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云一惊,水若风身处劣势,还要逞能,若是真与杨雪逸动手,非吃大亏不可,抢上前横身一拦,喝道:「你给我少说两句!」
杨雪逸硬生生凝住内力,冷冷道:「苍云,你非要护着这魔教妖人不可?」
水若风怒道:「天苍云,用不着你假惺惺管我的死活,滚开!」
这才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天苍云哭笑不得,低吼道:「还不快走?想找死啊?」
水若风再怎样高傲,也知道现在形势不利,此刻听天苍云话虽说得粗鲁,却颇为关切,心中一动,「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天苍云,你可别后悔!」
杨雪逸俊美的面容掠过一丝厌恶,「苍云,听到没有?你宽大为怀,他倒以怨报德。魔教个个都是心狠手毒之辈,放虎归山,日后受罪是你!」
天苍云一凛,转头看着水若风,那幽深的眸子包含了太多的东西,纵有千般痛与伤,仍然气宇傲然,绝不低头。
长叹一声,「雪逸,我欠的债,我自己还!」
杨雪逸眼中精光大盛,「苍云,这是你说的,看在兄弟情份上,我答应你,只希望你对得起盟中兄弟,将来不要后悔!」
天苍云淡淡一笑,「后悔也罢,不后悔也罢,都是我的事了。雪逸,多谢你体谅,兄弟们那边,我自会解释。」
回身面对着水若风,心情复杂之极,什么都说不出,「走吧……」
水若风盯了天苍云一眼,退开几步,突然转头急奔。跑动时带起了一阵风,衣衫飘扬,直掀上去,露出结实光滑的大腿。
杨雪逸先前瞧水若风穿了天苍云的外衣,已然惊疑,忽见他竟然未穿贴身衣物,再联想起刚才两人的亲密举动,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不禁怒气填膺,尖锐的眼光直刺向天苍云,「你和他,难道……」
天苍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心下有愧,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逼视,支吾道:「这个……」
陡然间,风啸尘起,无数水鸟惊飞腾空,声声厉鸣。
天苍云和杨雪逸同时变了脸色,一回眼,但见数十名杀手飞跃出芦苇丛,疾掠而来,正迎向水若风。
「糟糕,是魔教的后援,走!」杨雪逸计算极精,一瞧形势不利,纵身便走,绝不硬拼。
天苍云正要跟上,不知怎的心中发紧,似有什么牵引一样,目光射向水若风。
映日的刀光照亮了水若风惊愕的神情,狼狈躲闪的身影如狂风中的芦苇,随时可能中刀!
「不!」天苍云大吼一声,想都没想,飞身便向回扑去。
雪光乍现,漫天遮地,片片寒利,挡住了去路!
天苍云急刹住身形,杨雪逸飘然落在他面前,长剑如雪,超逸如仙。
「快让开,你答应我不杀他的。」
杨雪逸悠悠道:「我是答应你不杀他,可没答应让你救他!」
「你忍心看他死在乱刀之下?你不会这么冷酷无情的。」
杨雪逸眼神一冷,「我十岁那年亲眼目睹凌白甫杀光九宫派三代八十四人,就已经冷酷无情了。」
天苍云倒吸了口冷气,一种从未有的绝望之感浮上心头,「水若风不是杀害九宫派的凶手……」
杨雪逸冷笑道:「天盟主,你的记性太差了,半个月前,水若风刚刚杀了雁荡派十四名弟子,早已死有余辜!」
残忍的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下意识忽略的问题,天苍云猛地一震,似有一根针扎在心头。风云教和武林正派积怨已久,代代仇恨堆积,势不两立。水若风身上不知负有几条人命,自己想保护他,难上加难。
