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关键就在于「回到两年前」这件事,水远都不可能发生。
老人后悔了。
自己执意要找寻最杰出的接班人,结果他找到了什么?
一个怪物。体内混着那个粗野男人的脏血,伪装得人模人样,实际上是个充满狼子野心的怪物--魏莫愆。
无庸置疑,这孩子非常杰出(毕竟有一半是我魏家的血)。
无论老人给他多大的挑战、出了什么刁难的问题来考验,他都能轻易地过关。纵使老人吝于给他掌声,但是这十二年来,男人的优秀表现,众人有目共睹。
大学求学时代,完美的A++成绩;硕士论文时代,被刊登在经济学刊的荣耀;甚至是在「魏氏集团」工读的体验期,只做个小小的业务助理,竟然就使得该部门的业绩成长了百分之一百二。
完美无缺。连老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挑剔一下他的表现,都无从下手。
他的优秀表现,一方面证实了老人的眼光精确,一方面却也讽刺地点出了老人的缺乏「远虑」。
我太自信了,以为手握皮鞭,让他戴上项圈,凶猛的老虎亦可被驯服。孰不知驯服的外表下,这野兽一直在等待机会。等我年老力衰,制不住他......
现在,手中的缰绳已松脱,我......一定会被忘恩负义的东西反噬吧!
男子停在离老人一步之遥处,他没有对老人使出任何威吓手段,不过是以那双漆黑虚无的眼盯着,老人的心脏便难以负荷地倏动着,眼皮狂跳。
「这是您掉落的东西,祖父大人。」
男子刻意拉过老人枯槁、骨立的手腕,翻出掌心,把短手杖放上去,一笑。
「您在颤抖呢,是太冷了吗?......还是您,害怕我?」
冷不防被他的话螫了一下,老人一震。
「您认为我会想伤害您吗?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祖父大人。这太荒谬了,我不会伤害您的。」
他看似亲昵地俯身搭着老人的肩膀,靠在他耳畔嗫语。
「您曾说过的,别把时间浪费在无能的对手身上。如果我把时间与精力,浪费在一个七十岁、除了坐在轮椅上咆哮,别无他事可做的老头子身上,『过去的您』一定会大吼『我是怎么教你的』吧?」
老人深感羞辱地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年轻自信的孙子。
「你这披着羊皮的狼,终于露出马脚了!你就是为了这一天,才一直装作很乖巧听话的样子!你巴望着我会被你气死,好把『魏氏』整个占为已有吧!」
魏莫愆背着他,哈哈笑出声。
「你笑什么?!什么这么好笑?」
仰看着电梯顶端的剔透水晶灯,感叹道:「唉,我是在等这一天没错。但,您又弄错方向了,您可真不够了解您的孙子,祖父大人。」
把双手插回裤袋中,魏莫愆一返身,懒懒地靠在电梯的握把处。
「我祈祷您能活得越久越好,因为我要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多么的不可原谅。为了自己的欲望,您夺走了两条人命,那曾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两条命......从那刻起,我就把自己的灵魂、良心,都卖给恶魔了。」
因为,不先把自己变成一个恶魔,如何在另一个魔鬼面前耍伎俩?
「您就活着,提心吊胆地等着看,看我怎样把『魏氏』吸干扒净,再整垮。我要把这集团切得七分八裂,让别家吸收并购,使得您这辈子的心血付诸流水,让『魏氏』这名号在地球上消失。」看尽幽冥的黑暗双瞳,牢牢盯着老人。
老人瞪大了眼,没几秒后,歇斯底里地吶喊着:「威尔、威尔!马上联络律师团,我现在立刻要见他们!魏莫愆,我会阻止你的妄想,我要把你撤换掉!你可以一个人下地狱,但休想带着我的心血一起毁灭!『魏氏』不要你了!」
无所谓地一笑,彷佛早已算到他的反应,说:「OK,我会请莉偬帮我把辞呈打好,送过去给您。」
这样更好。
魏莫愆此刻放手,让老人重掌经营之舵,会发生些什么状况,他大致可预料到。
「魏氏集团」沈沦的速度只会更快。
相信不出半年......老人便会哭着找上门来,跪求自己出面收拾残局。
到那时,魏莫愆赠送给他的复仇之果,才是完美熟成的一刻。
况且,暂时不必管理「魏氏」,代表魏莫愆有多余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今年,他非要回属于他的「家」不可!
