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的很近,陈扬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沈默身体轻微的颤抖。
21.
手里的啤酒罐突然被拿走,沈默看到陈扬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肩膀,然后他靠过来,温柔的亲吻沈默的嘴唇,两个人缓慢而绵长的亲吻着,从客厅一路吻到卧室,一起倒在温暖而柔软的大床上。
衣物散落了一地,沈默在接吻的间隙里抬起头,陈扬从上方俯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暧昧的一层湿雾。灯光是温柔的黄,旧而暗淡的光泽,从头顶流淌下来,在陈扬的身上化作一种神秘的金色,沈默想起他在撒哈拉拍片时见到的那一片黄金般的沙漠。灯光化作流水,灯光化作流沙,沈默和陈扬被占据了世界的光线包围着,像深海里纠缠的两股暗涌,温暖而静谧,像一首古老的诗歌。
陈扬的手环抱着他,即使在最激烈的时候也保持着温柔的动作,在终于攀升到高潮的一瞬间,两个人凝视着对方的脸,眼神里不约而同都是怀念的神色。
灯光流转,灯光渐暗,灯光熄灭。
第二天一早沈默五点就被吵醒,头筹叫他马上来片场补拍镜头,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陈扬,但后者已经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即使是清晨刚醒来,陈扬也是一副锐利坚毅的模样,没有其他人睡眼惺忪的朦胧神色。他声音带着早上的暗哑:“要走了?”
“恩。”
陈扬的目光停在他嘴唇上,似乎想在他离开前再接一次吻,但目光停驻了几秒,他似乎打消了这种太过温情的念头,只是说,“路上小心。”
沈默答应着,一路小跑去打车,态度谦卑地赶到片场被邱予斌骂。
几个镜头很快补完,《今夏》的拍摄工作算是大功告成,邱予斌向来不用配音,那么剩下的就是导演自己的事了。一群人收拾了东西,热热闹闹的去喝杀青酒,酒过三巡,吵嚷的大厅里飘进一个纤细的身影,杜文娴竟然也赶来了。
巴结前辈向来是沈默的强项和爱好,他端了一杯酒过去,一脸乖巧地嘘寒问暖,帮杜文娴放好外套和手袋。杜文娴显然也是喜欢他的,开开心心地被他哄了半天,才转身去找邱予斌。
杜文娴一走,李梦昕就拖住卢剑跑过来,老远就翻他一个白眼,“德行。”
沈默笑得无辜,“我怎么了?”
“舔吧舔吧,早晚舔死你。”
卢剑笑得不怀好意,“小梦梦,嫉妒了吧,你有杜文娴一半的好看,我就让沈默从了你。”
“人家是影后!未来的影后!”
沈默故意喵一眼李梦昕小巧的胸部,和卢剑交换一个故作下流的眼神,李梦昕急了,港台腔回复京片子,“姑奶奶才二十三!还能发育!”
沈默和卢剑一起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哦——”,两个人爆发出一阵狂笑,李梦昕把十公分的高跟鞋狠狠踩在卢剑脚上,又抡起限量版手袋狂砸沈默的头,三个人闹成一团,引得全场侧目。
邱予斌携杜文娴走过来,“行了,你们仨丢不丢人。”
“他们欺负我嘛。”李梦昕粘上去撒娇,被卢剑一把拖回来,她怒视后者一眼,转而扑过去掐沈默的胳膊。
“昕昕,”杜文娴施施然开口,语气却不容反驳,“边上玩去,我有事和沈默说。”
李梦昕一脸不情愿地走开,卢剑识相地跟上去,继续供她蹂躏。
“沈默,《今夏》里你的表现不错,很有灵气。主题曲也是你唱的吧?很出色。”
“还得谢谢邱导和文娴姐啊,这次在剧组我可学了不少东西。”
“算了吧,就这部烂剧你能学到什么。”杜文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倒把沈默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看邱予斌,还好他没有不悦的神色。
“这种电视剧,也就骗骗小姑娘,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看。我写剧本的时候故意写得俗烂狗血,这样才卖得好,那帮傻姑娘的钱最好转嘛。”
“文娴姐这就叫大智若愚。”
“我也不能总愚下去,这两天我新写了个本子,那导演说让我指派主要演员,我想了想,主角的话你最合适。”
沈默自然有疑惑,又不能驳了杜文娴的面子,赶紧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谢文娴姐!”
杜文娴知道他还有后话,漠然地等着他接下去,沈默被她看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肯定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文娴姐,你也知道,我是公司说了算——”
“行了吧你猴崽子,”一直没说话的邱予斌插进来,“你知道谁是导演?李陆!”
