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纬达故意以一副疯癫的模样闯入他的视线,借两头猪的斗殴来嘲讽他与马蔺公爵的政治斗争的愚蠢性,后来又正面批评他在权力运用上的避重就轻,那双充满鄙夷的锐利眼神,他至今难忘--虽然这些都令他很生气。
但他却发觉自己已经不得不去想他了。
他越来越想得到他。纬达会是个很好的帮手,头脑敏捷,反应机警,对事物有敏锐而独到的嗅觉--甚至,拜耶儿蓝回忆着刚才的梦,被侵犯时的眼神如刀似剑,真是很不错。
晨浴完之后,好不容易才打消了立刻去找纬达的念头,拜耶儿蓝钻进书房去处理公务,在一堆文件中他撇见一卷系着红色丝带的羊皮纸。
一条毛色油光可鉴的黑色小猎犬靠近他身边,发现拜耶儿蓝没有打算理它的意思,于是没精打采的趴下,把鼻子靠在雪白的小前爪上。
死刑判决书?--拜耶儿蓝皱起了眉头,缓缓展开纸卷。随即大叫:"蒙特罗!"管家跑了进来,"总督阁下,蒙特罗上将不在,您有什么吩咐?"
"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拜耶儿蓝不悦地举起手中的死刑判决书。
"是一大早的时候马蔺公爵派人送来的,见您在洗澡,所以放下东西后就走了。"
"马车!我现在要去见马蔺那个混蛋。"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强行压抑住愤怒,拜耶儿蓝用尽量绅士的语调说道:"比公爵您上次提到的人数多了一人。"
"是的," 马蔺公爵若无其事的说:"现在反对贵族统治的暴民很难整治。"
"我想我们在对待人民的时候应该用温和一点的手段,公爵阁下。" 拜耶儿蓝仿佛在叹气,"执政官大人是个仁慈的人,我想他本人也不希望看到任意的屠杀。"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但这件事情我已经询问过令尊的意思了。" 公爵带着得胜的微笑,"要知道,跟野蛮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只能用拳头来统治。"
居然拿养父来压他!皇帝驾崩后,在确立下一任皇帝人选之前,养父作为前任宰相,实质上已经接手了国家权力,但拜耶儿蓝从没有利用自己身为执政官的养子的优势而投机取巧,也从不因为一己私利而滥用过权利。
"那么公爵阁下至少让我在这份判决书上签字之前先让我了解这个人为什么被判死刑吧。"
"当然。"公爵微微欠身,说:"昨天夜里,我安排了数十个监工押送1500名奴隶往俅德加矿山去,结果在途中竟然被一个大胆的刁民放得一个不剩!我想您已经从死刑判决书上看到这个刁民的名字了--纬达。"
拜耶儿蓝吸了口气,能独自从数十个鬣狗一样凶暴的监工眼皮底下救走1500名奴隶,这可不是普通人可以办到的,这需要过人的智谋和勇气。
现在他确定自己更想得到他了。
神鹰顶上,一年一度的罪赎日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按照克里特岛上的古老习俗,人们在最高的山峰上载歌载舞,并非为了庆祝,而是为了惩罚--按照这里的风俗,死刑犯都将在这一天选择自己的命运。
他们会被全身沐浴清洗,换上白色的衣裳,以最洁净的姿态接受神的制裁。然后他们被推上山之颠峰。然后行刑官往罪犯的手里塞一只天鹅,将他们推下去。所有人都相信,如果他们的灵魂是纯净的,便能羽化升仙,逃离死劫。否则,则是堕落万丈深渊。
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纯洁的灵魂会带着清白的肉体飞升呢?这是神圣的山峰,世人的清白便该由神明来判定。
因此单纯的克里特人欣喜的发现,他们"英明"的检查官大人从来没有错判一个案子。
所有的罪犯,都从那云雾缭绕的山巅堕入永恒的劫数。
今天,又是谁的劫数?
