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刹那呆滞,立时从半梦半醒时宛如置身九天之外的幸福落到了十八层地狱的地基以下——宿醉的头疼毫不客气地铺天盖地袭来,迅速占领全部感官,却又不是钻心的那种,而是闷闷的胀,烦躁到想去挠墙的地步,拖拖拉拉的不肯给人个痛快。
“焰华?你回来了啊……”他揉着脑袋坐起来,被子从肩膀滑到了腰际。
焰华黑了脸,叉手站在床边,即使生了副精致的好容貌,背光的表情看起来仍阴森可怖,平添了几分狰狞。
“发生什么事了?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焰华眼角明显抽搐,往前跨一步,一锅贴敲在流焰后脑勺上。
流焰捂着头,原本的胀痛这下子更厉害了:“做什么?!”
“你有没有脑子啊?我昨天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你倒清闲,居然学人喝酒。”焰华指着旁边书桌上堆起足有两尺厚的文书,冷然道,“现在已过巳时,堆了两天的事务还没处理,你立刻起来梳洗,老老实实给我坐下一张张看。”
流焰唔了一声,自知理亏,忍着头疼掀开被子正待下床,动作倏然僵在半空。
低头看看,身上裘衣穿得齐齐整整,除了边角被他睡时压出些褶皱,余处皆干净清爽,半分污痕也无。
被清酒浸泡过的记忆慢慢回笼,那梦……眉心拧成了个疙瘩。
昨日酒后他虽迷糊,但对朦胧中的情事仍有些许印象,当时怎样都觉得只是梦,是以彻底放纵了。可此刻再想来,无论手中的触感还是耳畔喃喃的细语,全部真实得可怕。
而且那时他明明是在书房,现在醒来却是在自己的寝室。
顾不得别的,抓着一旁仍面露不豫的少女道:“焰华,你可看见小锦没有?”
“那个随侍的孩子?今早起来告假了。”焰华看着自己手臂上被捏得发白的一小块,略讶。
“为什么休息?我去他房里看看!”
流焰脑里掠过一个让自己坐卧不安的念头,衣服不换鞋也不穿,站起来就往外跑。
“流焰!”焰华下意识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连个衣角都没碰到。
流焰赤着脚没头没脑撞进听雪阁,二层仅有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一丝不妥。
“不是……身体不舒服告假么?”
刚刚还急着想抓住人按着细问,可连个人影都没找到,简直像是轮圆了拳头要打,结果突然靶子给人拿开一样,找不到个着力的地方。
后脑又挨了一下子。
“毛毛躁躁的,哪有一点王的样子,”焰华在后面咬牙道,“我有说他告假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那是为什么……”
“具体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是叶凌给的消息,似乎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一早就回去了。”
流焰明显松了口气。
焰华看在眼里,心念一动——他似乎对那个随侍有些关心过头了。
而且以焰华的记忆,流焰如此对人上心,却不是个好兆头。
前世凤与那凡人的痴缠现在想来仍心底隐痛,一个傻一个痴,一个悔恨一个无怨。凡人甘等数百年的苦守承诺自不必说,凤凰看似无情实则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在午夜时分被噩梦惊醒,汗透重衫。
也许该想办法让他们稍稍疏远些,她心里想着,今时不同往日,凤凰力量削减受损过重,即便无甚干扰,能否顺利融合仍属未知,若再生出些事端……无人能知,他们可还能重生,甚至魂魄将会怎样。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鸟族定是要失去王的。
若是成真,恐怕他们真要踏上当年兽族的老路,内乱。
到时候,姑且不论兽族怎样,一向不怎么安分的水族定会找借口掺和一番,仅在表面维持的微妙平衡立时崩塌,又是一场混乱。
内有民心动摇,外有强敌环伺,内忧外患,当真要热闹非凡了。
说来复杂,其实这些念头都只是在焰华脑中闪过。暂时尚未看出那二人之间有何不妥,再留心一阵子才好。
打定主意,她嘴角挑起个笑,却是让流焰背上发毛。
“看过之后可放心了?”
流焰别开眼点点头。
“那就好,赶快回去做你自己的事。”焰华状似亲密地伸手挽了流焰的胳膊,笑道,“那些资料其实不很多,估计等会就算有最新的添加进来也没多少,流焰又一向能干,申时之前都能处理完没问题吧?”
