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初还是一脸高兴满意地跑走了啊,这就是说......"
"她是特意来找你的?还找了个够蹩脚的借口!"
"难道是明初对你有意思?!"
"是是是,俺是不懂纸鸢,承你们吉言。"然后俺倒床就睡了。擦了一整天的青阳宫,俺可没他们那么多可以说风凉话的闲情。不管小油子一脸怒意地摇着俺的头硬是逼问着俺给明初下了什么迷魂药。
嗯?真要俺回答吗?喂喂,懂什么叫人格魅力吗?看你小样的,活该人家看不上你呀。
纸鸢,四月一日
原来皇孙一直都有准备着纸鸢参加纸鸢大会,且是精心准备着,同时也为俺准备着漂亮的衣裳。是的,一切正如他所说。
宫车声势浩大地游走过万头攒动的人潮,迈过天街,来到帝都近郊最大的汨落原草场。
俺是走着的,跟在皇孙的宫车旁,才走近就看到汨罗原早被精心修剪好了的草坪,反正是用来践踏的,何必呢?皇族就是爱玩这些势头,又或是那些谄媚地就爱这样浪费资源地拍些马屁。
但无论怎么说,大家似乎看起来都挺受用的,一个个摇着扇颔首走下马车或者坐骑。暖融融得阳光恰到好处地四撒在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微凉,有风,是放纸鸢的好天气。
草场外围围满观看得朝民--这是苍旻皇特许的,他总是仁慈,爱民。朝民自是又为苍旻皇的这项壮举在心中又添不少好感。比神佛,都更令他的子民膜拜。这也许也是为什么他像是个奇迹,出征总鲜有败仗,因为每个他厉害得使每个士兵皆为死心塌地,且不是视死如归,而是满心壮志。足够击溃那些自不量力的所有边境外来国的强大到令人胆寒的凝聚力。
场上自然也早搭好了排场,像是出来游玩赏景的一场美宴,筵席一切摆理妥当。苍旻皇的龙座在正北,东侧竖排为太子一干人,西横斜后侧为后宫佳丽三千人,西竖是官侯将相。不远处便是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种类缤纷的鼓,用来壮大声威。自然也不少琵琶编钟,待皇家贵族们看腻了纸鸢玩腻了纸鸢听曲赏舞用。真不知这次的排场由谁负责,还真安排得面面俱到,又有不少油水可以捞赏钱可以领吧?
何时此等美差也落俺头上一会哦。
俺感叹着,但现实等来的不过是被当成人肉凳子换来皇孙的两脚一踩。
直起腰,挥散幻想,努力摇了摇头让自己认清现实。嗯,其实俺的差也不差嘛,虽然"偶尔"被当当人肉凳子,"有时"又被当当人肉坐骑......但,总会有发达的一天的啊,牛阿二!
"你在做什么?"
俺连忙停下丢人的动作,发现皇孙正一脸迷惑地望着俺,"啊,没,没啥。"
"那你摇什么头?"
"有虫子,赶虫子呢~"真想在他那粉嫩地脸上拍下去一巴掌,也来上这么一句借口,嘿~
"......"皇孙又好像察觉到了俺的傻笑,不满地撇了下嘴,但终究没跟俺计较这种细节,他只是道,"跟我来。"
俺应了声,便跟了过去。
走出老远,大概离开了所有围观汨罗原人的视线,在隐蔽的大树后,面对着粼粼波光的幽绿湖水。没等俺问是什么事,就又走来了几个人。
双手小心翼翼地不知持着什么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又擦了擦眼睛,才确认。
原来皇孙一直都有准备纸鸢,而这就是他制作的纸鸢。
"全黑的,几乎无花纹特点,这是主子的纸鸢吗?这恐怕......想得奖有些难度耶。"俺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果然小孩子比较没创造力吗?喂,这可是你自己提出要举行的大会啊,好歹给俺争气点啊,不求得个奖啥的但也至少别丢人呀,这,这算啥......一张乌漆抹黑的破纸!还大得惊人。喂喂,别以为大就是特色,大就能飞得高啊。这什么破小孩的想象力嘛~果然小孩子所谓多姿多彩的幻想压根就一团浆糊!
