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穿好衣服﹐坐在對面的椅子面對剛起身﹐尚赤裸的湯瑪斯﹐雨果痛苦地道。
說出這些話需要多少勇氣﹖他在膝蓋上的雙手止不住顫抖﹐紅紅的雙眼證明他剛才又哭了。
接受他的話需要多少決心﹖自己的感情簡簡單單地以一句「我們都醉了」便抹殺掉﹐當時的湯瑪斯以為自己會控制不了上前勒死他﹗
他﹐湯瑪斯.馬克森﹐會因為幾杯酒就抱自己不喜歡的人嗎﹖
然而﹐一切的憤怒在注視著雨果蒼白﹑顫抖的身子的同時逐漸消失了﹐換來無限的愛憐。讓自己決定扼殺感情﹐決定不離開他的﹐就是眼前這無助的身軀。
也許當時立即消失在他眼前便好了吧﹗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活在沒有雨果的日子裡了。
為了補償﹐他以前所未有的溫柔對待厭惡自己的雨果﹐不惜一切要幫他﹐無論在任何一方面﹕私生活也好﹐公事也罷﹐湯瑪斯把自己的所有都投注到雨果身上﹐只望伊人能原諒自己﹐對自己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是在說笑嗎……」湯瑪斯痛苦地掩住雙眼﹐苦笑著。
留在潘朵拉盒裡的希望是一燭弱小的燭火﹐而湯瑪斯已經不曉得自己是否還能再為它努力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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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聖誕節過後的突發事件﹐馬克森家的除夕在陰暗的氣氛裡渡過了。
千年一次的世紀交替﹐這麼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對現在的四人來說什麼意義也沒有。
偌大的馬克森邸自除夕夜開始放大半的佣人兩天假﹐使有著十間睡房﹑兩個大廳的大宅更加缺乏人氣﹐而且留下的每個人都感染到主客四人的凝重氣氛﹐沒人有心情享受新年。這樣的情況居然持續了一個星期﹗
當夜﹐事情被揭發以後﹐雨果當著眾人的面前﹐「咚﹗」一聲地倒下﹐猶如一具忽然失去靈魂的身體。
依照麥克的說法﹐這是他反抗外界的侵害的一種方式。在無能再自我防衛的時候﹐頭腦選擇暫停運\作﹐一舉趕走所有有害物。會做到這麼極端的﹐在醫學界裡少之又少﹐初步推測是受過去的環境或接觸的人物所影響——瑪莎曾多次當面叫雨果一死了之﹐使雨果潛意識裡以為這也許是最好的逃避方法。
「她的前妻為何要這麼虐待他﹖」
「你沒聽說嗎……﹖」
「類似如此的隱私並不能隨便問外人﹐而且我沒有想過要雨果去回憶那段慘事。」
面對湯瑪斯的問題﹐伊安顯得不知所措。他不曉得該如何對湯瑪斯解釋﹐而且自己是否述說整件事情始末的合適人選。
「拜託你﹐伊安。」湯瑪斯再求道。
「……這些事都是在我負責雨果和瑪莎的離婚案時﹐從雙方的朋友和親人處聽來的。」伊安嘆一口氣﹐決定說明。「瑪莎是雨果大學時的同學﹐說她是妓女也不過分﹐三天兩頭換男朋友﹐凡是男人都睡過。這種女人本來和循規導矩的雨果本來應該沒任何關聯的﹐直到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瑪莎發現雨果的父親是曼哈頓一家有名的美術館的經營人﹐知道他家境富裕﹐而且雨果又好操作﹐才會決定勾上他。兩人交往了一年多﹐畢業以後立刻在瑪莎的誘惑下結婚。」
說到這裡﹐他痛苦地擰眉﹐嘴角露出苦笑﹐又仿彿在詛咒著話題裡的女人。
「結婚以後﹐那女人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對了﹐卻因為受不了雨果安靜又內向的個性﹐開始露出本性。你應該可以想像出來的﹐兩個性格過度極端的人根本不可能相處得來﹐更何況瑪莎這麼不安於室的女人。因為生活太無聊﹐她開始喝酒﹐甚至于酒精中毒一段時間﹐後來搭上了其他男人﹐就開始處處為難雨果﹐出言不遜﹐什麼不堪入耳的話都說得出來。雨果也真是的﹐居然忍那女人忍那麼久﹐在她嗜酒的那段時間曾搞到胃穿洞﹗要不是身邊的朋友再也看不下去﹐力勸他當方面提出離婚的話﹐他現在搞不好已經……」
