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诸人相对无言,常年居于丹穴,从未曾经过疫病这一类的天灾,多少有些理解不能,心道只一个病人而已,哪有这般严重。
叶凌得了消息,亲自出来迎接。这位本不似玄那般老成的长老此时也是面色沉郁,眉间愁云密布,凭空像是苍老了许多。
“我是来看叶锦和叶淮的。”流焰开门见山,把叶凌吓了一跳。
“王!”
流焰摆摆手:“不用劝了,带过过去就是。”
叶凌各式念头在脑中转了几转,刚要以安危利益劝阻,张了嘴,却被流焰一句话给堵回去。
“你若不叫人带路,我就自己慢慢找,这宅子虽大,找个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叶凌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思来想去,身子越发佝偻,最后终于妥协道:“好吧,属下带王过去便是。”
宅子极西的角落里,有个独立出的小院。在平常是堆砌杂物,偶有大事人多时也拿出来做客房用。
叶凌带着流焰就停在那门口。
“就在这里了……淮儿那孩子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连带着几个贴身照顾的丫头小厮也倒了,不得已才把他挪到了这边。”
“叶锦也在里面?”
“是,现在后染病的几个下人都撑不住去了,这小院里的活人只剩那两个孩子。每天三餐有人送来,都是锦儿开门接了给淮儿送过去。淮儿不准他进自己房里,饭食一律放在门口,要他走远了才自己伸手来拿。”
流焰点头,自己上前拍门。
里面应了一声,过会才有脚步声走到近前,木门闩拉开的声音听在耳中颇有些沉重。
“今天怎么这般早……”
叶锦声音里犹带了些笑意,只在门开的一瞬间抬眼,面上的笑瞬间僵硬,如遭雷劈一般定在原地。
流焰却是嘴角上挑,一步迈上就把他揽进怀里。
身后叶凌倒抽一口气,险险就要叫出声。
叶锦由他抱着,愣了片刻,才忆起现下状况,手推在两人之间,用力想从他怀里挣出来。
“流焰你放手,万一染了病就……”
“不放。”流焰手臂收紧了把人牢牢圈在怀里,下巴抵在他肩上,语带无赖。
这回抽气声由叶凌蔓延到了路遥乃至一众侍卫。
叶锦挣得脸上发红,急道:“你……”
“小锦,”流焰贴着他耳根,轻声道,“染病也没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想跟你一起住进去的。”
“胡说什么,那怎么可以!你赶快回去!”
流焰轻轻一笑,淡淡道:“丹穴山上没了你,我夜里都睡不好,比起疫病什么的,还是你更重要些。”
叶锦呼吸一窒,咬了唇,心念思绪滚滚,却终归一句话也说不出,慢慢伸手环了他肩背,重重呼出一口气,隐隐的,带了些鼻音。
21.心绪两处同
流焰死活赖着叶锦不放,非要也住在那院子不可。
叶凌苦着脸,说什么也不敢让流焰跟叶淮同住一处,叶锦又不肯丢下哥哥不管,只好收拾了挨着的两间原本是给下人住的房,让他们暂住。
“你哥情况怎样?”
叶锦黯然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不知道,他反锁了门不许人进去,连我都不行。每天的饭菜非要放在门口,人走远了他才肯开门拿。”
“那是怕害了别人吧。”
“你不曾见过染病的人吧?身上到处是脓疮破溃,再过几日伤口一点点变成焦黑色,往往痛得在床上打滚,恨不得用头去撞墙。”叶锦神色更黯淡,低声道,“可他自己……这么多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声不吭,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每次我去敲门总要提心吊胆好一阵子,生怕他已经……”
流焰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安慰,正踌躇间,有人敲门,却是叶凌想着他老远飞来,送了新烧的热水给他清洗用的。
两人之间的沉寂也被打破,叶锦心神略敛,伸手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又从旁的桶里舀了两勺热水。
“你这么偷跑,焰华肯定又要气了吧。”
流焰嘿嘿笑道:“我是从她眼皮底下大大方方走的,生气也没用,反正我是跑出来了。”
“回去你一定要被山一样的文书压死,”叶锦亦暂时丢开心头重负,笑道,“水好了,快洗。”
流焰嗯了声,解了衣带丢在旁边,刚迈进桶里,忽然想起一事。
“小锦……”
“嗯?”