李陆,李梦昕的爹,拍电影三十年大大小小的奖得过无数,任何大腕在他面前就是小菜。沈默的受宠若惊变成欣喜若狂:“公司要不让我演,我把我们老板杀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心虚——陈扬也算是老板中的一个。
“先别忙着答应,”杜文娴做了个手势,沈默立刻机灵地跑去把她的包拿来,杜文娴满意一笑,“烟。“
沈默从她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过去,刚想点,邱予斌却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燃了。
杜文娴喷一口烟,掏出一叠纸递给他,“沈默,你还是先看看本子再说吧。”
剧本不长,十几页,沈默看了个开头额头就开始冒汗。
民国时期的两个男人,一个天主教徒的医生,一个革命者,“时代的浪潮”像只看不见的巨手推动着两个人不断的碰撞摩擦,在几次剧烈的摩擦之后,性,或者是爱的火花,砰然爆炸。
两个人的一切立场都是对立的,宗教,政治,他们的拥抱隔着冰冷的刀锋,终于有一天,医生在革命者体内留下一颗子弹,自己锒铛入狱。
沈默把剧本折好,手微微发抖,“文娴姐。”
杜文娴看出他话里的疑问,清淡地对他笑笑,“这边太吵了。”
大厅里,一半人已经喝得八分醉,热热闹闹地吵嚷欢笑,气氛热烈如火,唯有沈默立在角落里,内心的阴冷一阵阵泛上来,手心全是潮湿的汗。
杜文娴牵起他的手,像领着一个孩子,或是一只宠物一样,把他带上车。天色昏暗,到处都是来往的人潮,杜文娴把他带到万国城,领着他上了楼。
“我家。”在进门前她简短地交代一句。
杜文娴的房间是一片纯白,偶尔出现一两抹淡绿,过分简洁到不像是女性的房间。然而这和陈扬那里富丽堂皇的僵硬不同,这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而温馨的气味,仿佛它的主人一般恬淡安娴。
“水果茶,”杜文娴递给他一只白瓷茶杯,茶拖上有藤蔓状的美丽纹饰,“美容的。”
“文娴姐,那个剧本——”
“同性恋题材的,拍得好肯定叫好又叫座,不过老李不在乎这个,十年以前他就功成名就,修炼成精了。怎么说呢,这个电影还是挺有趣的,我想表现的就是那种信仰和爱情的冲突,或者说是理想化、纯粹化的信仰和自我的冲突——每个人追求的爱情,其实都是理想中自己的模型。”
然而沈默要听的并不是这个,他把茶杯放下,毫不掩饰自己惶惑的眼神。
“你也看出来了,还是你过去的事给了我灵感。我很喜欢医生这个角色,因为他身上的枷锁最多,他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但又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他向革命者开枪,但他想杀死的其实是自己——借由着杀死理想中的自己,来毁灭现实中的自己。很矛盾,很疯狂,很精彩。”
这个女人坐在那里,平静而冷漠地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剖开,用一种不带感情,亦毫无恶意的语言去分析他和关远的一切,然而沈默无法恨她,甚至无法对她带有敌意。
“沈默,你发现了没有,这个剧本没有结局。”
“是。”
“所以,我想听你告诉我结局。”
22.
沈默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面前的女人夹着烟,细长的眼睛半眯着,雾蒙蒙的暧昧。沈默突然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毫无根据地。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一向很准。
“文娴姐,我不想拍这个电影。”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拍这个题材。”
烟灰落在昂贵的布艺沙发上,杜文娴却熟视无睹,随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沈默,同性恋并不是什么禁忌的题材,你也看到了,这些年同性恋的片子一向是叫好叫座的。你怕什么呢?怕大家接受不了你的身份?可是像你这样这样又能掩盖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
“沈默,”杜文娴仿佛传教士在布道,但前倾的身体暴露了她的急躁,“你这样逃避不是办法,你应该试着去面对。张国荣,关锦鹏。。。。。。毕竟接受的人还是很多吧?而且,只是拍一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又不能根据这个就认定你是同性恋。你们公司现在想炒你和昕昕的绯闻吧?与其炒那个,不如炒性向来的有效。”
“可能吧。”沈默笑笑,“但是文娴姐,我一点都不想面对,没有必要。”
杜文娴惊讶地挑起一根眉毛,沈默破釜沉舟地说,“文娴姐,其实你是LES吧?”
杜文娴没说话,低头到包里去摸烟盒,半天才找到,又起身去找打火机。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聚成液体,水压沉沉地压在沈默的身体上,杜文娴走动时掀起的层层波澜,让他像条躲避渔网的鱼般警觉。
终于,杜文娴坐回沙发,轻描淡写地开口,“你怎么知道的,嗯?”
“就是感觉。。。圈里很多人都是,想到了也很正常。”
“你这孩子,有时候简直灵魂附体。说不定你去写书,要比我好得多。”
“文娴姐,你别取笑我了。”
“不是取笑——算了。”杜文娴把抽了两口的烟又捻灭,“我承认这个电影是我的私心,我不能公开的话,总得让别人说出来,你不想演也是正常的。我还有个别的本子,在郑光那,老郑比不上李陆,但也算名导演了。你不小了,总不能当一辈子偶像吧,借这机会赶紧转型。”
沈默受宠若惊,而且是惊吓的惊,“文娴姐,这怎么好意思——”
“行了,别跟我客气。找你也是因为你有实力,再说,我也是真挺喜欢你的。”
沈默愣了三秒,对面女人略带疲惫的神情是真诚的。
“谢谢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谢,“谢谢你文娴姐。”
“真要谢我?”杜文娴突然又活泼了起来,娇媚的猫眼斜昵着他,“那给我提供点素材,讲讲你的事。你的——他叫关远是吧?”
