后杀死——这个震动比他日后知道陈扬没死还要来的剧烈。
他知道陈扬能给他很多东西,却从不开口向陈扬要求什么,正因为陈扬是他最后的砝码和底线。他不贪图眼前的好处,甚至为了不开罪林勇而故意让陈扬冷落自己,为的就是在某天陷入绝境时能够请陈扬来帮助自己——陈扬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一条万能的后路。
如今,这条万能的后路断了,从他认识陈扬那天起,陈扬就是神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如今,这个神也死了。
沈默心绪混乱地站起身来,“我再想想办法吧。”
第二天他想出了办法,这个办法未必是关远喜欢的,却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他每天去楚振声的店里,点关远出台,如此坚持了三个月,他暗地里找人疏通,在把钱当废纸花掉之后,沈默终于包养了关远。
关远开始时是愤怒的,对沈默的做法大发雷霆,两个人甚至在夜店里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沈默被关远一拳打中下颌,摔倒时头被撞伤,血瀑布似的糊了一脸。自己还没感觉到疼,关远扛起他就往医院跑,一路上血滴滴嗒嗒绘出一道暗红的路径。
血流的吓人,其实伤口并不深,怕出现脑震荡,沈默那晚留院观察,关远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床边。
沈默看着他,头倒不疼,突然觉得一股痛从心里直蔓出来。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待到半夜,沈默开口说:“关远。”
被叫的人肩膀一震,却仍然低着头,心虚似地不敢看他。
“别折腾了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没有回答。
“关远,你别傻了,你这辈子都碰不上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你就别瞎逞强了,行不行?”
病房只有他们两个人,昏暗的床头灯让一切都迷离影绰,关远关远慢慢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抓得很紧,身体崩得如同一只弓。然后他猛地抱紧沈默,却还是让沈默看到他眼睛里闪着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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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炸起,沈默几乎从椅子上被吓起来,旁边有人叫骂,邻座的音响被调小了些,密集的枪声却仍在继续。沈默半躺在网吧角落的椅子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切出了屏保,白茫茫的雪花满屏飘着,一片萧瑟的白。他伸出手动了动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亮。
跳出的还是显示邮件发送成功的页面,沈默切换到收件箱,一遍一遍的刷新着。
他还如此清晰的记得和关远的那个拥抱,然而那已经是快五年前的事了。和关远有关的每一件事他都难以遗忘,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回忆自有种战胜时光的魔法,能逃出遗忘的手掌,用辛酸和幸福开出一朵花来,飘着往昔的香气,使人沉迷忘返。
尽管这个人已经在他身边消失了四年,因着回忆的缘故,却仿佛从没离开。沈默也难以描述自己想起这些时的心情,他始终不能恨关远,对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感到遗憾——比痛苦更加浓烈的遗憾。
页面一遍遍刷新,却仿佛已经静止,永无变化。
沈默第二天黑着眼圈去片场,被李梦昕劈头盖脸的指责了一通,他哄了一会这女孩终于不再和她怄气。过了三天是开机仪式,沈默胆战心惊地出席了记者会,果然被问的都是关于四年前那个丑闻的刁钻问题。他按蔡淼教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竭力装出无辜的样子,拼命转移话题。
好在记者的焦点并非在他身上,李梦昕的老爹似乎事先做了安排,不少记者都在追捧这个并不十分出色的新人,李梦昕对各种问题显然事先准备过,答得头头是道,颇有明星相,沈默惊叹之余,难免有些遗憾。
她是个干净的女孩,在这个混杂的世界里最难得的就是她这一份干净纯真,然而既然踏进了这个圈子,不出一年就会染上一身污垢。
男主角卢剑当日也到场了,记者问的最多的倒是他和另一位女星的绯闻,卢剑资历尚浅,被追问得很狼狈,沈默轻描淡写的帮他把话题转回来,于是一众记者又开始追捧李梦昕。
记者会总算是成功结束,沈默出了一身冷汗,接下来的日子反而显得格外轻松。《今夏》开机,邱予斌铁了心走偶像派路线,沈默那张脸足够好看,演技就没人去计较,很多场戏都是一条通过。李梦昕每天粘着他撒娇,卢剑感激他在记者会上的拔刀相助,也对他格外友善,一干人臭味相投,从上海厮混到巴黎,又从巴黎飞回上海,每天说笑打闹,三个月就完成了《今夏》的大部分镜头。
在这三个月里,蔡淼帮沈默签了新的公司,那家公司有陈扬的股份,似乎是受了陈扬的关照,合同里的内容优厚到让沈默不敢相信。
贫穷的日子结束,沈默抽空找了新房子,又让李梦昕陪自己买了个笔记本电脑,添置了行头若干,李梦昕笑他是农奴翻身,他居然深有同感。
只有那只旧手机还昭示着自己过往的落魄,沈默听从卢剑的推荐,买了个笨重的N95,然后他一狠心,连手机号也一起换了。
他签了新的合约,有了新的朋友,换了新的房子,理所当然的应该过新的生活。他不能做到同过去决裂,至少也应该尽自己的努力,告别过去的种种。
这样想着,他却忍不住每天都要去查看邮箱,看看有没有关远的回信。他有时候盼着看到关远的回复,有时候又害怕看到关远的回信,然而不管他怎么想,除了几封垃圾邮件,他再也没收到任何来信。
又忙了一个月,沈默接拍了一支服装广告,收到四十万广告费。他请卢剑和李梦昕喝酒,装模作样的感慨了一番身价大不如前之类的话,卢剑一脸苦相地给他透底,说自己新拍的平面广告只有十万块不到。
李梦昕抱着果汁抛个媚眼,“你们别吵了,我新接的广告,不但不赚钱,还赔了,找人托关系花了好多钱。”
沈默不理她,喝自己的酒,卢剑好奇心大起:“你拍的什么广告?”