“申……时……”流焰给她一句话噎得险些喘不过气,就算舍了早午膳时间,只三个时辰便要全部处理掉,真要把他生生逼死了。
但焰华既说了,就肯定没有回转的余地。流焰认命地抬脚往外走,心道叶锦不在,坐下之前一定要先给自己找些吃食,不然定不下心来。
焰华在后面笑得极纯善,看着他将将要抬脚跨过门槛,忽然补上一句:“还有,我会告诉厨房,做不完绝不会给你饭吃,所以为了肚子着想,还是尽快鞭策自己早点完成吧。”
流焰一只脚迈过去,另一只脚却撞在了门槛上,一个踉跄险些闯过二层的栏杆坠楼。
“你故意的。”形象狼狈的鸟王扭头咬牙切齿。
“碰巧而已。”后者面不改色依然状如天真无邪的少女。
自认倒霉,流焰揉揉本就胀痛难忍现下似乎更为严重的脑袋,一步步往旁边的书房磨蹭过去。
焰华掩好了门,站在楼梯上对着他懒散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伸手挡了再仰头去看,天空蓝得通透,却在凝视时亦有隐隐刺痛。
“啪”的一声轻响。
“许久不见,我不过是一时激动情难自禁,你就这般对待故友?”湖蓝色衫子的青年面上略带遗憾,揉揉自己被打开的手背,端起小几上泛着淡淡茉莉香的清茶抿了一口。
他看去温文尔雅,眉眼间透出一股书卷气,举手投足皆温和内敛,连笑都是敦厚可亲的。
虽然熟识者或身侧下属都再清楚不过,他绝非如表面一般人畜无害,甚至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难缠角色。
“天昭,你我之间所以合作,只为各自目的,本就算不得朋友,你最好分清楚。”
这却是个让人只一眼就留下极深印象的男子。发色眸色皆为金黄,俊眉修目,周身带着脱俗的清雅。此时稍稍冷下脸,眼帘略为低垂,由几上跳跃的烛火映出眼底的流光潋滟,宛若谪仙。
能这般拍开青龙伸过的手,除了麒麟御茗还有哪个?
“真无情,”天昭语气里含着几分哀婉的味道,“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也染上了凤凰动不动就把记忆扔火里烧一遍的坏毛病。”
御茗早惯了他的惺惺作态,不为所动:“不是早已安排妥当了,你又半夜跑来做什么?”
天昭笑道:“若说想你了,就动了念头过来看看……”
“解琴,撤茶送客。”
“开个玩笑,”天昭忙把茶盏拖到自己眼前以手相护,“我是得到些消息,才特意跑这一趟。”
御茗摆摆手让一旁的侍女退下。
“让你亲自送信,是很重要的消息?”
青龙当然不会真如他自己所说因想念御茗而跑来喝茶做客,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也明白何时何地该做什么,绝不可能只凭一时冲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上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说到“我们”这两个字时,天昭特意加重了语气,“那边最近几天出了个的麻烦,也许不大,但动摇民心应该很有用。”
“什么麻烦?”
天昭笑笑,压低了声音:“疫病。”
御茗神色一凝:“我没收到半点消息。”
“只是这两天的事,也因最多人染病的地方附近刚好有一条入海的河,才有几个无意中见着的族人通报上来。”
御茗点头,指尖在茶盏边缘一圈圈滑着。
天昭由着他想了一会,才出声问:“御茗准备得如何?”
“已妥当了,周围部署和傀儡香都预备好,只待端午之约。你不放心?”
天昭手指敲敲桌面,顿了顿才收回脸上笑意,正色道:“我怕你心软。”
御茗神色略僵,冷然道:“自然不会。若是心软怎可能帮你将那两枚簪子的碎玉融成一处?我自来如此,既已决定,就绝不后悔。”
“那就好,”天昭笑眯了眼,“两个月后,希望我们都能达成心愿。”
若真能把你留在身侧,就算把天下丢到脑后又有何可惜?
天昭笑得温厚,起身告辞,经过门口时还对在外面候着的侍女解琴点点头,倒把温文尔雅这个词演绎到了极致。
20.但求朝夕伴
叶锦这一去,却是音信全无,凭空消失了般的,一些消息也无。
流焰急得团团转,偏生当初带消息来的叶凌几日前就被焰华支出去办事,连个打探消息的也找不到,直想一脚把路遥踹去探看,亦被焰华以非常时期三族形势不明山上守卫人手不足为由镇压。
“凳子上有针么?”焰华给眼前走过来走过去没半刻钟消停的家伙晃得头晕,揉着眉心道,“你就不能安静坐一会,再怎么效仿热锅上的蚂蚁也于事无补。”
流焰听了,一把拽过最近的椅子坐下,手肘撑着桌子,脸埋在臂弯里,满头黑发未束,凌乱地散了一肩。
声音堵着,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他怎的还没回来。”
焰华道:“家中有事,为人子女的自然要待处理清楚了才好离开,你还是安心等吧。”
“焰华,我想去看看。”
“不行,距你们上次遭遇偷袭才过了几天,原本这阵子护卫就人手不足,再没多余的陪你出去,”她从手里一打的红色文书里抽出几张丢在他头上,“老老实实做你该做的事,别让他替你担心才对,今天的份分你一半。”
流焰懒洋洋地拿过凑到鼻子底下,随意翻了两页,神色骤然一凝,歪斜的身子不觉坐正,眉头越发紧皱。
又过片刻,猛地丢下文书倏忽而起。
“流焰?”焰华诧异问道。
流焰抬眼,方才还略带撒娇意味的慵懒不知何时已尽数敛去,转而代之的是——焰华怔了怔,原本他二人一魂两体,心念多数时候可互通大半,但此时她居然丝毫辨不出流焰心中所想为何。
眼前的凤,与往日嬉笑的少年并非一人,倒有几分似两世前因流落在外而生疏的……
“疫病。”流焰忽地沉声道,把那文书丢回她眼前。
焰华花了数瞬方反应过来他吐出那两字的含义,低头看时,却是被她派出暗访的叶凌送回的消息。
“……月前起于东海之滨漆吴山,染者初时形如风邪外感,有发热、畏恶风寒、头项痛、脉浮者如太阳经证;数日后急转而下,证似少阴虚寒,畏寒面白,四肢厥冷;再数日,四肢手足处生脓疮,疮痒痛焮肿而多汁,易破溃;再数日,渐蔓至肢体肩臀,胸背颜面,疮过处干涸如僵,触之如炭。但凡与病者接,染者十之五六,尚无良方以对,唯藏于独室防其蔓,日夜闻哀哀叹声,苦痛难耐……”
“月前……居然瞒了这般久!”焰华只大略扫了几行,就一掌拍在桌面。一旁沾了墨的笔从砚台边缘滚落,在雪白的纸上滚出一道不规则的墨痕。
流焰不语,低头站了一会,抬脚就往外走,被焰华一把扯住了。
“你做什么?”
