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見浮生不若夢 (第三部) 1
“您好,請往這邊走……歡迎下月再來。”嫻熟地操著德語,我重複著標准的服務對話,其實這番話我一個月也
未必能用上幾趟,說得更多的,反倒是節哀順變,上帝會與您同在這一類勸慰詞。我說時自然是真心的,但顧客們
從中得到多少安慰,卻不能由我作主。
現在的我是一個偏僻公墓的管理員。實則也就三個字:看墓人。光滑的大理石照壁隱約映出我的身影,腰身不再
挺直,左臂有些微彎,永無法伸直,如果將大理石換成鏡面,還可以看到我右側面上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傷痕,
雖時日頗久已褪成了淺白,但傷便是傷,乍一看去,無論如何都只得猙獰二字。
浪潮有將物品沖上岸的習性,對我也是一樣。仗著下水之前最後兩粒藍色藥丸的支撐,我居然死裏逃生,活了下
來,雖然心中原計劃如此,但這究竟是在與上天賭命,成與不成,老天知道。
結果上天讓我活了下來,卻徹底奪去了我的外貌,還有一部分的健康。
一個老人在河岸邊救起了昏迷不醒的我。迪爾.卡特因,他雖然窮,卻是個極好心的人。見我溺水失憶,身上沒有
任何證件,長相不堪,仍是大度地相信了我,收留我一陣後又介紹到他老友這裏來做看墓員。
第一個月我每夜都在做噩夢,夢見不知被誰又找到,綁起,然後是不見天日的束縛。每次嚇醒後,都再不能入睡
,只得閉目等待天明。
第二個月漸次好些,到了這第八個月,我連白日裏都能放下心來。不必再擔心有誰會隨時出現,他們若能找到我
,不會再等到此時。畢竟我現在仍是黑戶,而每個見過我的人,都信了我已四十歲開外的年齡報告。
便找了來,我也不再害怕。
愛情,微微一笑,那至少要建立在相看兩相悅的基礎上,而我,裏裏外外,已成殘缺。當日他們為我瘋狂的原因
,大多數已不複在。
身外之物,換我平靜一生,實在,還是我賺到。
怎見浮生不若夢 (第三部) 2
守墓人住的小屋冷清而貧寒。過了夏日,轉眼已是深秋,天氣也一天天地涼起來,沒有暖氣的屋子,每天我都必
須劈些柴以供爐火,幸好屋子四周都是樹林,柴木來得極為方便,也節省掉我不少開支。
這日黃昏,我正吃力地劈開第十塊粗木,直起腰以衣袖擦汗,門外突然克嗒克嗒傳來一陣混和著金屬撞擊的聲音
。我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丟下手中的砍斧,走去開門。
黃色快要散架的甲殼車噴著粗氣停在台階前,一個頭發花白,精神卻健旺的老人跳下車,悻悻地捶了後車箱兩下
,這才笑著看向我,伸開手臂:“王,兩個月不見,你好嗎?”
我同樣張開臂,接受我這救命恩人,一個極好心老頭的擁抱,笑道:“我很好,除了你都不來看我。迪爾,你這
樣忘記我,我是會傷心的。”
迪爾笑得眼眯成一條縫:“王,你還是這麼會說話啊,我正有件事要告訴你,進屋談。”回身從車裏拎出一大袋
食物,當先向我的小屋走去。
我忙抱起劈細的柴木追了上去,不知迪爾這次來找我又有何事。該不會還象上次那樣,硬要給我介紹個女人罷?
壁爐雖然破舊,燃起的火卻一般溫暖明亮。我坐下時,充作餐桌的簡陋巨木上已擺滿了菜,迪爾正從紙袋裏掏出
兩瓶酒,如懷至寶地對我炫耀:“看,你們中國的酒,我特地給你帶的!”
我愕然,又有些好笑,接過酒一看,不過是普通二鍋頭,但老人好意,心中很是感動,微笑道:“今天是什麼好
日子,值得你這樣慶祝?”
迪爾哈哈一笑:“先吃先吃,等會再說。”
恭敬不如從命,我欣然倒滿酒,舉起餐叉,面前雖只是些鹵肉紅腸,配湯不過一樣,兩人說說笑笑,卻也滿室融
融,不覺寂寞。
不多時一瓶酒已經見底。自那次變故後,隨著身體變差,我的酒量也大不如前,還落下個咳嗽的病根,只不過我
從不理會。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習慣性地咳了兩聲:“現在可以說了吧?”
迪爾突然有些忸怩,推過一張紙:“這是給你的。”
那是一張兩百元的支票。我奇道:“為什麼?”
“多謝你那次告訴我買什麼股票。”迪爾真誠地瞧著我,“我讓我孫子試了,果然賺了幾倍,可惜我們股本太少
,利潤不大,只能給你這麼多。”
“別給我,就放你那兒,當日後買酒吧。”我打開另一瓶酒。
“還有……嗯,還有件事……”迪爾欲言又止,大約是很少向人請求這個,竟有些困窘。
我已大致猜出他要說什麼,雖不太願管,卻又怎忍心令他為難,笑道:“說吧。要我做什麼?”
