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度过玉山,展开在他们面前的将是光州南部的开阔地势,假如全军十几万人再统编于一处,就根本不可能实现快速的推进,更不要说辎重甚多,更会拖累前进的速度。为了应对下一阶段的战斗,必须根据实际情况把全军由纵线深入改为横线推进。所以卢恒最终决定将全军分为四个部分,先锋依然由许尚安、殷昊带领,左路军由杨仕新率领,过玉山之后,就取道古井沟、明河、白沙岗一路前进,右路军由夏远率领,同样在过玉山后,取道承平、望远、固溪一路,中路军则由他亲自坐镇,取中而行。三路军各自前进,但又相隔不远,可以彼此呼应,以避免兵力过于分散而被敌人各个击破,最终三路军再统归一路,进攻光州南部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城池叶宁。
照此安排布置好以后,全军再次出发,三路军各负其责,依照各自的路线前进。不过计划终究是计划,到了实际执行起来的时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终归会出现一些变动。
在三路军分开前进十余天后,左路军就一马当先的冲在了最前面。率领左路军的杨仕新杨老将军也无愧于“猛张飞”的绰号,一路飞驰,过关斩将,骁勇异常,打得沿途的敌人是落花流水,全无招架之力。右路军的前进路线则稍显艰难,突破承平就花费了不少功夫,因此要落后一些。卢恒亲率中路军则故意压后一些,以照应两边。到了第十五天上,卢恒一早便收到两路军的飞鸽传书,右路军已成功攻占望远,正在清除余孽,而左路军已飞驰抵达白沙岗,敌军未战便已胆怯,及至交锋不久便匆匆南逃,左路军已提前完成预定之计划,待休整后便意图继续挥师前进,与先锋会和,先一探叶宁虚实,顺便接应中路与右路。
卢恒看罢军呈不由一笑,从帛书上那样飞扬狂放的字迹看来,杨仕新定然对自己所帅左路军的战绩十分得意,正是满腔豪情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他身为主帅,尽管也为左路军的顺利高兴,却也不得不泼一泼冷水,当即便提笔写了回信,先嘉许了几句,接着便叮嘱他务必小心留神,以防有诈。将书信付与信鸽之后,卢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再遣了亲兵一人,快马赶赴白沙岗再做强调。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稍觉安心。
然而哪知这安心不过仅仅维持了短短的一夜,到了第二天上午,前一日遣去的亲兵却突然回来了。去时是好好的,回来则已带了伤,满身的血污。卢恒大惊之下连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这亲兵跪倒在地,只说“血牙铁骑袭击了左路军”,说完之后,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卢恒的心登时一颤,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原本就在想,作为北胡的最强骑兵,即使统领贺楼靖羽已死,血牙铁骑的战斗力依然是可怕的。但为什么一直以来,这支骑兵都没有出现阻挠他们的进攻?想到之前的赤柳峡之败,那个时候忽然出现的血牙铁骑以及他们的骁勇,依然犹如一场噩梦。现在血牙居然又不声不响的突然找上了左路军,倘若左路军没有防备,仓促应战,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从不怀疑敌人的这支可怕的部队,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剿灭一支比他们人数更多的军队。血牙过去驰骋草原无往不利的战绩,似乎就是他们战斗力的最好诠释。
想到此卢恒不由得更是心急如焚,好容易待军医将那亲兵救治苏醒,那亲兵才能完整的说出事情的经过。
原来昨日他领命去后,一路快马加鞭到了白沙岗,左路军已经占据高处安营扎寨,收拾妥当。他面见杨仕新将军之后,传了元帅口谕,杨将军大笑道他自然省得,又说他路途辛苦,且在这里歇息一晚,第二天再回去,他自会飞鸽与元帅禀告。既然杨老将军这么说,他也不好推辞,便待在营里,同时多留了个心眼,看杨将军如何安排,是否确实做到小心提放。