一个蒙眼的死刑犯被人推上山峰。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宽大的衣袂飘然欲仙,同周围的白云混在一起,亦真亦幻。当他脸上的黑布被拽下时,容光照耀,仿佛连阿波罗都羞愧地隐进了云层。
围观的贵夫人和奴隶主们看见这位年轻人,都不禁发出了赞叹之声。就连下令处死他的马蔺公爵--在场的大部份人,也都不得不私下承认他是个世上少有的美男子。
他的皮肤是如同瓷器般的的象牙色,那端整秀丽的面容宛若用最上等的白瓷所制作的娃娃,但娃娃的眼光没有他这般锐利,表情亦不若他如此刚毅。
他一头金色的长发仿佛散发着爱琴海的馨香,被山风吹得丝丝缠绵不断,纠扯着擦过他的脸。
喧嚷的人群顿时归于寂静,行刑官也停止了动作,被这个男子逼人的气质所震慑。更多人是不忍心看着这个天使般的人儿坠入深渊。
山巅的男子轻轻振臂,将人们的心尖挠得一颤。只见他放开双臂,怀里的白天鹅被他放飞了。
真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既然知道那是无谓的挣扎,索性也不牵连这无辜的小生命。
行刑官在后面催促他。男子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睫毛在白瓷般的肌肤上扫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人群摒住了呼吸。
拜耶尔蓝坐在不远处的马车里,他的右手把左手掐得发白。此刻他无心去欣赏纬达全身上下干净高贵如天使一样的外貌,他安排了手下的人去营救纬达--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救他,那就只好使用非正当手段了。
总之,纬达不能死。
"有人劫持犯人!"士兵喊了起来。
一个黑色的影子划了一条弧线落下来--绳子的一头绑在结实的树干上,来者握着绳子的另一头飞速滑了过来,顺便抱走了惊讶的纬达。
拜耶尔蓝用手腕支着头,静静的观察着--士兵们手忙脚乱的对付突袭者,而看热闹的人群此刻像大白天徒然掀开的石板底下的蚂蚁,四下乱窜。场面陷入混乱。
拜耶尔蓝顺手抓起一个弹弓,把一颗石子弹到一个正打算割断绳子另一端的士兵的屁股上。
有绳子对下坠的缓冲,纬达安全无恙地吊在半空中,他乘着混乱攀回地面后立刻卷进了人群,接着跨上一匹马,然后逃之夭夭。
"愣着做什么,给我追!"监督执刑的马蔺公爵气得脸色发青。
"把马车朝那条路赶。" 拜耶尔蓝果断的吩咐车夫。
大路扬起沙尘,马蹄声渐渐靠近,拜耶尔蓝有些紧张的抓着一条长绳。他将车帘掀起一个角,判断来者是纬达没错,绳套在空中飞扬起来,准确的套在马头上,拜耶尔蓝像猎豹一样扑了过去,抱着纬达在地上翻了一个滚。
"放开我!"纬达恶狠狠的挣扎着。
没时间了,拜耶尔蓝用最快的速度把纬达捆起来,塞进马车,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狠狠的踢上车门--要知道,跟野蛮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只能用拳头统治--拜耶尔蓝有生以来第一次赞同马蔺公爵的话。
追兵的马蹄声在逼进,而被拜耶尔蓝压着的人狂暴的挣扎着,一面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许出声。" 拜耶尔蓝把手塞进纬达的口中,斩钉截铁的说:"否则杀死你。"
该死--拜耶尔蓝能想象自己的脸一定青的像魔鬼--竟然咬我!
"总督阁下!"纷乱的马蹄声,马蔺公爵派来的人在车窗外勒住了马缰。
窗帘掀出一个角,拜耶尔蓝小心翼翼的露出脸,命令道:"一定要把犯人抓回来!"
"是!"
