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四+番外————红蕖

作者:红蕖  录入:09-12

敕达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嗤嗤的笑,笑着笑着声音就越来越大,及至成了仰天大笑,铁索都给他带得簌簌乱响。他周围押送的士兵和一旁卢恒的亲兵都给他笑得莫名其妙,姚世德更是锋刃出鞘横眉立目道:“你笑什么!我家元帅跟你说话你没听到么!”

敕达却依然意犹未尽似的笑道:“我还当延朝人的主帅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想不到竟是个挺标致的大姑娘!只是不知滋味如何?”

此言一出,帐内温度陡降,不止姚世德,连亲兵们都忍不住拔出了佩刀,怒目瞪着这个大胆狂徒。

卢恒的脸色乃至神情,却都没有一点点的改变。他直视着敕达两道挑衅的目光,蓦地冷笑道:“敕达,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竟也敢如此猖狂?!”

敕达的脸色登时一变,刚欲开口,哪知卢恒却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立刻接道:“不过你败在我手里确实也不算丢脸,你们的伊娄疾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连你们曾经的北胡第一勇士贺楼靖羽也一样死在我手里,那你自然不算什么了!”

听到贺楼靖羽的名字,敕达的脸色又是一变,铁青铁青。

卢恒冷笑一声继续道:“我以礼待你,你却不知好歹,当真是不负蛮贼之名!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客气了,今天就先教教你怎么守礼!来人,把他给我按下去!”

敕达身后站着的士兵一下子涌上来三四个一齐伸手往下按他,敕达却拼命挣扎着,一时竟也僵持不下。姚世德赶紧过来又要抬脚踹,卢恒却淡淡吩咐道:“用刀鞘。”

姚世德立刻领会,摘下刀来用刀鞘狠狠打在敕达的腿窝处。包着熟铜的刀鞘头自然比用脚踢来得厉害的多,加上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士兵摁着,敕达终于抗衡不住,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头也被深深的摁在地上。

卢恒慢慢的踱到了他的跟前,缓缓的道:“敕达,别以为你那点故事我不知道。你不过是贺若素岚身边的一条狗,靠着拼命巴结他,才坐上了血牙统领的宝座。要不然,哪里轮得到你?我记的没错的话,血牙的统领是要你们的皇帝亲自任命的吧?所以,可惜你到现在也不是个正式的,只是,贺若素岚答应好好保举你了是不是?难怪你倒肯这么替他卖命!可是你的主子现在在哪里呢?怎么不来救你这条落难的小狗了?”

说着微微抬起脚,去勾敕达的下颌。

敕达浑身早已气得发抖,此刻再不管多少人死命按着他,拼了命的挣扎着抬起头来,两道目光好似要把卢恒生吞活剥了的狠狠盯着他,一字一句仿佛从胸膛直接吼出来道:“贺若素岚那个无耻败类!那个猪狗不如的贱人!如果没有他,你们决不会有这样得意的一天!你们早已会在我北胡大军的铁骑下化为肉泥!贺若素岚,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吼着吼着,他的目光似乎就已经开始涣散,仿佛盯着的已不再是面前的卢恒,而是不知现在身处何方的贺若素岚。只是目光之中的怨毒之色比方才更加浓重,简直教人见之心惊。加上浑身颤抖疮口崩裂,浑身鲜血横流,更为凄厉。

周围压着他的士兵一时间似乎都为他气势所摄,竟都有些呆了,而就趁着这一刻,浑身是伤的敕达猛地挣开了那些按压着他的手,整个身体向上一窜,锁链哗啦啦一响间,一道白光忽然闪现。

立在一旁的刘晖脸色登时一变,刚要揉身扑上,却只见身形一晃,陆剑秋早已掠过去挡在卢恒身前。

那道白光却没飞出来,而是深深没入了敕达自己的腹中。

只见敕达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诡异而扭曲的笑容,目光怨毒而狠厉,嘴里叽里咕噜的吐出一连串的胡语。

待到胡语念完,他的脸色也已由白转灰,却仿佛十分高兴十分得意的大笑了三声,随即“哇”的吐出一大口浓黑粘稠的血,整个人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让人意料不到的变化似乎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吃了一惊,姚世德反应过来之后急得抓耳挠腮语无伦次:“元、元帅大人!末将该死!末将已经很仔细的搜过了没想到这厮……末将真是该死!”

卢恒看了倒在地上的敕达的尸体一会儿,淡淡的摆了摆手道:“罢了,也没什么,胡人本就狡诈,花样很多。”

姚世德依然跪在地上愁眉苦脸道:“可是,可是,大人您不是说还要问他话么……末将太疏忽了,请元帅责罚!”