谁料皇孙竟为反驳俺的话,笑了道:"是呢,所以,我想要小二子帮我啊。"
......俺一定要去好好调查下,这果然是谁在背后造谣俺精通纸鸢吗?连皇孙都找俺头上了,可就算俺再精通,临时抱佛脚也抱得忒紧凑了吧?真当俺是佛呢。
俺又摇头,"这恐怕......"
"难道小二子想看我输掉这场我要求举行的大会吗?"皇孙没等俺把话讲完,就打完,用一脸受伤的表情望着俺道,然后又垂下首去,用额发遮住那小小年纪去深邃如渊的眼眸。
但也许,现在正是受伤到让人看一眼就恨不得为之弃命的眼神。
"不不不,怎么会,小的自然是最希望主子赢得了,为此让小的什么都愿意做!"俺没稳住,俺想最该抽自己一巴掌的还是自己竟然说出了这么狗血喷头的话。
"什么都愿意做!"皇孙抬起头来,把俺的话重复了一遍,唇角向上抹起如两锋利的锐勾。
俺这才发现,原来就算是现在他的眼睛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同样的深邃如渊。
俺叹了口气,"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的就算为此英勇就义也不要紧。主子说吧,是要俺去偷或者剪破谁的纸鸢?数量多少?"
嗯,俺会冒着在事后被扎小人诅咒到死的怨恨替你去做的。
"剪破纸鸢?"
"啊......也许可以说的好听点,叫那啥......超度?"嗯,是的,俺不能太不给他面子,虽然他还是个小孩,但俺还是把话说得暗隐得体点好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样,装啥装呢~
"但我想这并不是我需要叫小二子做的。"
"什么?"
"我需要叫小二子做的事很简单哦,呐,只要把这个穿上就好了。我说过的吧,为小二子量身定做的漂亮衣裳哦。"皇孙伸手接过那比他人还大似的纸鸢,亲自递于俺面前。
"什......么?"俺迷糊了,怎么俺更觉俺听不懂他的话了呀?啊啊,难道俺和皇孙难道已经因年龄差距产生的代沟大到语言障碍了吗?
但只是这么简单的,有了点断续,带着点疑惑的两个字,也惹来了皇孙的误会。
他蹙眉,也许是他在心里早就设定好了俺会怎么回答,他等的不过是有相似意思的一个回答好来继续他的计划。让他观看一场,他亲手策划的美戏。
"去把灵菲娘娘身前绾云鬓的宫娥带来。"
"是。"刚拿来纸鸢的几个人退下了。
于是在这等待的不一会儿,只有俺和皇孙二人,却指不出可以谈起来的话题,只是一味地用肤肉真切地体验感楚着气氛里的静谧和尴尬。
"奴婢见过皇孙。"明初也一脸疑惑地被"请"来了,但她还是毫不失礼地,没有露出任何惊慌畏惧的神色,她得体地行礼。
皇孙向一名侍卫看了下,那位侍卫很快又递上一叠东西,皇孙接过。
"呐,可是漂亮的衣服只有一件耶,给谁好呢?"用稚气的语气,食指微曲抵着下颌,半抿唇轻笑着,说着再纯真不过的话语。
俺的瞳孔随着他的一字字吐露的话语扩大,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显然明初也聪颖地明白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身体摇晃着似乎快站不住了,俺下意识地伸手扶稳了她。
这也被皇孙看在了眼里,自然的。俺却在伸手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自身难保,忘了引火自焚的因由。虽然他依然从容轻笑,像是只望见天空悠悠地飘浮而过一朵软白的云朵。
他不是要俺帮他在紧急关头想点子改善纸鸢,更不是要让俺去捣乱作弊,他要的......是把一个人连同那只纸鸢一起放起。真是聪明的孩子,过分经典的点子,还会有谁的纸鸢,比这更特殊更具创意更惹人耳目吗?无疑的,哪怕原先只是一只单纯的黑色纸鸢,也会一举夺魁。
而那个人,他要的不是其他,就是,俺。
"是叫明初,对吗?"