随着马蹄声的渐远,拜耶尔蓝终于给了死咬着自己的手的某家伙一拳--他取出自己漂亮的手,脸青面黑的看着上面一圈牙齿印。
"咳咳咳......"因为呼吸不顺畅的原因,纬达狠咳了一阵--当然,给拜耶尔蓝的手造成伤害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缕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流淌出来。他抬起眼睛,狠狠的瞪了拜耶尔蓝一眼,然后把刚才绑住自己的绳子扔到他脸上,一声不吭的跳下马车。
"你想去哪里?!"
跳下车的那个人冷冰冰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带有敌意的目光几乎剑一样的刺穿了他的心脏。
"欠你的,我会奉还。"他这样说着,然后就跑进了丛林。
--尸位素餐,没有比那更重的罪孽了。
--如果俺是集市上的那个姑娘,俺--用你们贵族对自己的称呼--我,绝对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拯救!
拜耶尔蓝颓然的倒在马车的坐垫上--我以为只要我自己能够相信我的清白,我就可以坚强到不在乎一切,选择之后,我才明白孤独是什么滋味,才明白一个人去承担一切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明白去--慢慢的后悔......
在权力的征途中,我选择了一条没有失败余地的不归路--但究竟是否能触碰胜利的花冠,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难道你当了皇帝,你就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不成?
--我发誓。
纬达,我和你眼中的"贵族"是不一样的,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拜耶尔蓝从未感觉自己匮乏勇气,但第一次,他发现自己脆弱的像一只吹得透明的玻璃瓶。
沉默后,他有气无力地说:"回总督府。"
第三章分裂的双子星
烛光还在银质烛台上闪动,密室里仍旧显得有阴暗,只有天窗上漏下来瑰丽的晨光,把拜耶尔蓝那秀气又豪放的头部轮廓映出淡淡的金色。而他脑后的那一把长长的金发在阳光下则近乎透明一般。
阴暗的甬道传来硬底军靴的踏步声,接着,钉满圆头长钉的铜质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动,脚步停顿了一下,一声干脆的立行礼后,拜耶尔蓝平静地说了句:"进来吧。"
来者是蒙特罗上将,拜耶尔蓝名义上作为一个文官,其权力本来应该和军方划清界限,但他暗自集结了属于自己的军部势力--即通常意义上的军政合一。他明白以德治国的道理,但在取得权力的征途中,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更明白拳头底下出政权的事实。
"俅德加的局势很不好,阁下,"蒙特罗言辞振振地阐述着他分析出来的情报,"多年来的天高皇帝远,辖区的最高行政官--总督几乎成为了一个游离于王室的土皇帝,当然,并不是每一个辖区的总督都这样为所欲为。前任总督的暴卒,军部统领成功的隐瞒了死讯达数年之久,在这期间,他通过各种铁血手段清除异己,掌握了实际的军政权力,就目前来看,俅德加总督已经完全被架空,形同虚设,军部已经明显呈现军阀化的趋势,长此以往,俅德加的‘独立'怕是难以避免。"
拜耶尔蓝心平气和地用手托住头,耐心地听着蒙特罗的报告。
"阁下,我认为这是您建立功绩的好机会,如果您向执政官大人申请讨伐俅德加......"
拜耶尔蓝还是用手托住头,若有所思......
"阁下!"
"以什么借口呢?"
"可以制造借口!"
一串轻轻的铃声传来,拜耶尔蓝示意蒙特罗今天到此为止,"我有客人来了。"
清晨的阳光确实像金子一样,拜耶尔蓝心想,因为某人的来访而使他心情愉快。他让管家把茶端到树阴下的小桌上。
然后他看到了他千方百计想再看到的那张脸。"我说过,欠你的,我会奉还,"纬达开门见山地说,"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阳光下拜耶尔蓝身上的那盘着金丝花的总督服显得分外沉重耀眼。
拜耶尔蓝支着头颅考虑了一下,也开门见山的说:"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把你的价值交给我怎么样?"