卢恒愣了一下,莞尔一笑道:“这个么,我已经问完了。”

这下不止姚世德,连旁边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丝毫不明白他什么时候问了什么话。

卢恒却也不加解释,只转身向站在案旁,已经吓得有些六神无主的一个文官打扮的人道:“你可听明白他最后说的话的意思了?”

那人定了定神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才道:“小的……听明白了。这蛮子说、说的是:以伟大的天空之神的名义,用最深的、最恶毒的咒语诅咒、诅咒贺若素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脱……为此,他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元帅,据小的所知,这是北胡人民间所流传的一种最恶毒的诅咒人的方法……若非有血海深仇又无力可报,绝没人会用的……”

众人听了,一起想起方才敕达那样怨毒的神色,联系这文官翻译的话,无不觉得心中发冷,毛骨悚然。

卢恒脸上的神色不禁也微微一动,又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敕达临死前脸上那诡异扭曲的笑容,不禁叹息了一声,刚想要吩咐人收拾,忽然就有人从外面一路跑着要闯进来,被门口的士兵拦住了,那人就顺势在帐门外“扑通”一声跪下道:“大人,杨将军他……”

卢恒心中蓦的一沉,依然强自镇定道:“你说清楚,杨将军他怎么了?”

“杨将军他……不成了。”那人勉强说完,声音里已有止不住的呜咽。

卢恒立刻拔脚向外走去,帐里的所有人也都纷纷跟了上去。

陆剑秋当然也不例外。他留神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敕达确实是气绝了之后,也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第五十章 异变(下)

夕阳已经沉了下去,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大地,营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把照明。火把下穿梭来去的人神情却大都是严肃乃至凝重的。

杨仕新是和敕达一起被带回来的。只是敕达是被铁链锁着,而杨仕新是躺在临时扎成的担架上的。敕达被押送到了中军帐里接受审问,而杨仕新则被抬进了旁边的一座营帐里接受韩静云的救治。

陆剑秋比旁人都慢走了一步,等他赶到的时候,就看到灯火通明的营帐里,所有人都围在正中,一片寂静,只有韩静云一个人反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他的袖子捋得很高,露出的手臂直到肘部都被鲜血染得通红。

他当然还易着容,易着容的人本该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几乎还是能叫人看出一种简直仿佛是凄惶的神色。

陆剑秋就不得不走了过去,走过去了才发现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牙印深深的嵌在里面。

陆剑秋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空气里弥漫着松油燃烧的味道,浓重的血腥味道还有清苦的草药味道。

“……如果……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的话,”韩静云却先开了口,原本清润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说不出的干涩,“如果条件能更好些,如果能更早些,如果药的选择能更多些……我未必救不了他的……”

陆剑秋叹息了一声:“我知道。”

然而话说出了口,却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苍白无力。他想说你也是人不是神,这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责备自己。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静云却突然转身向帐外走去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依然围在杨仕新身边的众人,只好也跟出去了。

帐外,韩静云正蹲在一只尺余高的木桶边,用力洗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鲜血一圈一圈的漾开在水里,很快一桶透明干净的水就变得浑浊不堪,在风中不停跳跃的火苗也映得韩静云的脸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

陆剑秋就抬头看着远处。

天高地阔,深蓝色的天幕下,线条柔和的山峦起起伏伏,映着初升的明月和稀稀疏疏的星辰,还有到了春天究竟还是不一样了的、带了一丝暖意的风。

宁静,安详,美好,宛如一幅最能切合人们对塞外江南美景想象的画面。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有人从身后的营帐里走了出来。不多时,又捧着酒坛走了进去。

韩静云忽然抬起头来:“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剑秋笑了笑:“你不是也没进去?”

韩静云就又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继续洗手。

营帐里传来了一阵碗碟碰撞声,随即卢恒的声音飘了出来:“杨老将军为国捐躯,死得英勇!今日我们当以酒为杨老将军送行!”

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忽然叫道:“誓收光州!取贺若素岚狗头以慰杨将军在天英灵!”

登时众人一齐跟着纷纷叫嚷起来:“对!誓收光州!”、“宰了那些北胡蛮子!”、“杀了贺若!”

碗碟皆掷于地,如金石之声。

韩静云却忽然道:“我或许是该不做军医了。”

陆剑秋微微侧过脸看他,他却只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慢慢道:“做军医当真无趣的紧,顶多也就能救那么几个人,更多的人却死得更快更利索。更何况,这么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陆剑秋叹息了一声:“江湖上岂非是一样的?还不是天天有人争着要去死,天天也都要打来打去?也是没意思的。”

韩静云抬头看他:“那什么才算有意思?”

陆剑秋淡淡一笑道:“我哪里知道?或许,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意思的了。”

韩静云愣了一愣,冷笑一声道:“岂不是废话?”