"是,奴婢是叫明初......"
"真是美丽的姐姐呀,想变得更美丽吗?会让所有人都在那刻为你痴狂的哦。"像是能实现每个常人都会许的那个愿望的善心精灵。
"不,不敢......"
"是不想,不敢,还是,不从?"
陡转的话锋,打破了明初最后的防御。她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望向俺,又望望皇孙,即使她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失礼,但俺还是明白的。因为现在,俺就和她在同一条床上,俺明白她的心境。
"呐,小二子似乎并不愿真的帮我赢得比赛呢,他就是这样一个口是心非,最爱胡诌骗人了的家伙。但,真拿他没办法,所以明初姐姐来替补他吧?"
"......"一个宫娥,被一位皇孙,亲昵地在名讳末尾唤着"姐姐"二字,哪还有敢出半语来表示拒绝不顺的意思?
他是故意的。
俺清醒地认识道。
俺甚至已经明白,明白他甚至知道这几天来明初和俺私会过几次。
哪怕,那所谓的私会,不过是见个面,简短地讲几句话,塞过去件自己顺手牵羊来的糕点,然后相视而笑。
"小的愿意去!"在心底里暗咬了咬牙,坚定地出声道。就算不是为了明初,如果俺不答应下来他逼俺就范的话,那也是绝对的不明智。只有一赌,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但至少绝不能退缩,要是没有在宫里办事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决心的话。
而且,听村子里的人说,要是行在鸟飞的一样的告诉还没有摔下来死掉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人生就会变得无比勇敢。没有谁去相信这样荒诞的谎言,但现在,俺却想到了这古老的传说,因为俺就要去试验了。
无论如何,要是俺能没死的话,那以后的余生,就会变得无比勇敢了。俺想这会是个好兆头,至少,俺也该逼着自己把它当成个好兆头去试验。
皇孙笑得更明显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递给俺他手中拿着的那叠东西,是为了和衬那黑色纸鸢的黑丝禅衣。
侍卫把俺带走去换衣服,他向明初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明初担心害怕地望了俺眼,但终是咬了唇默默离开,没敢在皇孙面前多发出半个不和谐的音来。
"为她......"
俺在顺着杨柳拂来的风里听到模糊不清的皇孙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笑容已骤然湮灭。
立在风中,耳边鼓声已起,人潮攒动没过草坪发出的浓重的悉索声。
纸鸢大会,开始了。
所有人跑到空地,选好位置,让一人牵着线,一人拿着转轴,跑动,或者系在牲畜上,用着五花八门的方式,绚丽地放飞满了几乎遮云蔽日的天空。
而俺,无疑是众风筝中最夺目的那只了。真不知该为此是悲是喜。
俺被放了起来,由一人骑士骑在马上单手架马单手握着转轴,脚还不停地用马刺踢着马肚,促使那良驹奔驰得更快。
黑色的,像是鸢一样,纸糊的鸢。
起初的感觉,还好,甚至可以说有点享受。随着时间的延续,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与惊奇。有几人像俺这样飞过?腾空在这个高度俯视或平视一切,因为不能仰视,凭着感觉,感觉离苍旻是多么得近。
骑士扯住了线,没再放长,挺在一个不错的高度让俺飘游着。俺能清楚地看到听到地面上一番活跃景象,围观的人大多将视线放在了俺的身上,赞不绝耳。评判官们甚至震惊得从坐席上坐了起来,举着拇指,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来似的,一个个比围观人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吧,这并不排除他们为了讨好皇孙的逢场作戏。