「為什么﹖」湯瑪斯鐵青著一張臉﹐不曉得是太憤怒了還是過于驚訝。「為何要這麼容忍她﹖那種女人……」
「雨果一直認為自己是無趣的人﹐對自己沒什麼信心﹐以為瑪莎會那個樣子都是自己害的。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伊安搖頭﹐隨後冷笑道。「哼﹗瑪莎大概是對他下咒了吧﹗要是我早殺了她﹗」
「接下來就是遇到你這罪不可赦的惡魔﹐對好不容易解脫的雨果落井下石。」
「麥克﹗」伊安轉向剛現身的麥克﹐出聲阻止他。「雨果的情況﹖」
「我給了他安眠藥﹐讓他睡了。」麥克選坐在離湯瑪斯較遠的伊安的旁邊﹐兩只眼睛瞪著湯瑪斯﹐沒有離開過。
事發之後﹐要不是不得不面對現在的季節﹐旅館不好找等諸如此類的現實﹐麥克是拖也要把雨果和伊安兩人帶離「魔鬼湯瑪斯」的住處。
「伊安﹐你怎麼可以把事情都告訴外人﹖」麥克帶點責備的口氣問。
「你敢肯定地說他是外人﹖」伊安老實不客氣地回瞪他。身為律師﹐他很快便對麥克的語病下手。
「你到底是站在誰一邊了﹖」
「我站在雨果那邊﹐所以不是你﹐也不是湯瑪斯﹗」他快速地反駁﹐就像這一切都是事先寫好的劇本一樣。
「你是在說我沒在幫雨果嗎﹖」
「會弄到現在這地步﹐你敢說自己不用負責任嗎﹖」較沒性子的伊安再也受不了和麥克吵架﹐決定不要再留下來做他和湯瑪斯的「調解劑」﹐快步離開客廳。「右手撫在心口上好好想想吧﹗」
如果你敢再造次﹐就絕交﹗﹗——他的眼睛是這麼說著。
這種像小孩子似的的作風﹐要是其他人﹐麥克絕不會當真﹐可是從伊安.科魯斯多弗身上來的話﹐他是半點不敢懷疑。他可沒有這種勇氣去試探這句話的真假呀﹗只見平日瀟灑的麥克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裡去﹐滿臉委屈痛苦的表情﹐看在旁人眼裡活像是心臟病發作前的中年人。
「伊安﹐你等一下……」
「不要跟過來﹗」
麥克.丹尼爾可真是踢到鐵板了﹗
把一切看在眼裡的湯瑪斯除了覺得二人的關係有趣以外﹐還感到些許的羨慕。
愛情的表現有很多種。麥克和伊安的關係無非是其中一種﹐像是一對歡喜冤家。相比之下﹐他和雨果之間卻什麼也不是。不是朋友﹐不是親人﹐不是敵人﹐更不是戀人。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獨自一人的湯瑪斯﹐臉上露出難得的沮喪。
§§§
褐色睫毛彈了幾下﹐眼睛才緩緩張開。
「雨果﹖」伊安見雨果醒來﹐又打算回去夢境裡﹐急忙出聲喊他。
一天24小時﹐雨果大部份都處在昏睡狀態﹐再這樣下去﹐身體無疑地會衰弱下去。
「雨果﹐醒來吧﹗」伊安伸手輕拍他﹐把他的意識拉回現實。「你已經超過10小時沒吃東西了。我拿麥片來給你﹐你起來吃了吧﹗」
——10小時了﹖怪不得頭腦重重的……
雨果呻吟一聲﹐好不容易才坐起來﹐無力地倚在枕頭上。
「你覺得怎樣﹖」
「好累……」連聲音都是沙啞的。
「已經早上11點了﹐你昨晚沒吃東西就睡﹐空腹17個小時了吧﹗睡太多頭腦也會昏昏沉沉的呢。」伊安笑道。「來﹐就算沒什麼胃口也要吃下去。」
自從事情被揭發後經過一個星期﹐雨果食不下嚥﹐眼看又瘦了幾公斤﹐之前的冰膚玉肌如今變得只比屍體的顏色好一點點。
「幫你開一點窗帘﹐好嗎﹖」
得到的答案只有搖頭。太久沒見陽光了﹐只會覺得刺眼而已。
他小口地吃著熱牛奶沖軟的麥片﹐很明顯地只是做樣子應付眼前的人罷了。
「雨果﹐你打算怎麼辦﹖」伊安打破沉默問。
雨果放下湯匙。和盤子碰觸的湯匙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不見天日﹐死沉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畫的期限就快到了﹐我還是絲毫沒有進展﹐現在這種情況也只有放棄了。」細小的聲音道。「身體好一點之後我就回美國。」
伊安欲言又止。