眼看杨将军确实安排好了周密的巡逻及守备,他才放下心来,宿于营中。哪知就在清晨天色微熹之际,营外忽然传来一阵厮杀混乱之声,他即刻起身,披甲出去一看,只见白沙岗军营下方,依然浓重的夜色里,黑压压犹如潮水般涌上了无数敌人。敌人似是算准了眼看天色将明,是戒备了一夜的人最为放松的时候,在瞬间就发动了突袭。而如此多的人马,之前竟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更没有人发现有任何的征兆。
所幸杨老将军到底经验丰富,安营扎寨之时,虽全部安排在高处,但也分了里外三层。仓促之间虽然第一层已被敌人攻破,到底为后面争取了时间,杨老将军即刻组织军队借助地利抗击敌人。而百忙之中,料想昨日放出之信鸽,定然已遭了毒手,此刻敌人也决不会容他们通风报信。所以杨老将军特意调拨了一支骑兵,保护他杀出重围,争取回到中路通报。他最后也是靠着几十号兄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才杀出血路。只是,一路至此,也不知白沙岗那里现状如何。
那亲兵说完之后,脸上犹有悲愤之色,仿佛突围时那等惨烈的情景依然在他眼前,缭绕不去。卢恒听他叙说更是心中益发沉重,待他说出最后一句时,眉头就已紧紧的凝在一起。看来血牙此举已是早有预谋,恐怕昨日白沙岗守军匆匆撤退也是算计好的,只把圈套做好,待左路军钻进去了便收网。善打速度战的血牙此举意图再明显不过,显然是想一举重创左路军,也就削减了他们近三分之一的力量。只是所幸杨仕新此人也并非全是蛮勇,血牙要想得手也绝非易事。
只是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卢恒转过了身,看着刘昭下令道:“即刻调精锐骑兵三千人,弓弩手两千人,盾牌手一千人,重矛手一千人,由你亲率,赶赴白沙岗支援左路军!”顿了顿又回头对另一亲兵道:“你即刻带人出发,通知夏远右路军原地驻扎,停止前进,加强戒备,以防敌人有异。”
布置下去,众人立刻依令而行。卢恒走回椅旁,慢慢坐下,平日里阳光灿烂的脸上此刻锁满了浓重的严肃。他虽然已经即刻派人前去支援,然而此处距离白沙岗有近二百里的路程,即使全无辎重全速前进,也难保能及时抵达。这么做,不过是不愿坐等结果罢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站起了身,一时间,帅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他。
他侧耳听了听帐外骤然而起的步伐声、马嘶声、盔甲兵器撞击声,知道这是刘昭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点集人马,准备出发。他抬起头,以最沉稳的语调开口道:“现在,留一万人原地不动,另外两万人马都随我,在刘昭出发之后,立刻跟上,奔赴白沙岗。”
此言一出,帅帐之中的人都是一震,刘晖已抢先道:“元帅,您不能……”
卢恒立即看了他一眼,过于凌厉严肃的眼神,把刘晖吓得几乎一愣,后面的话自然也就吞回了肚中。
不过卢恒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说的一定是局势未明,危险重重,他身为主帅,不可轻易犯险。然而他却不明白就是因为他是主帅,他才不能让自己只躲在后方,躲在重重亲兵的护卫之下只等待一个结果。
回头吩咐亲兵替他速速牵马过来。在这瞬间,卢恒眼角的余光扫到一直静立在他身边的陆剑秋。陆剑秋到现在依然什么话也没有说,然而却已经提枪在手,随时准备出发。
一直紧紧绷着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刻的安宁。
他果然还是懂他。
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是阻拦,不是保护,而是默默的支持、陪伴、一路同行,就好。
第五十章 异变(中)
刘昭所带领的七千人马还是给左路军带来了很大的帮助。一则是因为敌人显然没有料到援军会来得这么快。二则这七千人的搭配正是专为对付以反应快速、作风凶狠的北胡骑兵而设计。这一套方法还是卢恒和几位将军一起从大大小小几十次与北胡人的交手中总结创设的。先以配以重弩的弓弩手压制敌人,再以精锐骑兵冲击之,而在骑兵的掩护下,盾牌手与重矛手组合在一起,近距离的瓦解敌人的行动力、作战力,与此同时,留在外围的弓弩手则肩负起围剿混乱或逃逸的敌人之责。这一套作战方法,在经过反复的操练之后,到了临阵杀敌时,已是配合十分流畅,效果显著。