“WESTWOOD。”
卢剑一脸抽搐地看向沈默,后者还他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两个男人无限惆怅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18.
第二天没有沈默的戏,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上午,然后爬起来找了个ATM,把刚进账的四十万转进沈澜的账户。
转账的时候他有些恶意地想,沈澜突然看到这么一笔钱,会不会觉得自己卷入了什么非法交易?她肯定不会先想到是自己打的钱,因为她和爸妈一样,也是极力想忘记有自己这么一个亲人的。
他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起来,蔡淼心急火燎的声音简直是在吼:“你昨晚怎么不接电话?”
“我昨晚有点事,不好意思,淼哥。”
“你今晚有没有事?”
他晚上要去片场晃一圈,补几个镜头,但也不是非去不可,可以让李梦昕和卢剑先拍。
“可能有空。什么事?”
蔡淼说完,沈默就知道,他问自己有没有空那句其实是多余的,自己必须要有空。
因为,陈扬来了。
沈默花时间配了衣服,为保险起见,他提早吃了晚饭,又吞了一大把胃药。蔡淼说过四点来接他,果然四点钟一到,楼下就响起喇叭声,沈默穿好鞋悠然地下楼,没看到蔡淼的破车,倒看见一辆银光闪闪的奔驰。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陈扬探出头,示意他过来。沈默的漫步立刻变成小跑,他刚到车旁,充当司机的阿铭就下来替他开了车门。沈默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在陈扬身边坐下。
“扬哥,你怎么来了?”
“顺路来接你。晚饭吃过了么?”
沈默的胃不按时吃饭就会痛得死去活来,他怕今晚没饭吃刚塞了两个包子祭胃,然而陈扬这样问他,显然是要带他吃晚饭。
“没有。”
陈扬笑笑,“那刚好。”
陈扬今天穿的很随意,深棕色的外套,棉布裤子,软皮鞋,遍身不见LOGO,但沈默知道,自己的一身名牌恐怕比不上陈扬一只鞋。
车再次开动,陈扬打量着沈默,突然笑了笑,伸出手来揉揉他的头:“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
“还得谢谢扬哥的照顾。”
陈扬显然不原继续这个话题,收回手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车的内部很宽敞,两个人却靠的很近,肩膀挨着肩膀。沈默刚往旁边挪了挪,陈扬就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沈默惊得几乎跳起来,一路上再不敢乱动一下。
陈扬的手一直放在他腿上,没有任何动作,却让沈默如坐针毡。车在北京饭店停下,沈默跳下车,利落的给陈扬开门,在他下车的时候用手罩住车门。关门的时候他瞟到阿铭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掠过一丝惊奇。
陈扬领着沈默进了家安,阿铭照例在车里等。早在九年前,刚认识陈扬的时候,沈默就暗暗感叹过当情人比当手下好——至少情人不用饿着肚子在车里动辄等四五个小时。这么想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今天自己又是以什么身份陪陈扬来这的?
菜上得很慢,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沉默不语地喝着红酒。水晶吊灯的的光暧昧而浪漫,陈扬背后是紫色的幔帐,光影撒在他脸上,绘出一片光与暗的纹路,沈默惊诧这九年来他竟然一点都没变,始终都是一样的深沉英俊。
陈扬抬起头来,发现沈默在看自己,于是放下酒杯,对他笑了笑,神色温柔。
“想什么呢?”