价值?纬达闷闷地哼了一声。好一副贵族强调。
"我希望你为我做的,是一份你所不尊重的工作。"拜耶尔蓝的笑容总是那样,高贵的让人无可挑剔,却充满了距离感:"军部的走狗,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战斗--"
如同预料中,一丝轻蔑的笑容浮现在那张精致的脸上。纬达点头答应了。"那么战斗结束后,我们各不相欠。"
"可以。"
黄昏的天空漂浮着羽毛般的细云,映着一片艳红的玉米地。
拜耶尔蓝翻身下马,然后伸出一只手。但纬达没有配合他。贵族的优雅,纬达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是怕我跑掉吗?干嘛非得两个男人骑一匹马!
纬达抬起头,望向自己住了多年的破窝棚。
"放心吧,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就回来住,要收拾什么东西?我帮你。"
纬达懒的回话,初夏傍晚的风是温暖又潮湿的,夕阳沉下的地方,浅蓝的天空晕染着瑰丽的彩霞,而渐渐黯淡的那一边,已经望得见苍白的月亮与金星从地平线升起的倩影,这样温柔的自然中,斗殴之心也不知不觉的淡了。
"你歇着吧,总督大人," 刻意的咬住了"总督"一词,仿佛乐此不疲地提醒着两人的身份差异,"总之我保证在天黑之前你能回到总督府就是了。"
"唔......这里......其实也不错。" 拜耶尔蓝把头歪在木栏边,仰头看着天边玫瑰色的晚霞,疏星已经渐渐升起在玻璃罩般的天空,多久没有仰望这样的星空了啊?"我记得,上一次这样看天空,我还只有这么高......"
拜耶尔蓝伸手比划着一个高度,嘴角浮出一丝柔和的笑--好怀念童年的时光啊!
"真美啊......"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的呼出这句话。
"好了,尊贵的总督大人," 纬达极不耐烦的打破一幅诗意的画面:"这里可是猪栏。"
"你总喜欢这么破坏气氛吗?" 拜耶尔蓝笑起来:"这里是‘拜耶尔蓝总督'的猪栏,还是‘马蔺公爵'的?"
"真不巧,这里是‘马蔺公爵'的根据地。"
"那么,现在拜耶尔蓝总督占领了‘马蔺公爵'的根据地,不是个大胜利吗?"
"哼。" 纬达扭过头。真是个无聊的人。
"说起来,‘拜耶尔蓝总督'哪儿去了?怎么没看见?"
"卖掉了,一个金币。"
"哦?那可是很大的价钱了。"
"是啊,我告诉我的主顾说,它是一头非常聪明的猪,比如,它听到总督大人的名字会向人敬礼。"
"......"拜耶尔蓝挑起眉毛,换了话题,"那这个金币你用来干什么了?"
"修那个。" 纬达朝他那个窝棚努努嘴。拜耶尔蓝看到原本漏风漏雨的破屋子果然修葺了一番。
"只修了房子?"
"那有什么办法," 纬达不耐烦地说:"拜耶尔蓝总督就值那么点钱。"
拜耶尔蓝沉默了一下:"我说,我可不是为了吵架才来的。"
"......"
拜耶尔蓝径直的望向纬达,拜耶尔蓝的眼睛湛蓝,平静,又清澈,这让纬达不由自主的扭开了眼睛。
为什么我要逃避?纬达不无愤怒的想--好像我做错了事情一样。
"有什么话," 拜耶尔蓝继续仰望星空,"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纬达定定的站在那里,沉默着。
好吧。纬达赌气的坐下来--是你要我说的,"我讨厌你。"
"......"拜耶尔蓝下意识的握紧了一把草,又轻轻的说:"是吗?"
"毫无疑问我非常羡慕你,你出生高贵,有权势,有学问,有教养,武功高强,人也聪明......我所希望拥有的一切都能在你身上看到,我羡慕你--羡慕到了嫉妒的地步。"
"但你还是讨厌我," 拜耶尔蓝说:"不是因为嫉妒。"
"是,我讨厌你," 纬达愤愤地说:"讨厌贵族,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懂人民的疾苦,总是自以为是,总是拿高人一等的眼睛看人,你们对没有地位的人都当物品一样看待,甚至随意屠杀,一群以吸食人血为生的俎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