血牙铁骑虽在突袭中占得先机,然而随即就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战局陷入了胶着,而当刘昭所率七千人出现的时候,北胡人更是不知究竟来了多少援军,只在突然而至的一阵箭雨当中猝不及防的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原本被包围的左路军蓦然看到援军到来,士气大振,里外夹击,形势登时逆转。
所以,等到卢恒再率大批部队长途奔袭而来,光是扬起的漫天灰尘,就已经让已经处于下风的血牙铁骑军心涣散,及至卢恒终于到达了白沙岗下的时候,战局胜负已分,留在白沙岗附近的都是一些未及逃脱的散兵游勇,而刚刚抵达的两万人马正是一路蓄势待发,生龙活虎,立时扑杀了个干净。
卢恒勒住马,抬头眺望,从早上接到报信到现在,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眼前原本是覆盖着山体的白沙,在残阳的映照下,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夕晖,哪里是血染。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以各种姿态匍匐于地的尸体,还有在尸体间穿梭翻找,看还有无活人的士兵。残破的军旗猎猎,北风卷起沙子,扑面而来,浸满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卢恒不禁皱了皱眉。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几年,每一次打仗,怎么可能离得开牺牲?他亲眼看过敌人倒下,也亲眼看过自己的战友阵亡,他更亲手了结过敌人的生命。可是,现在他才恍然有些明白,每一次战斗结束之后,父亲总会把他叫去,离开战场,大概并不是巧合。
更何况现在,是经历了这样一番恶战,又在如此一个荒芜的地方,凄凉的时刻?
仿佛为了驱散这些念头,卢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头,就看到远处有一人飞马向他疾驰而来,正是刘昭。
“元帅!”到得近前,刘昭刚欲下马,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紧,身子一歪,一股鲜血又从他的腿上涌出。
卢恒赶忙制止道:“不必!你怎么受伤了”
刘昭忍痛笑了笑,手掌在腿上抚过道:“不碍事,一不留神给个蛮子的刀碰着了,刚刚才处理了一下。”
随即又笑道:“不过这点伤受得也值得!血牙死伤大半,刚刚见您带着援军赶来,更不敢恋战,剩下的都匆匆逃了!”
卢恒留神瞧了一眼他的伤口,见伤的似乎确实不重,才又笑起来道:“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们的伤亡情况呢?恐怕也……”
刘昭的表情登时也凝重起来了:“确实……我们到这里时,战况很是惨烈,左路军恐怕也折损了不少兄弟,不过具体的情况我也还不太清楚。”
“杨将军呢?”卢恒立刻问道。
“杨将军?”刘昭脸上又重新漾起了笑意,“杨老将军真是勇猛非凡,支撑了一天了,刚才剩余的血牙溃逃,他又领人一路追击去了。”
卢恒一愣,微微侧过脸向远处眺望道:“血牙向哪里逃走了?”
“西边。”刘昭回身一指。
卢恒顺着他的手望去,眼神蓦地一变,因为正有一个人策马从西面飞奔而至。
来人一身衣甲已经沾满血污,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尘土满面,气喘吁吁,更是一脸的焦急。
看的人却比他更焦急。眼看着他翻身下马拜倒在地还在啰里啰唆的参见,卢恒连声催促道:“究竟如何了?”
那报信的才道:“启禀元帅,我们已经擒住了血牙铁骑的统领!”
卢恒闻言不由一愣,与刘昭对视一眼,刘昭也很是莫名。这分明是大好事啊,怎么此人一脸的悲戚?几乎让人以为追击而去的军队是不是中了埋伏呢。
“那,杨将军呢?是不是已经带了人回来了?”刘昭代卢恒接下去问。
他这么一问,那个士兵却突然一脸悲愤之色,好容易克制住了,又低下头恨声道:“那个北胡蛮子凶悍异常……杨老将军一时不察,被那蛮子一锤砸中了……现在,也不知醒过来没有……”
卢恒脸色登时凝重,急忙追问道:“杨将军伤在哪里了?”