一迟疑间,再看水若风,已被杀手团团包围,因有重伤在身,又在寒水中泡了许久,身法滞重,寡不敌众,只能左躲右闪,万分危急。蓦然眸光一瞥,正看着自己,多少无奈情怀,尽在不言中。
想起那一夜之后,水若风遍体鳞伤,昏迷在自己怀中,无助一如现在,不由得热血上涌,誓言犹在耳畔,又怎能弃之不顾?一咬牙,「要是他罪孽深重,我就替他下地狱吧!」竟不理会剑光在侧,施展轻功,身如流星,疾向人丛射去。
杨雪逸没想到天苍云执迷不悟,惊怒交集。他一看这些杀手只追杀水若风,并不向他们进攻,便知是风云教自相残杀,正是坐山观虎斗的好机会,等双方两败俱伤,便可一击而歼灭。谁知天苍云竟为了水若风所迷,居然不顾一切出手相救。
心念电转,长啸一声,纵掠似掣电,剑光缭绕,寒气森森,疾刺向天苍云,又怕他不及防备,叫道:「留神!」
天苍云猛觉身后寒气逼人,便知是杨雪逸出剑强行阻挡,此时救人心切,仗着平时和杨雪逸情同手足,料他不会当真下毒手,也不理睬,抢入包围圈中,一声断喝,双臂一振,龙卷风扑天席卷而至。
虽然他内伤不轻,可是龙卷风依旧声势惊人,风云教谁没见识过?哪敢硬拼,同时撤身急退。
人丛闪开,现出中间的水若风,身上早已多了七八道伤口,全是杀手突袭时留下的,血透衣衫,力杀数人之后,已经支持不住,身体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倒下。
天苍云飞奔而来,远远便伸出了手,「水若风……」
水若风恍惚地望着那坚强有力的臂膀,声声呼唤直钻入耳,仿佛迷途的孩子看见了亲人一般,不自禁也伸出手来,「天苍云……」
两只手眼看就要握在一起,甚至,指尖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温热……
陡然,雪影啸风,划破长空,仿佛筑起了一道剑墙,生生隔断了两人!
天苍云只觉得肩头一痛,剑尖已刺中他的肩贞穴,顿时半边身子都麻了。
一缕鲜血顺着雪影剑缓缓流了下来,划过雪亮的剑身,异常鲜明。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杨雪逸,「你……你真的下手了……」
杨雪逸一字一句道:「对不起,苍云,我绝不能让你误入歧途,毁了一世英名!我宁可此时伤你,也不愿见你将来后悔。」
天苍云呆了呆,目光射向杨雪逸身后。杀手趁这片刻的空隙,重又包围上来,刀光纵横处,层层如山,水若风已无路可退,危在旦夕!
凝视着杨雪逸狠绝的眼神,天苍云反而灵台空明,「我有誓言在先,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放弃!」无视那点在肩头的剑,一步步向前走去。
杨雪逸一惊,不及收剑,「噗」的一声,剑直刺入肉里。
「你疯了,为了水若风这妖人,不惜自残身体?」杨雪逸又急又痛,连忙撤剑后退。
「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天苍云答得斩钉截铁。
一个挺身逼近,一个飞掠后撤,迅若惊电,眨眼已靠近包围圈。
杨雪逸知道,一旦天苍云跃入杀手之中,便再也阻止不了。一瞥眼间,忽见一道身影疾驰奔进,心念一动,旋身闪开,让出了去路。
天苍云一愕,不及细想,人已急冲而过。
此刻,水若风已到最危急的关头,前七刀,后七刀,十四杀手合斩,正是风云灭绝之法。别说他如今身受重伤,就是平时完好无损,也避不开这合斩之势。
他心中一凉,「我穷尽心力,为风云教创出此阵法,教属下练钩月阵,想不到我自己居然第一个要死在这阵势之下。瞧这些杀手,必是凌枫明所派,就算侥幸逃命回去,也免不了日后被杀的命运。」
突然间万念俱灭,心中空荡荡的全无着落,活了二十二岁,只知为风云教尽忠,竟不知平生有什么可以回忆记念的。也许和天苍云相处的那十几日,才是一生中最为安逸的时候吧?