三万五千英呎的高空上,云里看「她」,那座颇似一名横陈于蓝色太平洋上的丰满、娉婷美人岛,正不住地招手欢迎他的归来。
随着飞行高度渐渐往下降,坐在商务舱窗边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年多来不时梦见的岛屿故乡。
透明的海是蓝宝,圈住中央的水滴或梨形翡翠。戒台使用黄金吧!以黄金来比喻泥土,将海洋与岛屿紧紧系住的大地。若不是此刻阅读灯也关了、系着安全带的警示灯又亮着,他早已经起身拿出自己的素描本开始作画。
快点降落吧......
青年归心似箭、技痒难耐,不自觉地在椅背上以指头画来画去。他好想快点将这枚别针的草图打好、输入计算机,再做细部设计。然后,亲自挑选合适的裸石,亲手打铸出嵌座,按照他理想中的模样,制作出这枚别针。
当它完成的时候,他会将它送给父母亲,让他们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两年多来儿子在巴黎所学到的技术有多棒。
巴黎到台北的飞机,于两点准时抵达CKS桃园国际机场。机上的旅客陆续走出飞机,前往入境大厅排队出关,等着行李。
毛岱蒙推着行李车,沿着入境走道的透明围篱寻找着熟悉的面孔。虽然上飞机前他有再次打电话给他们,确认他们要来接机,但根据家人「散仙」的天性,岱蒙觉得自己很可能还是得搭出租车回台北。
「蒙蒙!这边啦!哟嗬~~阿蒙~~蒙!」
一听见后方传来的娇唤,毛岱蒙马上掉转行李推车,急急地循声索人。
果然在不远处,姊姊毛安珀顶着一头紫黑色、复古的爆炸头假发,一身比基尼亮片小可爱与紧身金色喇叭裤,打扮得像是六○年代的Agogo舞女郎,跳上跳下地朝他挥手招呼。
「拜托你,大姐!不要用乳名喊我,我已经二十了,不适合乳名了!」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岱蒙小声地求她。
「为什么?和岱蒙这种珠光宝气的名字比起来,『蒙蒙』可爱多了!」
噘噘涂着厚厚珠光唇彩樱唇的女子,大力地眨眨眼,用力到你不禁要害怕她的浓浓睫毛膏与假睫毛会不会掉下来,或是像油漆从墙壁上崩落的程度。
岱蒙实在不懂,丽质天生的姊姊为何老是喜欢把自己画得像是个为了掩饰自己粗大毛孔及刮胡后的青渣,而涂抹胭脂涂得像是化妆品不要钱的人妖似的?保持她原本素颜时,清纯又甜美的模样,不好吗?
「珠光宝气就珠光宝气,我不在乎,它起码比『可爱』好!」在男人而言,可爱等同侮辱、等同是中伤他的男性雄风。
有点下大情愿地,毛安珀伸手掐住弟弟的脸颊,轻拧一拧。「好讨厌喔,你长大之后,越来越不好玩了!」
「姊姊才是,不要一直把男人当成玩具,认真地、好好地谈场恋爱,要下,小心妳会嫁不出去喔!」
以为安珀会像过去一样,打哈哈地混过去,或很践地说「男人只有当玩具的分」,岂料她竟羞红了脸,嗔道:「讨厌啦,少诅咒人家!我若嫁不出去,都是你乌鸦嘴害的!」
哇,天要下红雨了?莫非......「姊,妳已经......有『想嫁』的对象了吗?」
「呼呼呼」地掩嘴笑着,毛安珀再次猛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嚷道:「讨厌,别再问了啦!你快点把行李推出来,大家都在KTV等你呢!」
「去KTV做什么?喂,我说过不要为我接风吧?反正也只是拿我当成吃暍玩乐的借口罢了。我可是搭了十几小时的飞机,现在只想早点洗澡、上床睡觉,下想奉陪你们这群无聊分子。」
「呆子!现在睡,你的时差会调不过来的。」
安珀摇摇食指,单手插腰地说:「还有,谁说是要帮你洗尘啦?少臭美!我们是帮某位贵宾庆生,你则是『顺便』沾光、吃饭的。你要是不想去参加,那也行,等会儿我把你丢在台北街头,你自己搭出租车回家,自己叫披萨吃吧!」
一愣。「什么贵宾?老爸生意上的客户吗?」
「以前是客户,现在则是......老爸最仰赖的顾问、老妈最爱的教练、我最想要掳获的男人,以及小妹最厉害的家庭教师!总而言之,就是现在咱们毛家屋檐底下最不可缺少的一员!」
「妳在说谁啊?」家里哪有这号人物?