“去叶凌家。”
“怎的忽然……”
“叶凌说他出门时,带了叶淮一起。”流焰指着那文书的最末一段,“而叶淮刚好就是那‘十之五六’中的一个。”
焰华一怔:“那又怎样。”
“那是他急着赶回家的原因。他们兄弟亲厚,哥哥染了疫病,即使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他绝不会放手不管。”
“你是想……”
流焰淡淡道:“我去带他回来,再不然,就守着他到叶淮好转或死掉。目前看来后者可能性更大些,所以我……”
“不行!”焰华腾地站起来,连带着撞得身后椅子磨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音,手撑在桌子上,几乎是吼出声,“这疫病先前没有先例,又是药石无救,谁都不知身为凤凰的你到底有没有染病的风险!你是鸟族的王,自己身体的状况,你应该再清楚不过!要是有个万一……别说融合,连涅槃都困难,难道你要鸟族失去千万年来唯一的王?!”
流焰摇头,道:“族中事务有你和几位长老,就算没有我也没什么处理不了的……”
“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次,呆若木鸡的换成了被一个耳光扇得脸都偏向一侧的流焰。焰华心头火起,下手用了七八分的力,流焰白净的面上很快有浅浅的指印浮出。
“凤凰对于鸟族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以这么任性?”焰华用力咬了咬唇,樱红色的下唇由泛白到充血,“先不说事务能不能丢给我们处理,单是你的身份,在这世间本就无人可以替代!”
“那只是从上古时候遗留下的弊端罢了。鸟兽两族近几百年来形势分明已呈强弩之末,反倒是水族,青龙虽有些偏执,也对族中意见相左者斩尽杀绝,但实际水族实力发展迅速,我们已难望其项背。”
流焰深吸口气,轻声道:“我们和麒麟都做了太久的王,行事处理早都迂腐了,也许真的该换换别人来做也说不定。”
焰华这次真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眼神如初识的陌生人,愣了许久,方徐徐出声:“流焰……”
却不想他忽地一笑,原本精致容貌上残留的稚气瞬间褪去,摇头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难道你……?!”焰华心头一动,话却梗在喉咙里。
“没人的时候,还是叫我翎羽吧,”流焰旋身走向门口,轮廓在外面的强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毕竟是……他给的。所以,我去接他回来。”
叶凌家不在丹穴山,而是在其西数百里处的一片繁茂密林里,距疫病起始的漆吴山也不过三四百里。
流焰本意是自行飞过去,刚飞离了梧桐范围就被路遥带着一队人追上,说是焰华的意思,路途不远却恐生变,抽出人手来护他周全。
流焰倒也未拒绝,任他们跟着,由近午时分全力飞了几个时辰,中间不曾休息,到日落黄昏时方从下方茂密的绿叶间隙中窥见些许墙垣砖瓦。
宅邸很大,墙院也高,原本应是极有气势的,可此时却大门紧闭,硬生生现出几分萧瑟来。
流焰收了形,垂手立在门前,早有路遥上去拍打铜制辅首,发出清脆的声响。
应门的是个垂暮老人,皮肤干瘪,耳聋眼花。路遥颇费了番功夫才把一行人的来意说清,老人忙躬身行了一礼,把他们让进院子,自己迈着颤巍巍的步子通报去了。
“我上次来是两年前,明明人多热闹得很,怎么现在这么冷清了?”路遥挠挠头,向四下里张望一番,偌大的前院静悄悄的,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
“怕染病,能走的都走了吧。”流焰垂眼去看脚边的杂草,庭院怕也有一阵子没清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