沈默“嗯”了一声,杜文娴故意无视他语气里的回避。
“前面的事我大概猜得到,你挺爱他的吧?我想知道后来的,他为什么想杀你?为什么那么恨你?”
沈默知道自己逃不过,这女人有一种变态的癖好,喜欢像解剖一样剖析别人的人生。然而除此之外,她是个让沈默尊敬的人,更何况他欠了杜文娴的人情,无论如何没法对他撒谎。
“他恨我倒是真的,不过他也没想要杀了我,那次就是一般的打架,而且。。。先失控的是我。”
那一段时间,沈默和关远相处得还算平静,沈默随时随地能看到幸福的影子,他以为他和关远不会再节外生枝,就这么过一辈子下去了,因此那次爆发的争执让他格外恼火。
争执的起因是易佳。
沈默很少和关远的朋友来往,他对关远三教九流的朋友心里是不屑的,但因为关远的关系,他还一定要装出亲切热情的样子来。他每次见到大周们就要心烦,但易佳是个例外。
在关远的朋友里,易佳是沈默唯一不讨厌的人。当时易佳才十八岁,在读高中,沈默猜不出来这个单纯和善的少年是怎么和关远认识的。他只是大概知道,易佳没有父母,上学的钱是关远那一伙人凑出来的,易佳管他们叫哥,成了他们共有的弟弟。这群几乎位于社会底层的人,像守护秘密宝藏一样保护着易佳,小心翼翼地不让他接触到污秽和阴暗,尽管污秽和阴暗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
沈默看见易佳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长得真是好,不是沈默自己那种过分精致的好看,而是一种悠然的、写意般的清秀。他神情天真温柔,一笑起来就像水墨画上撒了淡淡的金粉。
沈默隐约猜到易佳喜欢男人,他在这种事上的直觉尤其的准,尤其是易佳那种阴柔敏感的孩子。他为这个还认真地观察了一阵,确定易佳和关远只类似普通的兄弟才放了心。
关远经常跟沈默说,易佳太单纯,这样的人太容易上当受骗。正所谓越怕发生的事越会发生,易佳没等到高考,就彻底的给人骗了。
黎正新个典型的二世祖,人不坏,就是从小被宠爱的有些霸道任性。他在书店偶然遇见易佳,很轻松的就把他拐走吃掉,三个月以后受不了易佳的文艺青年性格,以一贯干净利落的手法将其甩掉,并附上十万块钱当做分手费。
易佳拿了钱,没哭也没闹,回到家里静静地坐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坐在浴缸里割了腕,血把水池染得通红。血流到快失去知觉的时候他大概是害怕了,打电话给120,然后是关远。那时候是交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关远比120早到,把门撞开的时候易佳身体都发冷了。医生来了,忙乎了半天留下一具尸体,关远大概知道事情的始末,找了大周他们把黎正新打了一顿,对方好脾气的没计较,还颇真诚地到易佳墓地上祭拜了几次,然后继续夜夜笙歌。
关远对黎正新恨之入骨,但沈默没法跟他同仇敌忾。黎正新算是他的点头之交,沈默始终没觉得这件事里他有什么过错,他对易佳算得上仁至义尽,易佳因为这个去自杀未免太小题大做。易佳的死让沈默也很难受,但也让他觉得恼怒,因为被甩了就去自杀,实在幼稚可笑。
关远的态度更让他觉得不舒服,伤心难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恨算怎么回事?易佳不过是被甩了而已,沈默自己也被关远甩过,而且是被横过来竖过去的甩,关远好像一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凭什么易佳就不能受到伤害?
沈默表面上没说什么,也没告诉关远他和黎正新认识,心里却一直有股怨气。带着种轻微的报复心理,他和黎正新的来往反而更为密切,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打球,直到有一天沈默去八达岭拍戏,关远心血来潮地去酒店看他,刚好撞见沈默和黎正新亲亲热热地在饭店的酒吧喝酒。
架吵越早越好,气憋越久越足。关远当时被沈默三言两语打发回家,等三天后沈默拍完戏回来,关远已经憋成了炸药桶,一张嘴爆出来的话句句想让沈默掐死他。
两个人针锋相对地吵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关远吵红了眼,一句“你真他妈贱”算是彻底惹着了沈默。惟一一次沈默先动了手,水晶花瓶在关远手臂上敲得粉碎,关远还手,两个人打作一团,心里都带着一团突然爆发出来的恨意,想把对方撕得粉碎。当战场转移到厨房的时候,关远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抄起身边的水果刀给了沈默一下。
沈默入院,媒体蜂拥而至,不知是谁爆出了他和关远的关系,连病床前都没片刻安宁。关远被拘留,沈默拿出所有的钱上下打点,总算把事情最大限度的压下了。关远被判了一年,沈默出院的时候,他已经从拘留所被送往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