雨果會不知道他在問的是什麼嗎﹖可是雨果把自己的臉埋在光線外﹐伊安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當他正在考慮是否該進一步說的時候﹐雨果已舉起湯匙繼續進食。在伊安的眼裡看來﹐這明白的地表示雨果希望話題可以中斷。
「麥克呢﹖」沉默一陣後﹐雨果主動開口問。
「美國那裡打來越洋電話﹐好像是公事。他要我傳告你晚一點會拿藥過來給你。」
「嗯。」
然後又是一片寂靜。
30分鐘後﹐伊安收好盤子﹐看雨果的精神好些了才放心離開。
看著門慢慢關上﹐雨果再度閉上眼睛﹐不過頭腦依舊清醒。
這時候﹐開門聲傳來。雨果瞄了一眼進來的人﹐連忙又閉上眼睛裝睡。
進來的人儘量不發出聲音﹐同時以穩重的腳步走近床邊﹐在雨果旁邊停了下來。
知道對方在注視自己﹐雨果的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
在這段相處的日子裡﹐雨果的警戒心完全放輕鬆﹐卻在一夜之間被破壞了。他再次害怕對方會傷害自己﹐儘管這麼久以來已經證明了他不是如此的卑鄙小人。
幾分鐘過去了﹐他繼續看著裝睡的雨果﹐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雨果的心跳越來越激烈﹐就連手指也在戒備著﹐仿彿對方一有動作便會彈跳起來。
他伸出手握住雨果露在外面的左手﹐使雨果發現自己原來在顫抖不已﹗
緩緩地﹐身體起了不可思議的變化。自左手起達到全身﹐神經快速地舒解下來﹐放鬆的身子重新沉如被窩﹐連心跳都恢復正常。
似乎感覺到雨果的變化﹐他鬆開手﹐以同樣的腳步聲步向門口﹐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雨果馬驀地張開雙眼﹐忍不住大大呼一口氣。
湯瑪斯知道他是醒著的﹗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伸出手來安撫緊張的自己﹗
昏沉的感覺一掃而空﹐臉蛋亦出現紅潮。
雨果知道剛才的逃避態度傷到湯瑪斯了﹐而自己居然在為這件事深感懊惱﹗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抵達這個家開始﹐雨果知道自己從沒給過湯瑪斯好臉色看﹐而且處處躲著他﹐儘管他如何地對自己好。
說要當一切沒發生過的不是自己嗎﹖看現在變成甚麼樣子了﹗
雨果心煩地避上眼﹐討厭起自己來﹐雖然這已不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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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有多沒人照顧的「夢境裡的婦人」依然光彩奪目﹐無時無刻呈現最完美的一面。
伊安站在放在畫架上﹐比自己還高的畫前細細打量﹐拼命回想這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你這樣站在這裡想也不是辦法吧﹖」麥克走來對他說。
「那閣下有什麼更好的意見嗎﹖」是充滿火藥味的回答。
他聳聳肩﹐無話可說。
「我非想起來不可﹗到底是在哪裡看過了……」他雙手揉太陽穴﹐絞盡腦汁地想。只怕在工作時候都沒這麼賣力——不是伊安不熱愛工作﹐而是他到目前為止還沒碰到這麼辛苦的「案子」。
美國﹖歐洲﹖應該是歐洲。
法國﹖英國﹖意大利﹖德國﹖
「到底是哪裡啊﹗﹗」他咆哮道。
「不要亂發瘋﹐我可沒帶藥來。」
「吵死了﹗你呢﹖你在書房到底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啊﹖」
「有的話也早被雨果找到了﹐哪輪到我﹖」
「你真的有仔細在找嗎﹖」
「你是懷疑我的能力嗎﹖」
感覺到會進入演相聲的地步﹐伊安決定放棄詢問﹐把一切希望放在自己的腦袋瓜上。
「慢慢回想嘛﹗是在什麼時候看到的﹖」麥克倒悠閑地喝起咖啡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近期的事。沒錯﹐是最近的事﹗」
「是在什麼情況下看到的呢﹖」
「是在……見客戶﹖見客戶的時候﹖還是朋友﹖」