临死之前,能够值得怀念的,竟然是切齿痛恨的仇敌,再没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万种留恋,情不自禁,向天苍云投去后一眼。
天苍云蓄势已久,双掌挟带着雷霆之威,向众杀手拍去。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清脆的呼唤:「天大哥……」声音异常熟悉,竟然是楚汉汶。
天苍云心头大震,动作略缓,哪知杨雪逸一个转身,猛发掌在楚汉汶背后一推。楚汉汶收势不住,踉跄着直撞入掌力圈。
天苍云大惊失色,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强行凝住内力,饶是收得快,掌力的余风依旧刮到了楚汉汶。眼看那清瘦的身子倾跌出去,急忙一把拉住了他,叫道:「汉汶当心。」
楚汉汶被后面一掌击得喘不上气,又被前面的气流震得头晕眼花,一个没站稳,顺势跌进那宽广结实的怀中。
电光火石的刹那,天苍云猛然发现水若风全身被刀光笼罩,再想起掌拍击,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蓦然心如刀割,寒透骨髓……
水若风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看到的,竟是天苍云与楚汉汶相拥相抱!
那双原本要救护自己的双手,为了楚汉汶,在最关键的时刻,垂下了……
仿佛万支钢针扎在心口,刺痛不可忍。什么发誓保护,什么宽厚温柔,都是假的,只是自己在自欺欺人。那刻骨铭心的感情,武林正道南方盟的天盟主怎么可能付给魔教的月圣使,楚汉汶才是他心目中最可倾慕的人!
凌虐了身体,再夺去心,生生践踏在脚下,天苍云仍是天苍云,而他水若风,从此一无所有……
已经消退的恨意如火山喷发,烧红了双眸,死死盯着那重合在一起的身影,疾砍下来的刀光映出绝杀的眼神,当真是死不瞑目。
说时迟那时快,星芒乍闪,精电疾射,杀手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每人手腕都中了一枚星魂针,顿时痛得惨叫声连连,刀落了一地。
先是极度惊险,后是逃出生天,天苍云心神一松,只觉得全身发软,差点栽倒。
一瞥间,黑纱翻飞,一个曼妙的身影翩然而至,正是风云教星圣使,摆夷王子星如雨,他轻舒手臂,及时扶住了水若风。一转身,凤目斜睨,扫过那几个杀手,「怎么面生的紧?教里居然还有本殿下不认识的人,莫不是冒充的吧?」
这帮杀手原是凌枫明秘密训练的,为将来登上教主大位准备的,从未动用过。这次为除水若风,特意派了这十四人前来截杀,即将得手之际,没想到却被星如雨一举击退,又见星如雨的手下陆续赶来,形势倒转,便知不妙,各使眼色,呼哨一声,转身就撤。
星如雨冷笑道:「在本殿下面前,也有你们随意来去的份?」身形一晃,一招「星驰电掣」,当真是迅捷如电。众人眼前一花,依稀觉得黑影闪了几下,几名杀手已被击中,横七竖八跌了一地。
水若风眸寒玄冰,用力踩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说,是不是凌枫明派你们来的?」
那杀手知道说也是死,不说还是死,瞪着水若风,喘了两口气,突然张口恶狠狠咬向他的腿。
水若风长眉倒竖,眼中闪过森厉的光芒,脚下猛一加劲,「喀」的一声,踩断了那杀手的脖颈。
天苍云眼光一直不离水若风,见他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人,不禁骇然,口唇一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有何资格和理由来说水若风?千错万错,是他伤害了他。杨雪逸顾忌的不错,正邪不两立,就算自己处处留情面,终也不能消除双方之间的仇怨。
正思索间,忽然目光一抬,正与水若风碰上,那眸子中充满森寒的恨意,目眦欲裂,直欲吃了自己,全不见先前那一番柔情,怔了怔,恍然大悟。水若风定是误认自己刚才狠心不救,这才重燃恨意。
难言的苦涩溢满胸口,就算解释,又能说清什么?虽然是杨雪逸暗中动了手脚,可自己千真万确收手不救,这是怎样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一错再错,他和水若风之间,当真要错到底吗?