「对喔,现在我们家里就只有你还没有见过他。我保证你会喜欢上他的,我还没见过讨厌他的人。他人很好喔,真希望他能永远做我们家的人!」
「妳到底在讲谁啊?听妳的口气,你们让一个我没见过的、与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住进了我们家不成?」一颗心直往下坠。
「嗯,是呀!」
「妳还『是』?!」傻眼。
出国留学前,他不知叮咛过他们几次,要双亲与姊妹们凡是遇到「重大事件」时,一定要找他先商量一下,千万不可草率地答应、接受别人的请求。
但,他没想到家人的欠缺常识,竟离谱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你干么这么紧张兮兮的?莫愆又不是坏人,他可是美国『魏氏集团』的少东耶!『魏氏』你听过吧?卖家电、卖食品等等,什么都有卖的,以前我们暍的婴儿奶粉也是这家出的呢!人家可有钱得要命,和他们比起来,我们家那几间连锁珠宝店哪算富豪?根本像是摆路边摊的!」
挑起一眉。「既然是那么伟大的人物,住在我们这『路边摊』小户的家干么?他住得惯我们家的『小』房子吗?最重要的一点,他家财万贯、财大气粗,大可买间房子住,用不着住我们家吧?」
「厚,你很多疑耶,蒙蒙!人家现在回台湾度假,是爸妈主动邀请他住下来的,又不是他来问我们可不可以给他住。别老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小心你会变成个性刻薄的讨厌鬼!」
岱蒙闭上嘴,决定下辩了。
姊姊一面倒地替那家伙讲话,让岱蒙不爽是事实,不过他不愿感情用事。
光靠片面之词,就冲动地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这对那个人不公平。至少,要讨厌那家伙,也得等自己先亲眼「看过」那家伙再说吧!
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一回到热闹的新东区,便被姊姊拉进近日很流行的超高档、比五星级饭店还豪华的某间KTV里最顶级的包厢中。
四、五十坪大的空间里,聚集了二、三十人,热闹程度不亚于一间小型的卡拉OK店,也很像是场小演唱会,里面大部分都是双亲多年的知交故友。而母亲与父亲正拿着麦克风,站在旋转着水晶球的阴暗舞台上,深情对唱着。
岱蒙忙着和熟人点头寒暄的时候,安珀早已毫不迟疑地往烟雾弥漫的沙发区一角奔过去了。
「莫愆!我回来了!有没有想我?」
一手夹着烟,高额挺鼻,有点混血味道,下颚遗有性感凹沟的男子,停下与身旁朋友的闲聊,含笑地回头,凑嘴在安珀低下来的脸颊上,礼貌地一吻。
「欢迎回来。」
他,就是姊姊口中的「有钱小开」吗?