陆剑秋点一点头:“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韩静云不再说话,只是突然站起来把桶里的水一下子泼了出去。

空气里顿时升腾起了一抹新鲜的血腥味道。不过很快的,一阵微风就散了,化入了更深更浓的血腥气里去了。

陆剑秋看着韩静云渐渐走远的身影,终于把目光重新收回,再又投到看不到边际的夜色中去。

身后的营帐里传来了脚步声。一行人陆续的又走了出来。

陆剑秋回过头就看到了走在人群里的卢恒,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很沉着,很镇定,这让他忽然就想起方捷阵亡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卢恒看起来真的是有一点脆弱一点惶惑还有脱不去的孩子气的。

不过是半年不到的时间罢了。

他看着卢恒跟着他手下的将士们一路走出去了有十几步远,然后他突然就停下了脚步。

随即卢恒就对周围的人吩咐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大家都暂且回去理一理头绪吧。明日一早卯时,再至中军帐议事。”

周围的人都领命行礼去了。待到人都散尽,卢恒才一个人慢慢的转过身来,远远的看着他,再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到了跟前,抬头苦笑:“你这个侍卫当得真是好,倒要我来找你的。”

陆剑秋撩开了他耳畔垂下的发丝:“我其实倒还想单独去祭拜一下杨将军的。”

“干吗不跟我们一起?倒跟韩静云一起溜出来?”

陆剑秋略略有些惊讶:“你发现了?我还以为你全副身心都放在杨老将军身上了。”

卢恒道:“原本自然是如此的,只是涉及到你,只好另当别论的。”

陆剑秋只好苦笑:“原来我竟是这么特别的。”

卢恒抿唇微微一笑:“难道你才知道么?”

陆剑秋道:“确实——真是受宠若惊了。”

“我可是一点没看出来。”卢恒微笑道,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紧紧的注视着他,半晌方叹道:“对我而言,你真的很重要。如果没有你,今天该怎么办,或许我会弄得一团糟。你别笑我,有的时候,尤其是你不在我身边的那段时间里,当我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或者不知如何决断时,我都会想,如果你在你会怎么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然后心情就一点一点平静了,就一点一点有头绪了。”

陆剑秋听着听着已经是愣住了,看着那双眼睛,竟是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是趁着站在暗处附近无人,微微搂住卢恒的肩叹道:“你啊……”

说了两个字,却又还是说不下去了。

卢恒却忽然抬起了头来,看着他眨了眨眼:“你到底还要不要去祭拜杨老将军了?再过一会儿收殓的人就该到了。”

陆剑秋愣了一下,苦笑着松开他的肩道:“自然要去的。”

帐内跟刚才没什么分别,案上点着的一对白烛,烛影摇曳,昏暗而暧昧,透着说不出的哀愁意味。

杨仕新平躺在案板上,神情竟是十分的平静。身上的胄甲都被脱在了一旁,衣袍被大致的整理过了,但依然能看出来左侧胸腹间一大块都不自然的凹陷了下去,鲜血尽染。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深深施礼拜过了,方开口道:“杨仕新这个人,平日里虽然口无遮拦、脾气暴躁了些,心倒是不坏的。”

“是。”卢恒站在一旁淡淡道,“他是有些小毛病,不过人非圣贤,谁没有点毛病呢?何况他确实也算得上是战功赫赫,屡建功业的了,他从一开始也不曾因为我年轻就不服气……”

陆剑秋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卢恒忽然就住了声,慢慢的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今天……粗略统计了一下,死伤恐怕少说有万余。”

陆剑秋犹豫了一下道:“打仗总是免不了要死人的。”

“我知道。”卢恒抬起头,有些苦涩似的扯了扯嘴角,“可是这句话就能等同于一万多条人命么?”

陆剑秋不禁默然,他忽然发现今天自己有点专门在说废话。

“我或许是不该在意这些的,他们毕竟是军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不牺牲,那遭殃的就有可能是更多的百姓。可是……”卢恒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无奈,“可是我却还是做不到。”

知子莫如父。陆剑秋忽然就想起了靖安侯对自己儿子的评价。其实他心里也很明白,卢恒会这么说,多少是因为他自己还很年轻,他经历的还不多,等到他再三再四的经历,直到习惯了,也就不再有什么了。

那个时候,他或许会成为一名真正优秀杰出的将领,然而,那真的就一定是一件幸事么?

不过世上,又哪得十全十美呢?

所以陆剑秋就抬起头来,微微笑道:“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卢恒怔了一下,在口中喃喃的念道:“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夫复何恨?”他的目光移向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用宏亮的声音豪爽的说“且让老夫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的杨仕新,叹息一声道:“那么杨老将军,倒确实应该算是死得其所了。”

“敕达也死了,仇也算报了。”陆剑秋道。

卢恒点了点头,转过脸来:“别忘了,敕达最后还送了一份大礼给我们。”

推书 20234-09-12 :他的男人 上+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