“你走的前一天,”他舔舔发干的唇,盯着叶锦问,“我喝醉时……有没有什么怪异的举动?”
叶锦一怔,面上的轻松笑意立时顿住了,目中神情变幻。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流焰心头打了个突,回身一把扯住他胳膊,手上沾着水,情急之下甩得他胸口衣袖几块湿渍。
“衣服都湿了。”叶锦咬着唇,想抽回手臂。
“我早上起来是在自己房里,身上裘衣也是新换的,而你就算家中有事,至少应该招呼一声……”流焰从水里起身,手上力道不减反增,把他拽到更近的地方,“你这么急着走,那天不单单是个梦,对不对?”
叶锦全身一僵。
流焰借着机会,毫不费力地顺势把人扯进怀里。光裸的身体蹭着微粗的布料,渐渐有难言的热潮沿着背脊冲向头顶。
索性由了性子,在雪白的颈项上轻轻摩擦几下,一口咬上。
“你做什么!”叶锦猝不及防,脸红了个通透,伸手捂着脖子就往后仰,被流焰一把揽住,额抵着额,视线极近地交缠在一起,避无可避。
已是初夏,黄昏的风带着些夏日特有的嗫嚅暖意,偏生又混了几分日落前的凉意,穿过门前略见繁茂的绿叶,引得一阵哗哗作响。
可能过了很久,又或许其实只是一瞬,时间在这一刻恍若静止。
不知谁先有了动作,似是被蛊惑一般,唇与唇慢慢贴合,轻得像羽翼滑过似的。
却也像黄泉彼岸飘零了的嫣红花瓣,无论风势如何强劲,始终无法逾越那从不知名处静静源头,淌过阴阳间隔的三千弱水,终被生生阻隔在时空之外,不甘地在水中沉浮,直至没顶。
叶锦垂了手,以颤抖的眼帘遮去几近迷乱的视线。
身上的衣服本就单薄,这时倒被溅了半湿。
流焰伸臂,慢慢把他全然包在怀里,心口处说不出是幸福还是痛苦,被绵延了几百年的思念紧紧包裹纠缠,一阵紧似一阵。
只能靠着在怀中人光洁的额上颊侧颈项印上浅浅的细吻。
手在衣服上摩挲片刻,停在肩颈领口。他略哑着嗓子,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可以么?”
怀里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在他满腔的情愫渐渐冷去时——几不可辨地点了点头,黑发本是逶迤在肩上,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滑落。
水声再响,却是流焰一把将叶锦也扯下了水。
“咳咳……流焰!”
叶锦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踉跄,头颈向下栽进水里,惊慌下呛了口水,更是手足无措。
若不是被流焰一手捞起,搞不好真要在这洗澡用的木桶中溺水。
流焰忙在他背上轻拍顺气,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他还是一只懵懂的乱毛红鸟时,也曾一头栽进洗澡水中。
事隔两世,两人的位置却交换了,有种微妙的苦涩从舌根蔓出来。
沾了水的湿衣缠在身上,带子也难解,流焰扯了半天性子渐躁,最后索性一把扯断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湿嗒嗒的布料丢出去。
叶锦脸上还带着方才咳呛后的红晕,被热水一蒸红得更甚,宛若上好的羊脂玉不经意间沾了些许胭脂,极淡地晕开来。
流焰鼻子一热,险些淌下鼻血,忙伸手捂住,才没污了这一桶水。
“怎么?”