“我想請你繼續指點我的孫子,”迪爾似是下定決心,一口氣說了出來,“我老啦,有沒有錢都無所謂,可是我
孫兒他──他很聰明的,王,請你幫幫他。”
我歎了口氣,放下酒杯,看向老人:“迪爾,不是我不幫他,實在是沒有這能力。”
迪爾固執地看著我:“你可以。上次你就說得比什麼都准。”
“那是上次。”我搖了搖頭,不便告訴他那幾支股票曾就是由我操縱,“那時還知道點行情,現下這大半年都泡
在墓園裏,外界事不聞不問,迪爾,我不是神,股市千變萬化,我離了這麼久,怎還能有正確判斷?”
“是這樣嗎,”迪爾的眼神驀然黯淡了下去,強笑道,“那就算了,我孫子一定很失望。”
室內一片沈寂,只有火中的木段,偶爾發出輕微的啪聲。
迪爾的白發在火光中微微閃動,瞧去有說不出的孤單失望。
我心中一軟,沈吟道:“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迪爾抬起頭。
“如果他有一筆資金,可以注冊個小公司……你要信得過我,我會幫他出出主意。”
“資金,他有。”迪爾重又興奮起來,“他母親去世時給他留下一筆保險金。”
“我要看看你孫子。”我直截了當地道。
“可以。”迪爾笑得比我還狡黠,推開窗,聲音陡然增大,“貝克,過來,你叔叔要見你。”
什麼時候我竟成叔叔了?正苦笑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已靦腆地站在我面前,個子頗高,臉廓與迪爾極為相
似,眼神澄澈明淨,一望而知是個未受世間太多汙染,仍保有真誠的孩子。
“好吧。”我注目了他半晌,終於歎了口氣,這兩個字一出口,便是我又往自已的脖子上加了一道鎖,“只要你
信得過叔叔我就成。”
事實證明這主意確是一樣麻煩。每個公司才起步都會遇到的困難,我們一個都不漏,場地緊張,人手不足──最
要命的是這個進出口公司委實太小,但凡出去簽合約談生意,人每每不以正眼相瞧,幸而貝克做的很好,這小夥子
極有韌勁,再苦再累,受了多大委屈也不抱怨,仍按著我的計劃一處處地跑,試,倒也令我有幾分感動,真正定下
心來為他出謀劃策。
我當年所學,俱是大企業大組織的管理運作,一入公司,舉手間便是百萬生意來去,雖也有獨立打天下的時日,
終究還是有資金有實力在手,象今日這般白手起家的滋味,卻還是第一次嘗見,其中苦樂紛紜,自不必多說。
日子一長,我竟漸漸全心地投入進去,腦中時時琢磨的,便是怎樣令公司的代理更廣,運營更緊湊。成千上萬種
迅息過目,各種產品的利弊一一在心中篩過,擇其中安全而厚利為之,雖然辛苦,一年下來,倒也有了十數萬的利
潤。
這數字在當年的我看來,根本微不足道。然而此時此地,我卻同樣分享著迪爾和貝克的狂歡。認真做事,而後成
功的滋味如此美妙,恍惚間,我似又回到當日意氣風發少年時。
“叔叔,為什麼我覺得你越來越……”
難得一個休閑午後,我倚在窗前邊看雜志,邊享受微風花香,身後的貝克突然愣愣地冒出了一句。我笑笑,不以
為然:“嗯?”
敢在陌生的商業巨頭面前侃侃而談的貝克難得地臉微紅:“……迷人……”
這個詞我倒有好久沒聽說過。自忖如今面目全非,貝克這小子定是哪根神經搭錯才有這怪念頭。我斜睨了他一眼
,笑道:“你悶在商業文件時太久了,該出去玩玩啦,年輕人麼,別把生命都埋葬在工作裏。”
“不是。”德國人特有的認真勁兒發作,貝克執意說下去,“我有很多女同學,她們笑起來沒一個及得上叔叔這
樣動人。”見我臉一沈要訓斥,忙閉了嘴,我轉過身去,卻又繼續在背後嘀咕,“是真的啊……那樣自信和成熟的
魅力……為什麼不相信我……”
下面的話我沒有聽見,因為我已經走開,去花園澆水。
怎見浮生不若夢 (第三部) 3
忙碌而充實的日子總是過得非常之快,細算來離那日變故已有兩年多。轉眼間冬日再度來臨,公司業務固然蒸蒸
日上,我的咳嗽卻也是一天重過一天,全身關節,尤其是左臂,更是隱隱酸痛不止。
無論迪爾或貝克都已多少次勸過我,要我去醫院作全面檢查,他們說以前窮,看不起病,那是沒有法子,現在公
司賺了數十萬,怎麼樣都要把我的病治好。他們的真誠關心,我自是感激,卻都是當面笑著應承,私下裏仍隨便找
個藥房,買點非處方藥,將就著應付過去。
我的病痛是一種烙印,世上的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而我為自由付出的代價就是它。雖明知這樣的推論很可笑,
很無意義,我在潛意識中,卻仍這樣固執地認定。
“叔叔,你到底去不去?”
