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易柔首先低声惊呼,拉住元书恒的手:“你疯了?你要这个干什么?!”
元书永反倒不以为然地推了推眼镜,玩味地笑道:“瞧不出,你玩世不恭这么快二十年,竟存了这份儿的上进心。有了这40%,加上你原来的10%便是占了大股份。以后公司就是你的天下!”
“不,不!”丁易柔心里的担忧瞬间都成为了现实,急得不知从何说起,“书恒你……”她这焦虑着急格外出乎元书恒的意料。如今元小渔已然出局,能有这机会与元书永争个高下又有什么可怕的?说起来,父亲这些年生病,公司事务都由元书永一手打理,也该是他元书恒崭露头角的时机了。野心,在古明哲交给他那个文件袋的时候就开始飞速地膨胀,此时更加无暇去细味母亲异常的紧张反应。
元书永朝着丁易柔摆了摆手,又仿佛认真思考着元书恒的建议,许久才抬起头来说道:“书恒,你若是聪明人,便将手里那份东西给毁了。我自当今儿个没有发生这个事情,咱们还做回原来嫡嫡亲亲的好兄弟。”他一字一句斟酌着措辞,神气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看来你不打算和我做这个交易咯?”元书恒对此感到意外。
“不!”元书永不置可否地摇头,淡淡笑道,“而是,我已经与你的母亲做过了交易!”
“母亲!”元书恒不可思议地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母亲——她无力跌坐失魂落魄的苍白模样让他不由感到突然席卷而来的灭顶恐惧——自己一定是被隐瞒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什么交易?”
丁易柔却无法回答他,她乞求着:“书恒,你就听你大哥的吧。什么也别问了。”她躲闪着目光,思绪混乱着充满着大脑无法理清头绪,更无从说起。在以前的无数个日夜,她曾无数次地想过怎么去向元书恒解释这件事情,可如今面对儿子的质询,她依旧无法找到最合适的解释。
一旁沉默许久的宋恩初也过来劝道:“二少爷,你就听你母亲这一次吧。”
听大哥的,听母亲的……面前的这些人:大哥、母亲还有宋恩初……三个人的欲言又止的莫测表情都清晰表明了一个令元书恒无法接受的现实——在这个事件里,他自己才是被隐瞒,被欺骗的一个。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感到羞耻,感到愤怒,并且瞬间击溃了他的理智。
“滚开!”元书恒粗暴地一把推开他,冲到母亲面前,使劲握住了母亲的肩头,直逼着她的眼神,用力地追问,“要我听话,你们就必须告诉我真相!”
“呵呵,何必为难你的母亲呢?”元书永冷笑着,“若她实在说不出口来,倒不如我来说……”
“不!”丁易柔尖利地高喊起来,惊惧地颤抖不已,“你答应过永远不提这件事!”
“那你说!或者是你!”元书恒暴躁地大喊,像是一头失控的野兽。
然而,沉默,依旧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丁易柔近乎崩溃的痛苦、元书永泰然若素的冷笑以及宋恩初心事重重的回避……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如同深陷沼泽,无法思考抽身不得。既然你们欺骗我,我就让你们后悔!向来不计后果的冲动让元书恒不愿再纠缠这个似乎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更能不愿就此认输。他一言不发地突然抢过放在桌上的那个文件袋,转身就往外走去。
“等等!”一个慢条斯理的沉着声调——正是邹管家挡住了元书恒的去路。
他素来都沉默寡语,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物。原先元舜先在的时候,他便如同是元舜先的影子,随行随止。后来元舜先死了,他便更加低眉顺目褪藏得更加深。谁也没有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开口说话,带着那样——令人疑惑的表情。
“邹管家,你也跟他们一起瞒着我么?”元书恒意识到这个元家的老仆人早就站在那里,也一定听到了刚才所有的对话。
邹管家面无表情地弓腰站着:“回二少爷的话。我没什么瞒着您的。我就是请少爷先稍安勿躁,我还有些话刚才没有来得及跟宋律师说的。”
宋恩初?你能有什么话?所有人狐疑地盯着他那张似乎永远看不透的面孔。
邹管家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只是想提醒宋律师,老爷出事前还签过一份遗嘱,今儿个宣读的该是那份才对吧。”
什么!另外一份遗嘱?!