年约三十(也许更年轻一点,因为穿西装,看起来会老成几岁),身材很是慓悍、高大--令人嫉妒。
岱蒙自己才一七五,没突破一百八是他的遗憾。
陌生男人宽阔的肩膀,与他身上剪裁合身的手工订制名牌西装,一边是浑然天成、一边是人工精心雕琢,却相得益彰地衬托出了利落、笔挺的线条,以及高雅的设计。下半身紧窄的腰臀,裹在深色细条纹西装裤中,令筋肉发达的双腿更显颀长。
上自修剪得平整美丽的指甲,下到光亮如新的昂贵鳄鱼皮鞋,他凭借「天生的本钱」与「得宜的外在包装」,合构出一名成功、有自信、意气风发的魅力男性典范。
撇开此人内在、来历等等问题,光看男人的外貌,就知道他是安珀姊的「金龟婿名册」中,最具真命天子相的一个。
近水楼台先得月,爸妈是不是被安珀姊说服,打着这种如意算盘,才会邀男人住进家中呢?......不无可能。
「来,我给你介绍,他就是我去法国留学的弟弟,岱蒙!」
安珀俏皮地一眨眼说:「以前我们跟你提过的呀,岱蒙是我们家最叛逆也是最聪明的一个,是爹地的宝贝。以后如果你想在我家做坏事,就要小心别让岱蒙逮到,他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会把你送进警察局的哟!」
男人邪气地扬起唇,单眼皮的细眸,正大光明地打量着。
「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公然溜到浴室,偷窥你姊姊洗澡,你愿意放过我,不要把我送进监牢里吗?毛岱蒙。」
「哈哈!莫愆你别闹了,岱蒙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他会把你的胡扯当真的哟!」
举起双手,表投降。「抱歉、抱歉!刚刚我是开玩笑的,请把它忘掉。重新来过好了--我是魏莫愆。常常听你可爱的家人描述你的事,一直很期待能与你认识,很高兴它终于实现了。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伸出一手。
岱蒙严肃地锁着眉头。
眼,是一个人的灵魂之窗,魏莫愆的灵魂之窗,他人无法一眼看穿,它既深且闇,深不可测,视线比无机质的雷射还要冰冷。
这双眼触动了岱蒙本能的警告系统:不可轻易相信这双眼!
安珀姊说他不是坏人,但,他是好人吗?我怀疑。
「我恐怕自己没有能耐指教一位国际财团的少东。」岱蒙故意不握手,说。
男子笑瞇了眼,转过头。
「安珀,救救我!妳弟弟他讨厌我!我该做什么才能讨好他呢?」
「你什么都不用做。」抢先在姊姊说话前,岱蒙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压低音量,警告地斜瞥男人一眼。「我会『看着』你的一举一动,先生。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男子还给他一抹莫测高深的微笑,什么话也没说。
「......你是谁?」
「......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一段早被遗忘的记忆,在电光石火间,回到岱蒙的脑海中。
他已经记不清楚当年那名自称是恶魔的少年的长相,只记得一丁点儿两人对话的内容,好像与「幸福」之类的字眼有关。
记忆实在太模糊了,模糊到岱蒙无法肯定地说,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或者是自己作梦梦见的。
为什么男子冰冷的笑靥,会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呢?
难道......「以前,我们是不是见过?你曾经站在我家门前吗?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魏莫愆脸色骤变,瞥看他的眼神很诡异。
「果然是你吧!」
「不好意思,我......对男人没兴趣耶!」以手掩口,尴尬地说。
岱蒙一愕。「啊?」
「其实你长得不错,应该不乏对象。但你既是安珀的弟弟,也是毛家夫妻的宝贝,我不能......你知道吧?虽然很失礼,但我必须拒绝你的搭讪。就算你哪天跑来夜袭我,我想我也是『站』不起来的,所以请你别白费力气了。」
X的!神经病!岱蒙咬牙切齿地说:「谁对男人有兴趣?!谁要夜袭你!」
「可是......你一下子说要『看着』我,一下子又问我以前是不是见过面?这些不都是想跟我搭讪的台词吗?」含笑的唇恶意地弯起。「你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尤其你又生得这么俊俏,可惜我从未想过要越界。」
可恶......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刚刚的话还真的很有问题。
「你不要乱曲解,我没有那种意思!」尴尬得红了睑。
魏莫愆还在觑笑。「你不必太失望,我认识不少朋友是非常勇于越界的。他们每个人的条件都很棒,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对了,你喜欢高矮胖瘦哪一种的?」
「就说了我不--」气得头顶生烟。
安珀抢话道:「不公平!你要帮小蒙介绍帅哥的话,那怎么不介绍给我?」
很自然地执起她的手,双唇凑到手背上一吻。「妳不是早有答案了?因为我是个心胸狭小的男人,无法与好友分享美女的陪伴。假使妳已经厌倦了我的陪伴,我会死心地介绍其它人给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