“什麼去不去?”
我無奈地從文件堆裏抬起頭,望著這一大早就風風火火撞開門,闖進我辦公室的年輕人,明知故問。
貝克雙手撐住桌面,咬牙切齒地俯下身,瞪住我:“去、醫、院、看、病!”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舉起手,試圖安撫這個脾氣越來越壞的小孩,“我做完這份報告就去,還不成嗎?”
“上次你也是這麼說,上上次也是!”貝克不為所動,冒著怒氣的面龐越迫越近,大吼道,“為什麼我幫你預約
了六次醫生,你每一次都會爽約不去?”
我皺眉,很想捂住耳朵,免受他的高音!毒,可惜雙手又要先壓住文件,以免被敲飛:“這陣子公司很忙,你又
不是不知道。”
“人不能淪為工作的機器,這也是你說的,叔叔!”又是一聲大吼,近在咫尺的爆發音震得我頭昏眼花,尚未反
應過怎麼一回事,人已被從真皮椅中拉起,包上大衣,推出門去,“今天我用拖也要將你拖去……你要是半路上敢
溜,我爺爺說他就要親自來捉人!”
怎麼惹得起這如熊似虎般壯實的爺孫倆個,我苦笑,只祈盼今天的醫生手下留情,開點藥給我就好。
從東到西,跌跌撞撞,又是抽血又是拍片,還任那個醫生拿了聽診器和小錘子在我身上敲了半天,眼見著醫生的
臉色越來越嚴肅,我忍不住歎道:“請問,我幾時可以回去?”
醫生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後善盡監視職責的貝克,沈吟道:“你是他的親人嗎?”
“不是。”
“是。”
我和貝克異口同聲地答了一聲。貝克瞪了我一眼,眼光中的哀怨成功令我禁聲,轉過頭,貝克重複道:“我是他
的親人,怎麼,有事嗎?”
“他的病,沒有及時就診,拖延時間太長,以至全身情況都很差。”醫生站起,走到影燈前,指住X光片示意,“
你們瞧,這處肺葉,是早年被什麼擊穿過的,我個人估測那是子彈──治療不徹底,病灶一直未能痊愈,還有這張
左臂骨片,骨折後對位不良,導致現在的畸形──”
“那要怎麼治療?”
貝克好象聽得心驚膽戰,急急打斷醫生的話搶問,連面色都有些發了白,真是小孩。我哼了一聲,局外人一般無
事地看著他們討論。
“也不很難,肺部只要禁煙禁酒,按期服用我開的藥物即可,至於骨折,建議住院手術,將畸形處分離,再行正
確對合。”醫生鄭重地看著我,大概是鼓勵之意,“王先生你不用怕,象你這麼年輕,二十來歲的年紀,骨骼生長
起來都會很快──”
“二十來歲?”又是一聲冒失的聲音,貝克很不高興地看向醫生,“你沒搞錯病人吧,我叔叔他四十多了。”
我咳了一聲,有點想悄悄溜走。
這位醫生年歲頗長,涵養到家,也不生氣,又拿起X片看了幾眼,肯定道:“根據骨!線來看,是這樣。除非他還
有其它病,但他的血化驗證明,他的病並不算太多。”
住院我是不肯的,難得貝克沈默著也沒大力勸,便帶了大包小包的藥走出醫院,化去大半天時間,這次看病任務
算是完成了。
“你當真只有二十多歲?為什麼騙我喊你叔叔?”
街角的僻靜處,貝克突然停下腳步,緊盯著我,眼神說不出的古怪。
我騙了嗎?頂多順水推舟而已,居然這樣冤枉我,當真是無語問蒼天。不過此刻貝克定是惱羞成怒,我這話就算
說出來,也只怕聽不進去。
歎了口氣,我慨然道:“難道以我的見識,閱曆,做不得你叔叔?”
事實上,若醫生不說,這孩子只怕要尊敬我到死。
“也不是這樣說,”貝克頓了一頓,似有些煩躁,“你不該──不該瞞著我。”
我笑了笑:“快回去吧,我們兩點鍾還要與翁氏談判,我連資料都沒備齊。”
貝克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終究聽話已聽成習慣,當下什麼也不再多說,自去開車。
從那之後貝克再也未喊過我叔叔二字,我不禁覺得有些惋惜。而貝克瞧我的眼神也是越發奇怪。
幸好公司的業務一日忙過一日,我和貝克兩人分頭行動,各自忙得昏天黑地,連在一起吃個飯的時間都少,這件