峰回路转,恰印证了元书恒的猜想。几个人各怀心事,表情各异,不发一言。整个大厅里安静得似乎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邹管家,你疯了么?!”元书永冷笑着打破这片可怕的沉寂。
邹管家低头道:“回大少爷的话,我没疯。这事儿,宋律师自己该是清楚的。”
宋恩初脸色灰白,咬牙摇头否认:“不,我不清楚。”
邹管家对他的回答似乎也并不意外,只若有所思地轻轻噢了一声。
元书永见邹管家不再纠缠这个,想必他也没有切实的什么证据,便松了一口气怪责起来:“邹管家,宋律师是元家的老朋友了,你怎么可以怀疑他的职业操守。你这么说来未免伤了彼此这么多年来的感情。”
丁易柔向来看不惯邹管家阴阳怪气的,这时更加勾起了她的宿怨。虽说邹管家一向恭恭敬敬礼数周到,却像是老头子在这家里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对耳朵无处不在。原以为老爷子一死,执行了遗嘱,天下是元书永和她的了,可没料到今日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外,令她应接不暇。一个暴躁冲动的儿子已经让她难以应付,现在这个讨厌的老家伙又来招惹麻烦。
于是她忍不住说道:“邹管家,遗嘱这样的大事,总开不得玩笑的。你也该懂得做下人的本分!我知道你跟着老爷大半辈子,老爷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如今你年纪大精神不济了,按着老爷生前的意思,乡下还有一处田庄交与你养老,至于这府里头的杂事你就放放吧。”
元书永的话夹枪带棍,丁易柔的则直接刻薄,这两个平时不搭调的两个在此刻倒仿佛是站到了一边同仇敌忾起来。可邹管家依旧无动于衷的一副模样,只将肩头一耸:“太太体恤我们下人,我感激不尽。”
“不过……”他突然语气一转,缓缓抬起头来,面上神色如同换了一个人,深不可测的目光逐个儿环视四周,“既然如此,我只好遵从老爷的意愿,拿出老爷给我的一封信来。”
这一句比刚才带来更大的撼动。所有人都张口结舌地喊出了声:“信?!什么信?”
只见邹管家小心翼翼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来:“这是老爷出事那天晚上交给我的。他说,小渔少爷已经认祖归宗,所以他便也改了新的遗嘱交给宋律师。只不过老爷生怕自己死后,太太和两位少爷容不下小渔少爷,所以才又写了这封信,以求保得小渔少爷周全。他还说,如果宋律师秉公处置,我便把信烧了。如果真有所隐瞒,到时候就把这信拿出来,作为他最终的遗嘱。”
“荒唐!”元书永腾地立起身来,薄唇紧抿,眼镜玻璃后面两道凌厉如寒刃的目光,“邹管家!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我们串通了宋律师,藏匿了父亲的遗嘱么?还是说,你和元小渔勾结了起来,演这出戏,来推翻父亲亲手定下的遗嘱么?”
邹管家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敢。这封信是老爷亲自封缄,我只是遵照老爷生前的意思将这信拿出来罢了。”
他双手捧着那如同千金重的信封,走到宋恩初的面前:“还请宋律师,拆开,念给大家听听吧。”
宋恩初脸色一阵白似一阵,目光聚拢在那信封上元舜先熟悉的笔迹。接或是不接?邹管家步步紧逼,叫人无处可逃。可这信里说的究竟会是什么呢?他几乎没有勇气接过它。他预感到一种可怕的结局,却无法化解。本来一切可能就那么不着痕迹地过去,可如今却是被迫一层层揭开真相。额头上不由地渗出涔涔的汗来,手心里也是一片粘嗒嗒的濡湿。
“老奴才!你还没完了是不是?”丁易柔尖声咒骂起来,脸涨得微微有些发红,嘴唇气得发颤,“谁知道你这里搞了什么鬼?”
邹管家也不答话,只将信捏紧了在手里:“太太言重了。老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请打开信念了就知道。若是宋律师不愿意念,我也可以代劳。”
“不劳烦邹管家,我来念便是了。”元书恒突然插上嘴来,一伸手便抢过了那信封,嘴角冷笑着说道,“我倒想看看父亲到底怎么个打算。”
说着,他便漫不经心地撕开封口,取出一张写有字迹的信纸来。草草扫了一眼文字,他瞥了一眼旁里窘立的元书永:“大哥,你稍安勿躁么。这信确实是父亲的笔迹呢!”
说罢,他一字一句念道:“若此信得以公布,则说明宋律师有悖职业道德,删改遗嘱负我所托。我于此重申前年九月所签署之遗嘱无效,取消长子元书永一切继承权利!……”
第一句话念完,宋恩初已经是脸色一片煞白,僵立在当地动不了半分。而元书永则激动地站起身来,想要一把夺过那信纸:“不!父亲怎么可能这么说!我是父亲嫡亲长子,这么多年也都是我在处理公司事务,父亲怎么可能就这么一句话剥夺我的一切?”