“没……”他暗骂自己煞风景,掩饰般凑上去。
木桶虽大,并肩站了两人,却也有些拥挤,光裸的肌肤隔着温水相互摩擦,温度又凭空攀升不少。
叶锦咬了唇,眼帘垂下时把眸子遮去大半,只余湿润的潋滟波光,又是在雾气蒸腾中,流焰忍不住吻上微颤的眼睑,睫羽像刷子一样划过嘴唇,更挠得他心痒难耐。
闷哼一声,这次倒真是股热血直冲头顶,在体内逡巡了一圈又奔着下方去了。
“你……”叶锦被腿上滚烫的触感吓了一跳,红着脸终肯抬眼看他,却是带了些怨忿的。视线相接只刹那,流焰就贴了上去,四唇相就,虽无酒,但亦酿出醉人的香醇。
一双温度犹胜水温的手在光滑的背脊上肆意摩挲,自肩颈向下不急不缓地游走,到腰侧时又忽然转向画着圈移到前面,生生引得怀中人打了个颤。
流焰笑得无耻,手上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往下一探,握住刚刚半抬头的部分。
“其实小锦这里也有感觉了啊……”
叶锦则被他一句话噎得脸彻底可与番茄媲美,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
涨成艳红的唇瓣被咬到几欲滴血,流焰看不过眼,又把自己送上门,唇舌哄诱着他渐渐放开,顺便偷摸进去,却是与方才的浅吻截然不同,引了一场肆虐横行的掠夺,霸道地占据着每一分每一寸,最后更卷住对方无处可逃的舌尖纠缠。
唇角有不及咽下的银丝沿着颌角滴向裸着的锁骨,砸起莹润的光泽。
当叶锦沉溺于前方的刺激,一直停留在他脊背上的手悄然下滑,摸索一阵,就着热水的润泽毫无预警地由身后穴口冲进体内,撑起的缝隙也让水流趁机跟着灌入些许。
抓在流焰肩上的手指骤然用力,指尖和相交处肩背的皮肤都隐隐泛了白。
“放松,交给我就好。”
他凑到红得通透的耳根处低声道,与平时差别甚大的暗哑嗓音则是压抑着情欲的最明显征兆。
叶锦沉默一阵,终是慢慢松手,只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近,脸颊蹭着半湿的发,胸膛相贴,气息相闻,灼热的呼吸喷在彼此颈侧,凭空引得一阵战栗。
再后来,当流焰忍不住把手指换成肿烫的热物时,叶锦从喉咙里被逼出一声低吟,若有若无的,却仿佛情欲渗进了骨子里,融成了髓,全都由着极清浅的一丝喘流泻出来。
风不知何时停了,屋里的水声仍无止歇之意,且越发激烈,漾起的层层水波涟漪击在桶边,溅出高昂的水花。
和着极力压抑的细细喘息,是满满的一室春意。
浑浑噩噩的,再睁眼窗外已是一片浓重的夜色。
身侧人咕哝了声,揽在他腰上的胳膊用力勒着,呼吸都不顺畅。
抬手在精致的眉眼处细细描画,无论醒时如何神采飞扬,沉睡中的他一如从前,安静坦然全似不知人间疾苦的孩童。
也确实是个傻孩子。
即使不再是初见时那只满身草叶泥水的红毛小鸟,骨子里的天性仍不曾改变。
早已忆起那些旧事,想相守着去过也许少得可怜的时光。
却又怕他想起,怕缠了几百年的噩梦再度苏醒,怕记忆里的伤跨过轮回重新刻在灵魂上,宁愿自己守着一份空旷,只靠着午夜几次深深凝望流露出绵延百多年的思念。
连涅槃的烈焰都无法烧殁的深刻印记,如何能被几口孟婆汤冲蚀殆尽?
痛苦在承受时都不曾退缩,又怎会在回忆中迷失自我?