那士兵稍稍回忆了一下,用不太确定的口气道:“似乎、似乎是在腰腹胸膛之间……我也没看清,只知道杨将军一下子喷出一大口鲜血……”
卢恒抬头看了看远处,有些焦灼的咬了咬嘴唇,随即一抖缰绳道:“咱们先迎过去看看。”又回头往随行的人里看了一眼,立刻看到韩静云已经很自觉的分开人群催马过来,顿时露出感激之色,压低了声音道:“有劳你了。”
韩静云微一点头,并不答话,只到了那传信之人身前道:“你起来,速速带我过去。”
那士兵抬头见他身背药箱,知道是军医,顿时眼睛一亮,一骨碌爬起来上了马,当先领路。
卢恒本也想跟在后面迎上去,然而这里却还有许多事都要向他请示,要他定夺,实在也走不开,只好先上了白沙岗,去了军营。
军营原本是驻扎在白沙岗的高处,然而经过一天的激战也早已是一片混乱,有几处更被打翻的灯火点燃,烧没了,只留下焦黑的地和缭绕不去的黑烟,分外的显眼。
不过好在中军帐还算是大半完好,卢恒一路过来,神色越发凝重,战况之惨烈实在是触目惊心,虽然还没能统计出确切的数字,然而仅是看看这样的景象,心里也有了大概。
大乱方过,一时间种种事情皆待主帅定夺,匆匆忙忙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内的人忽然都听见了外面由远及近的一阵杂沓的脚步,伴随着铁链拖动还有怒骂呵斥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了帐门处。只见一行七八个身材魁梧的士兵由一个参将打扮的人领着,一路过来,走在他们中间的却是一个异族服饰的铁塔般得汉子,披头散发,衣甲破损,脚踝和手腕都用粗重的铁链锁了,身子却还是挺得格外的直,步子却还是迈得格外的大,在浓重的暮色和黯淡的夕阳里,身影拉得极长,比起活人倒更有几分像地府里爬出的厉鬼。
到得帐内,为首的将官首先拜身下去道:“启禀元帅!末将姚世德,奉命押解北胡血牙铁骑统领敕达来力来见元帅!”
卢恒早已看着他们一路进来,此刻的目光更是只凝在敕达一个人脸上。
那是一张典型的北胡人的脸,比汉人更深邃的五官,高耸的眉骨,深凹的眼睛,窄而直的鼻梁,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皮肤,还有那薄如刀刻的嘴唇,嘴角向下拗着,四方的下巴,透露出主人高傲却难免固执的特点。
他的脸虽然被乱发遮盖着,却丝毫遮不住他那两道简直像从心底深处射出来的冷厉目光,配上他满脸的血渍,简直是要叫人做噩梦的模样。
卢恒的目光从敕达的脸上落到了他挺直的腰和笔直的膝盖上,兜转了一圈,才移回姚世德身上,很和气的道:“姚参将,辛苦你了,请起身。”
姚世德谢过刚起来,就立刻侧转身对敕达喝道:“大胆蛮贼,见到我家元帅竟敢如此无礼!”说着就抬腿去踢他的膝盖。哪知一脚下去敕达竟只冷笑一声,即使早已负伤在身,还是纹丝不动,倒是姚世德自己脸上神情略略一痛,不过他似乎不信邪的立刻又抬起脚。
“罢了。”卢恒却蓦地出声阻止他道,“姚参将,你站在一旁就好。”
姚世德愣了一下,随即低头领命。狠狠瞪了敕达一眼后,扶刀站在一旁。
敕达却像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也只盯着卢恒。
卢恒从椅子上缓缓的站起了身,背负双手看着敕达道:“敕达将军,今日你虽落在我手里,不过念在你也是一条好汉,我并不想为难你,只想请教你几个问题,还望你能一解本帅心中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