“那还用说?”元书恒轻巧巧地躲了过去,继续念道:“另外,既然宋律师选择了隐瞒真相,我只得收回对他最后的机会。因此,我在此申明,取消对宋恩初的法律委托,并重新拟定遗嘱如下:我名下所有财产都留给次子——元小渔。”
念到最后,元书恒陡然变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元小渔!次子元小渔!最终的遗嘱竟然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将属于他最为厌恶的那个人?!“父亲竟然只字没有提到我?!”不!他又反复地看了几遍那熟悉的笔迹,那难以置信的语句,字里行间却再看不出父亲对他,甚至是母亲的一点点交代——就仿佛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元家一样?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突然猛地撕碎了手里的那张信纸,狠狠丢掷在地上:“我不承认!父亲一定是疯了,着魔了,一定是老糊涂,病糊涂了,一定是被元小渔给下了迷魂药。我宁愿什么也不要,也不能让元小渔得到一切。”
邹管家似乎早料到了元书恒这样激烈的反应,丝毫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只淡淡说道:“书恒少爷撕了它也没用,老爷还留了同样内容的一封信,叫我寄存在了银行保险箱。老爷说,若我遇上什么意外无法拿出这封信,那么银行将会取出那一封代为登报,公布遗嘱。”
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完整,严丝合缝,不留一点余地的,全都落在元老爷子的算计里。可笑他们还自以为聪明地你争我夺。“父亲可真是机关算尽啊!”元书永一副大势已去的颓败神情,喟然叹息。
25.报应
其实,最无法接受这样残酷局面的是元书恒。母亲丁易柔已然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瘫坐一旁说不出话来;大哥元书永也是一副无可奈何地颓败模样。他们是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情的,如今落到这样的结果多少有些自食恶果的意思。可他元书恒呢?他做错了什么?父亲竟要如此地无视他?遗嘱里,对于他这个儿子竟只字未提?
他突然想起了邹管家说的话来,是的,是他!一定就是那个宋恩初!
“宋恩初!”他几乎是咆哮着,“都是你!什么最后的机会?你把父亲那份更改的遗嘱交出来!有了那份遗嘱,父亲的这就是一张废纸!”
宋恩初被他当胸揪住了衣领,急声辩白道:“没,没有……”
“那一份,已经被我毁了!”元书永突然插嘴解释道。从元书恒的暴怒中,他似乎得到了一种报复般的快感,咬牙笑着说道,“是你的母亲亲手交到我的手上。”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交易?”元书恒大喊起来,“宋恩初,究竟多少钱能让你出卖那份遗嘱?你说,你说啊!”他突然挥起拳头,一记砸在宋恩初的脸上!宋恩初躲避不及,闷声歪倒,撞翻了红木几案,额角已被撞出了血痕。
“不!”丁易柔禁不住惨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抱住了他,哭着死死拖住。元书恒正是怒极了,哪里是她能拉得住的。他只反手一挣就把母亲给甩了出去。
丁易柔脚下趔趄摔倒在地,再无力站起,回头见元书恒还要再动手,脱口而出地大声喊道:“你不能打他!他,他,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挥起的拳头被定格在空中。
“谁?”你在说谁?你在说什么?元书恒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一个永远不能触底的深渊,眩晕着几欲虚脱。好几秒钟的惊愕,让他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然后便是剧烈的颤抖。
丁易柔这才意识到那个自己一直苦苦隐瞒,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秘密终于还是由自己说了出口。在元书永以此威胁隐瞒新遗嘱的时候,她以为牺牲自己遗产继承的利益,便能保全这个秘密,却不知道反倒因此将其大白于天下。精明如元老爷,终于用这样的手段报复了她的不忠,让他们彻底地一无所有。
她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书恒的痛苦受伤的表情是她从未敢想象的,可如今再无法遮掩躲避了,真切的心痛将这么多年来的怜惜疼爱化作层层叠叠的愧疚。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面对儿子质询的目光。
宋恩初艰难地站起身,用手绢捂住自己的伤口,想要走过去扶起她。刚伸出手去,却又被元书恒一把推开。元书恒嘶吼着:“不!不准你碰我母亲!”
他不预备认这个所谓的父亲。即便全世界都说他是,他也将永远与这个人划清界限。在此之前的近二十年里,他从未正眼看过这个人一眼,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曾记得清楚。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只不过是大哥元书永的昔日同窗,只不过是元家的私人律师……这人所有的一切怎么会与自己发生交集!而现在,一切不可能的事情都在瞬间全部发生,让他来不及反应,没有准备去承受。让他更加无法承受的是,元书永和邹管家早就预知一切是表情。他明白,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就像是一个傻瓜!
元书永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僵硬的手臂,不无怜悯地说:“这就是你母亲和我的交易。他们销毁那份遗嘱,而我帮他们隐瞒你的身世。我说过,你不该质疑,不该追问,你我还能做回兄弟。但如今,却是真的不能够的了!”
元书恒像一尊失去生命力的雕塑呆立在大厅中间,此刻传入耳鼓的每一个声音仿佛都幻化成了一种嘲弄讥讽,深深刺在心上。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人,被戏弄被欺骗了二十年。而那些欺骗他的人,恰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兄长,甚至家里的奴才!他在揭开真相的一瞬间,丢失了所有的东西,尊严、骄傲、身份、金钱、亲情……他急于想要逃开抓住些什么,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可怕的窒息中透过一口气来。
元书永似乎并不如他那么绝望,很快地恢复了平素的冷漠。他拿起了元书恒丢在案几上的文件袋,冷笑着往外走去。父亲签的遗嘱是一回事,可这么多年公司的事务都是他在打理,单凭父亲一句话就想彻底洗清他在公司里的影响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元小渔对与航运生意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自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