「總之是在和人接觸的時候吧﹖是他告訴你的﹖你自己發現的﹖那人是誰﹐想得起來嗎﹖」
「……好像是他跟我說﹐又好像是我自己看到的……」
所以說記憶力根本不可靠﹗麥克有點無奈地笑。他決定拉來旁邊的椅子﹐繼續看從書房挖來的書﹐讓伊安自己去傷腦筋。
找到了又如何﹐最後得呈的還是他討厭的湯瑪斯。一想到這個﹐他更努力地偷懶﹐更用功地玩樂﹗
「麥克.丹尼爾﹐你就這麼冷血嗎﹖還不幫忙想﹗」伊安生氣得搶過他手上的書﹐順便瞄到裡面的插圖……
「你要我怎麼幫﹖是幫你催眠……」
「啊﹗﹗這個﹗」他捉住書﹐興奮地指著裡面的插圖。
「嗯﹖」這麼快就被你找到﹖不對啊﹐只是一張普通的肖像畫草圖而已。
「等一下﹗」還沒說完﹐人已經跑開﹐回來的時候氣喘如牛﹐手上抱著自己的公事包。
「想起來了嗎﹖」麥克不禁也感染到伊安的情緒﹐走到他旁邊去問。
只見伊安二話不說﹐死命翻著自己的名片夾﹐裡面混著他還未整理的名片。
「就是這個了﹗」終于﹐他抽出一張﹐猶如遇到神跡般高興。「米雪爾.旦特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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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線索﹐伊安迫不及待地告訴雨果。在湯瑪斯的協助下﹐訂到第二天早上的火車票﹐雙雙前往法國。
「對不起﹐機票會好些的﹐可是現在這時期根本訂不到。」湯瑪斯抱歉地說﹐但他們也不在乎了。
「美國那兒來電話﹐要我火速趕回去﹐派了專機來。我很想陪你們去的﹐可惜無能為力。」麥克微笑著說。
他到底做了什麼﹐還有專機接送﹗﹖
這時候也沒時間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
原本還像個軟骨頭似的躺在床上的雨果一聽到伊安的消息﹐什麼心理創傷﹑感情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眼裡只看見「夢境裡的婦人」的微笑。
在火車裡﹐他反復唸著「旦特恩」﹐卻怎麼也不記得自己曾聽過這姓氏的畫家。
「據米雪爾.旦特恩所言﹐他的祖先曾是法國宮廷裡的僕役﹐很有畫畫天份﹐可惜懂得欣賞的王公貴族卻寥寥無幾。」伊安解釋著。「他給我看過代代流傳下來的幾副畫﹐還是畫在牛皮上的﹐連皮都發黃了﹐還好畫還是看得見。」
「果然是人物像嗎﹖」
聽到雨果問這問題﹐伊安不禁瞇起淡藍色的眼睛笑。
「沒錯﹐而且都是同一個人。」
多令人興奮的消息﹗
「可見那位畫家多重視自己的作品﹐還代代相傳。」雨果忍不住欽佩起來﹐眼鏡後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充滿活力。
「據說以前還有更多的﹐不過經過法國革命﹐還有多次的天災人禍﹐只剩下那幾張了。先說好﹐雨果﹐你還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比較好。如果不是的話……」
「我知道。」雨果點頭﹐眼裡卻有克制不住的閃耀。「要是這次也不是的話﹐我會徹底死心的。」
面對這樣的雨果﹐伊安也不好意思繼續潑他冷水。
老是取笑麥克對雨果就像過分溺愛的父親﹐自己又何嘗不在取悅他﹐希望他快樂﹖對一位年齡比自己大的男人有如此心理﹐還真是不可思議﹗
「我到餐車去買點喝的。你要嗎﹖」他問。
「不了﹐謝謝。」
「我去去就回來。」
目送伊安離開﹐才想好好休息一下﹐整理好心情﹐旁邊立刻有人坐下﹐嚇了雨果一跳。
「這裡有人坐……」看到坐下來的人是何方神聖﹐雨果的血液冷了半截。
「這是我們第一次對話吧﹖初次見面﹐叫我羅伊就好。」瑪莎的現任男友﹐羅伊﹐毫無顧忌地伸出手﹐臉上掛著讓雨果不舒服的笑容。
「你……你為何在這裡﹖」臉色蒼白的雨果四處張望著﹐無視對方停在空中的手。
「放心好了。」看對方沒意思表示友好﹐羅伊也很乾脆地收回手。「你的前妻﹐瑪莎沒來。她要回去美國一個星期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