忽然浅浅一笑,眼角细小的纹路里生生夹了几许涩然。
这,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虽同样是早拿回记忆,点点滴滴尽数装在拳头大的心里,却仍不愿打破他的念想,就让两个人中间始终隔着云山雾绕般的轻纱,各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艰难地维系着短暂如梦境的片刻相守。
明天……
却有谁能辨得出荆棘中的狭窄道路?
22.聚散终有别
叶淮的离去有些突然。
那是流焰住下的第四日,晚餐还如往常一样,叶锦备好饭菜放在门口,待走远了他方打开条门缝,用焦黑色的双手把盘子拉进去,但许久未再送出来。
叶锦在屋外急得手脚发颤,流焰则无论如何也不许他进房查看,最后是路遥自告奋勇,一脚踹开拴着的房门便闯了进去。
然后带出噩耗。
叶凌闻讯而来,满头灰白的发衬得他越发显得苍老。
流焰让众人都退到小院外,远远的,引了一场火。门窗墙壁渐渐为火光吞噬,透过火光所见的夜空都隐隐显出深紫。
叶锦站在一旁,较之方才的急切却安静至极。视线循着被火焰扬上了天际的灰烬,在浓重深沉的夜色里隐没于视野的尽头。
也许,其实在这几天就已有所准备。
中饭时,隔着薄薄的门板,叶淮忽然叫住他,声音不似染病前,气息不稳,暗哑得几乎分辨不出:“小锦在梧桐上过得还习惯么?”
“嗯,很好。”叶锦一怔,这是叶淮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之后首次主动和他说话,“哥,你怎样,还疼吗?”
叶淮笑道:“若你身上烂成过气桃子一样,能不疼么?”
“哥……”
“乖,听我说,”他打断叶锦,轻声道,“王对你不一般,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虽百般维护,但梧桐树终归不是普通所在,你一步登天,难保不会有人心怀不忿,借机生事。自己以后要多留意,行事小心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叶锦喉咙一阵发梗,他这语气,倒似交代后事一般。
“家里有其他兄弟,尽孝应该无需你担心。小店那边你若没空照料,盘给隔壁铺子就是了,上个月临走时他们掌柜的还来问我有没有转手的意思……”
“哥,我都明白。你现在只要安心养病,别的事交给我就好。”
“小锦大了……”叶淮忽然又笑起来,笑得急了,连着咳嗽几声,才勉强续道,“那时候明明才手掌那么大的一点,连根稍微硬些的长羽都没长出就突然化形,站在地上连路都走不稳。不过几年,也能自己生活了。”
叶锦在外听着,鼻子微酸,泪水已经接连砸在脚边。
说是兄弟,实际叶淮于他,应是情如父子。
“就是性子太柔和,容易受欺负。以后哥哥不在身边,凡事小心,有什么不顺心的也别自己憋着,该争的要争,别委屈了自己。”
叶锦倚在墙上,强自抑着,只指缝里有越来越多的水滴流出来。
没有叶淮的家,于叶锦来说只是空有其名。流焰明白其中道理,当晚便要路遥收拾,第二天一早启程回了丹穴。
疫病发展迅速,焰华的调度则更急。
先将漆吴山附近的族人调离,安置在稍远的地方,截断疫病的扩散,再以适宜的草药在周围焚烧,借风力送到山中。同时命医术精湛者研习病情,拟定些强身防病的方子给身强者服下,将漆吴山彻底封锁,只留一个出入口。寻常人不得入内,想外出者须在山脚临时搭建的院落住上十余日,无发病征兆方可离开。
流焰回来时,局面已在掌控之下。
“那染病的人呢,难道都要被留在漆吴山等死?”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流焰摇头,“此病无药可治,若不能彻底阻住,不止那一范围,便是整个鸟族都可能被波及。放弃一部分人也许会让民心有所动摇,终归还是必须的。”
叶锦咬着唇,虽未反驳,神情间仍不甚赞同。
流焰见了,叹口气,伸手把人圈进怀里。
“小锦知道,为什么凤凰每一世都一定要融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