“想起以前了。”沈默的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扬哥第一次带我吃西餐,吃的就是法国菜。我第一次吃西餐,不会用餐具,慌得很又不敢说,只能在进门的时候拼命看别人是怎么用的,好在没出丑。”
“我那时候就想,这小孩怎么这么机灵。”陈扬的笑意更深,“沈默,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沈默干巴巴的笑两声,正打算吹捧他几乎敷衍过去,陈扬又说:“你和那时比,变了不少。”
“但扬哥没变。”
陈扬没答话,端起酒杯喝干了杯里的酒,沈默那起酒瓶帮他倒酒,深红的液体在杯子里激起一团暗红的花。
陈扬的外表的确没变,沈默却知道在他头上,多了一处被头发掩盖住的枪伤。当年林勇一枪打在他头上,他那时的情人带着他的“尸体”逃走,人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在一年后卷土重来,逼得林勇跳楼,夺回了大哥的位置。
沈默很难不去猜想,那时跟在他身边的情人,现在到哪里去了?能共患难,就不能同安乐么?当然,和陈扬在一起,离传统意义上的“安乐”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菜很快上来,两个人气氛融洽地吃着,间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家安有台极古老的钢琴,平日里无人去动的,今天竟然有个女孩子打开琴盖,让黑白的琴键汩汩流淌出华音。
音乐和灯光自能营造出一种氛围和魔力,沈默望着对面的男人,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十八岁的天真少年,带着尊崇而敬佩的眼神仰望着陈扬,对他给予自己的点滴温情而感激不已。
沈默突然觉得愧疚起来。
他的初吻,初夜,以及许多的第一次都给了陈扬,但陈扬给予他的,却比从他这里拿走的要多的多。陈扬从来没在任何事上逼迫过他,甚至连上床这件事,都是他因为心怀感激而心甘情愿的。陈扬对他未见得有多上心,但总是很温柔,自己年少时尚能对他的温柔满怀感恩,但年岁见长,洞悉了陈扬残暴冷血的一面之后,就再也无法消除心里的戒备。他习惯了算计得失,就无法相信一个人肯不计回报的帮助自己——然而仔细想想,他竟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回报陈扬。
音乐还在缠绵流淌,陈扬叫来侍者结账,示意沈默离开。
两个人上了车,沈默还沉浸在刚才的愧疚心境里,那音乐和灯光仿佛变成了一种气场,寸步不离地笼罩着他。
天已经黑了,车里没开灯,街边五彩的霓虹照进车里,在陈扬脸上也流淌着变幻的色彩。夜晚的北京仿佛被施了咒语的传说之城,浮光流岚,光怪陆离,繁华迷乱里透出些微的寂寞哀伤。
“扬哥,我们去哪?”
“就快到了。”
沈默忍住了不再问,果然五分钟以后阿铭就将车停在一家KTV门口。沈默不明所以地下了车,目瞪口呆地看着阿铭陪陈扬走进了KTV的大门口。
他跟上去,不明白陈扬为什来领他来这里。
进了KTV,他发现偌大的大堂里竟然没有一个客人。阿铭走到柜台前,对个领班模样的人说着什么,陈扬走到另一边的沙发上,示意沈默也过来坐。
大堂装饰得很富丽堂皇,看得出这家店很高档,陈扬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沈默立刻拿出打火机帮他点燃。
“沈默,这家店怎么样?”
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以,沈默迟疑了一下说,“很好。”
“之前一直交给他们弄,我也是头一次来,等一下你陪我上去试试音响。”
沈默这才恍然大悟——这里是陈扬新开的店。
阿铭走过来,“扬哥,他们等您上去呢。”
陈扬站起身来,沈默紧随其后。KTV有三层,装潢的颇为气派,大概转了一圈,阿铭领陈扬走进一个包房,说是这里的中包。
说是中包,但也大得可以,房间里有电脑可以上网,沙发足够七八个人躺着睡觉。阿铭叫人送了酒和饮料过来,就无声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点唱机已经启动,自动播放着最近的几首新歌,陈扬端着酒杯,半靠在沙发上,“沈默,试试音响。”
沈默本想问问陈扬想听什么,但临问出口又觉得古怪。唱歌演戏是他的本行,就跟看病是医生的本行一样。他可以在八万人的体育场里唱歌而不觉紧张,但在这个包厢里,对着陈扬唱歌,却让他觉得格外别扭。
陈扬仿佛看出他的心思,“随便唱个你想唱的。”
19.
陈扬喜欢英文老歌,沈默从语种点歌里挑有把握的点了一排,攥着麦小心翼翼的唱。他唱歌的时候努力盯着屏幕,唱的中规中矩,七八首下来,比开场演唱会都要累。
陈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沈默终于在间隙里扭头看了陈扬一眼,却发现他仰头靠着沙发,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