而皇孙就坐在太子的身边,望着俺,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顾啜着甘露巧笑如花。
太子也和他差不多,他饮着酒,时而看下已经开始了的歌舞,时而望望满天纸鸢的苍旻,其余关乎放纸鸢的事就什么也不用做了的。
但无疑,这空中除了俺之外,第二夺目的那只便数是他的了。其实也是只很普通无特色的纸鸢,只是上面由他现场大笔一挥,绘了付惊为天人的水墨画上去,一只本无特色的素纸鸢瞬间活色生香起来,然后由一名姿色出众技巧不用说也出众的宫娥慢跑放着。看得出,他事先几乎全没未纸鸢大会一事做过准备,他没把大会放在眼里,固然风流多情,许是胸有成竹吧。
不知是不是在俺没注意的时候,皇孙给了骑士一个指示,俺突然感到一阵急升,紧接着又是在更高的空中被迅速拉扯。
已经有很纸鸢从空中掉了下来,已经放得有一会儿了,当然也不排除到现在都还没成功放起来的可怜人儿。连平日里千手不动的嫔妃媵嫱、皇子侯爵也积极地参与起来。大家似乎都玩得很愉快,尽兴地享受着这次和平美满又别出心裁的纸鸢大会带来的欢乐。
--但俺却突感痛苦起来。
俺以为,天暖花开,已是春日降临。
却从没有感到过如此寒冷,寒冷得俺脑海几乎一片空白。像是又回到了寒冬,比寒冬更为严峻的寒冷,袭击了俺全身,刀割一般片片撕裂过俺无论有无暴露在空气中的肤肉。
明显地感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无法思考得耳边只剩下两个声响,风声,还有从俺口间发出的,呼哧声。
呼哧,呼哧,呵,呼呼,呵呼,呼哧,呼哧......
像是走马灯般的,竟无故涌现许多混乱的画面。
叮--
终于传来清丽的一声,打破俺混沌浑浊了的脑海。瞠目,明白过来那竟是断了弦的声音。从急升,刹那转为了骤降。
视线却意外地变得清晰起来,大概是很快的一瞬间吧?俺却觉得是多么冗长的亿万斯年啊,那这刻,清晰的视野看到了所有的人和事物。空气切近单薄的禅衣划破了脆弱的纸鸢,在俺的躯壳上拉出好长一道口子,有俺摔落高度那么长的口子,且缓慢地拉着。
缓慢清晰中,俺看到,人潮向俺这边涌来,不知是为了想接住俺还是想凑近点看清些好戏?大概是后者吧?俺竟然还无趣地思索着这样的问题。所有的声音,这下是完全被割开皮肤拉出口子的嘶嘶声所淹没了。
人潮慢动作地像是具具迟缓生锈地机器向俺涌来。筵席上有人站起,有人出席。
俺看到皇孙,因而产生的第一个反应,他邪魅地抿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笑,看向他的父亲。
真是的,为什么会在最后去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呢?不是的,其实是想去看苍旻皇的。
他会有怎样的反应,有没有因为俺这样巨大的牺牲,闯入他的眸中,停留刹那?
真是的,不是的,太傻了。
黑色,终于全是黑色,染遍一身的黑色也终于吞噬所剩的面颊,于是,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视野像是被爱捣乱的皇孙忽地泼满浓墨。
失去了意识。
牛马,大言不惭
想起鹰,那在牛头村算是较为罕见的飞禽。忘了是几年前看到的了,只记得那日薄暮,去谁的坟头帮忙时,看见鹰。
因为罕见,出于惊奇,和虚荣地想着回去可以吹嘘一番了。遂扔了花锄,追去看了。追着,追着竟到了悬崖边。然后看到拿鹰,笔直地,从令人仰慕的高空坠落。笔直地,像在完成一项高难度表演。只是霎眼,鹰已坠落。向下俯视望去,水雾缠绕的暗黑色的崖川不见底,鹰没有很成功地一落到底,它撞在突兀横竖在外的枝桠陡壁,撞得黑羽飞散,坚韧的双翅,在那刻变得脆弱无比。就像是被火烧死了的人,轻轻一吹,就能将其,灰飞烟灭。
闭上眼,透过遮住光的眼睑,能望见更深的境地。看见,鹰坠落在崖底,骨骼错纵刺破躯体,带血的残羽像是为其覆掩的坟墓。
那双晶亮的瞳眸,就此不复存在,蒙上令人生恶的翳。
而翅膀坠落时划破空际的残像,久久地停住在俺脑海,挥之不去,浑身是震撼出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