恍惚间,耳听声声呼唤,心神一凛,低头看时,却对上了楚汉汶清澈的眼神,如梦初醒,「汉汶,有没有伤到?不要紧吧?」
楚汉汶连叫数声,不见天苍云有反应,心中吃惊,再看他遍体鳞伤,血流满身,生怕他有个好歹,急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问我,你得马上敷药。」不由分说,扯下衣衫便向天苍云身上擦去。
水若风见到两人相互关切的亲密举止,心口窒闷欲死,更加憎恨,牙齿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杨雪逸见楚汉汶果然制住了天苍云,妙计得逞,松了口气。身后赶来的众人自动结成阵法,护住三人,严阵以待。
风云教的教众也围将上来,双方各亮兵器,虎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天苍云眉头一皱,实不愿此时就和水若风翻脸动手,急跃至两方人马的中间地带,喝道:「看在今日都是来救人的份上,各自罢战撤走,如何?」
星如雨挂念水若风的伤势,也不愿交手,藉机下台,「好,今日就冲天盟主的面子,暂且休战!」忽见水若风挣扎欲扑,忙使劲捏住他的胳膊,向后边拖。
杨雪逸慢了一拍,天苍云话已出口,事成定局,明知他的用意,怕是再反对要闹僵,只得作罢。
双方依令各自戒备退开,彼此暗叫侥幸。两边实力都很强,如果厮杀起来,必又是一番恶战。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谁也不想硬碰硬。
天苍云明知水若风眼中只有仇恨,可还是再想看一眼,刚一转头,耳边听得楚汉汶一声呼叫:「天大哥,接住!」一物迎面飞来,顺手抄住,却是个紫红色的酒葫芦。
「镇江的竹叶青?」天苍云闻到酒香便已猜出,拔开塞子连灌两口,全身上下顿时为之一爽,心意大畅,忍不住赞道:「好酒!」
楚汉汶笑容灿如阳光,又掷来一个酒葫芦,「潞州的珍珠烧,够大哥过瘾了吧。」
如此的体贴与细心,恰如一股暖流涌入胸口,天苍云想道声谢,喉头却噎住了。
竹叶青?珍珠烧?
水若风虽已走远,却一字不漏听在耳中,这两个名字好生耳熟,倏地忆起,这是天苍云曾经提过的两种酒,楚汉汶居然事先预备下,此时拿出来,正合了天苍云的心意,可见两人相互了解之深,感情之融,越衬得自己形单影只,凄惶孤零……
心头酸苦难言,只是生性要强,硬是将所有的苦楚都吞入腹中,不让他人看出,自此也深恨楚汉汶。
此时已近黄昏,红日西坠,苍烟四起。天苍云目送水若风踟蹰的背影,百感交集。前尘往事,恍如一梦,遥想将来,不禁黯然。
星如雨拎着药包走进了屋,一眼瞧见水若风凝立窗前的身影,刚刚沐浴过,长长的湿发未干,一袭银衫裹着清瘦的身子,风吹来,衣袂飘飘,宽大如斯。
「你浑身都是伤,不躺在床上歇着,跑来吹什么风?折腾自己也不是这样的。」星如雨生气地扳过水若风,「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滔滔不绝的话突然堵在了喉咙里,那原来皎若明月的脸庞是如此消瘦苍白,全不见昔日的清颜绝色,只有一双眼眸越显得大而幽深,尽管充满倔强和仇恨,依旧掩饰不住深深的悲伤。
星如雨倒吸了口冷气,这种眼光,分明是为情所苦、心碎伤痛。印象中的水若风冷傲无情,从不对任何人动心,在失踪的短短十余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水若风憔悴至此?
「来,快躺下,我给你先治伤。」
「不用!」水若风一口回绝。
星如雨皱起细长的眉毛,「你不用隐瞒了,我去过你们掉落的山谷,那里满山遍野都是天颜花……」
水若风脸色大变,刹时间眸中射出凶狠的光芒,「你胡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天颜花又怎样?那种小玩意儿能奈我何?」
星如雨不动声色,「我什么都没说,你何必激动?」
水若风怔住了,一向冷漠的自己竟失态如此,被星如雨套出了破绽,实在不智之至。
「我说过,中了三绝散的人如果遇到天颜花,天神也会变恶魔,你没放在心上,是不是?」星如雨叹了口气,「若风,人不能太自负,否则一定要吃亏。吃了亏要学会认,死撑着只能伤自己。」
水若风心中一悸,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又袭了上来,满是伤痛孤独的心酸楚难言,眼中热气上涌,急忙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星如雨知道他绝不会在他人面前示弱,也不再强逼,轻解下水若风的衣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他一身的伤吓得不轻,失声道:「是天苍云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